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32、 谁念西风独自凉(三)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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望着入门处雕花梁上以玳瑁雕刻的避邪神兽,含星有种恍如隔世的感觉。本以为自己会在这繁华牢笼中长久住下去,峰回路转,从前听老人家说柳暗花明又一村,却原来人生当真起落无常,无论摔得多低,还有好风借力的日子。
鸾盈肚子已经挺起来,形销骨立,整个人软绵绵的靠在宫人身上,看着含星进来,未出声眼泪先下来,哽咽难以成语,含星静静的站在她面前看着她喘匀了这口气,然后淡淡的说:“你想死也要把孩子生下来再死,你的命是你自己的,孩子是皇室的。”
鸾盈瞪着一双眼以手掩口,全身剧烈的颤抖起来,终于再难坚持颓然坐在榻上,屋里静悄悄没人说话,屋外修缮的工作紧锣密鼓,为含星吩咐过,匠人不敢过于吵闹,宫室皆用布幔遮挡,只留了靠近门口的这一间让鸾盈暂住。
碧涛馆当日兴建时南氏荣宠正盛,一砖一瓦皆是上乘,虽荒弃多年但是只需更换些旧瓦重新漆涂便可焕然一新,内侍早就禀报过含星,再有一个月工程就可以完成,届时鸾盈在这里就能住的更舒服一些。
“太后,臣女,不想死。”鸾盈的一双眼盈盈若秋水,含星浅笑:“这才是你该有的念头,哀家不用多说,你心里该清楚你能安然到今日是为什么。”
“臣女明白。”鸾盈低头,抬起手缓缓抚摸自己的肚子,自入了碧涛馆,她以为就如同入了地狱,谁知道并不似之前听闻的种种磋磨,饭菜依旧精致,宫人服侍依旧贴心顺意,吃穿用度虽不及从前却温饱不缺,鸾盈明白必定是为着肚子里孩子的缘故。说不清到底是什么念头,只是恨这个孩子,若没有他,自己怎么会落到这步田地,于是从不保养自身,日日悲戚,不吃不喝不眠不休,心里窃想一个念头若是不甚流产或许就能让梁沅来探望她,谁知这孩子竟是这么坚强。
“这个孩子是你仅剩的机会,错过了,你知道会怎么样。”含星看她情绪已经平静下来,起身出门,鸾盈依旧愣着坐在那里,忘了行礼相送,含星也不去计较。出得门去,让春桃去找侍奉鸾盈的宫人,春桃答应着很快便将人叫来。
四个宫人,都是岑竹青留下的名字,鸾盈前脚进了碧涛馆,含星后脚就写下名字叫春桃去拨给鸾盈,看着春桃疑惑的神情,含星只得道:“她们都是阳昌公主旧人,哀家信得过。”
如今看来,岑竹青果然是有本事,四个宫人低眉顺眼老实本分,安分之中还带着洞察一切的智慧,话一句也不必多吩咐,她们能够心领神会省了含星许多麻烦。
“蔡氏日日都做什么?”出了碧涛馆,含星坐在辇上,四个宫人侍立一边,为首一人回话:“回太后,除了吃饭睡觉,整日长吁短叹,不是怔怔的说胡话就是要笔墨涂涂写写。”
“写了些什么?”
“奴婢拿给太后。”宫人送怀里掏出一叠纸,含星展开来,上面一页写着一行字“桑之未落,其叶沃若。于嗟鸠兮,无食桑葚!于嗟女兮,无与士耽!士之耽兮,犹可说也。女之耽兮,不可说也。”
后面的自不必再看,篇篇都是宫怨之语,含星合上拿在手中,略沉吟便有递还给宫人:“不必叫外人看见这些,她愿意写就让她写,你们好好护着她和她的孩子就是,有任何事情,先报过我再报旁人。”
宫人一一答应了,含星方起驾回宫去。
外臣新贡了外国香料来,制成香饼香膏,春桃摆上净瓷香炉焚了,香气袅袅传出来,透着一股暖人心脾的气味,这气味极类似宫中甜饼点心,闻之令人食指大动。含星娶了香膏轻轻沾取一点涂在手腕内侧,闻了笑道:“这气味真是古怪,不知这香膏能不能吃。”
内侍笑道:“进贡这香膏的外国使节说了,这香膏里面用的都是可以吃的香料,尤其其中夹了一味金花,奇香如蜜,所以依着奴才看来,这香膏必定是能吃的,就是不知道好吃不好吃。”
入夜梁炅来时含星侧卧在榻上握着一片海贝,这是东瀛进贡来的玩器,去了大海贝一对一对,贝壳外面镶嵌珠玉,内里绘制山峦风光,成对的海贝图案相同,漆木桶中装了满满一桶,倒出来打乱了顺序,玩的时候一对一对拼起来,既赏玩了珠玉风光又打发时间。
梁炅看她闭目,坐在她身边伸手去拿她手里的海贝,看她眼皮一动知道她还没睡着,笑着说:“吃了什么这样香?还有没有?”
含星笑了,睁开眼来将海贝扔在一边,举起手腕到梁炅鼻子下面:“你闻闻,外国进贡来的,是不是令人食欲大增?”
“嗯,越发秀色可餐。”梁炅嗅过一笑,含星含笑窝在他怀里,梁炅摸着她肩头披散的头发:“衣裳都让你揉皱了。”
“堂堂摄政王还心疼一件衣服。”
“衣不如新人不如故。”说着他低下头去在含星发间嗅一下,含星只觉得耳后发痒,咯咯笑着却不肯起来。
“你对蔡氏倒很好。”猛然想起来,梁炅随口一提,含星转过脸来仰面躺在他膝上,看着他的眼睛说:“我对她很好么?”
“很好。”
“也对,我哪里敢对她不好。”含星狡黠一笑,梁炅看她这样精灵古怪,凑着她的话往下说:“为什么不敢?”
“物伤其类。”
“哦。”梁炅想着,大约是她在碧涛馆里住了十年,所以难免有个兔死狐悲的念头。
“都想给自己孩子积德。”含星依旧狡黠,梁炅的脸却越来越凝重,含星缓缓坐起来,面对梁炅坐直身体,盯着梁炅双眸,直直要看入他骨髓里去,虽然仍旧笑着,口气却锋利冰冷如剑刃:“这一次,是你还给我的。”
“这不行!”梁炅陡然起身,皱眉望着含星,心头一乱不知该从何说起,连着说了几句不行之后才算是理清头绪:“如何瞒得过去!”
“摄政王想瞒这点事情还有难度么?”含星嗤笑,梁炅皱眉摇头,退了两步坐在桌边,望着含星依旧消瘦的身体:“你打的什么念头?我绝不会容你谋害了梁氏子孙。”
“哈。”含星冷笑:“摄政王大可放心,我可没那个心思让我的孩子留在这牢笼里。”
“那你要如何?”梁炅松了口气,再看含星,隐隐觉得不妥:“你要?”
“摄政王的子女,应该生活优渥清闲。”含星起身,走到梁炅面前蹲下身去,自下而上楚楚可怜的看着他,这神情目光逼得梁炅一个不字也说不出来:“我就想有个孩子,有个念想。”
望着梁炅不语,含星将头贴在他膝头:“若是个男孩子,或许能有一日继承大宝,有你我在......”
“不可!”梁炅像是触电一样将含星的脸抬起来,死死盯着她的眼睛,狠狠的说:“答应我,决不可谋害皇嗣。”
含星眼神动了几下,软软笑起来:“好,答应你,那你也该答应我对不对?”
长宁六年八月,皇长子诞,生母为碧涛馆蔡氏,皇长子出生后体弱,带出碧涛馆由太后亲自抚养,太医云皇长子体寒恐成痨病,太后携皇长子迁南苑居温泉之侧清寒毒。长宁七年元日,摄政王第五子诞,生母为王府侍妾,难产逝,摄政王悲痛之余请封王侧妃,以侧妃礼葬。
皇长子满周岁时含星才带着他从南苑回来,仲秋节便大肆庆祝一番,梁沅只在孩子降生之后见过,如今再见到,孩子已经能摇摇晃晃走路了,嘴里依依呀呀能冒出几个断续的词,样子又粉团一样极可爱,衣衫上绣着金色的老虎狻猊,在宴会上由内侍抱出来,顿时引起一片赞声。
梁沅将孩子抱在怀里,只觉得心头说不出是什么感觉,他还年少,初为人父说不上欣喜若狂,但是看着孩子心头暖意顿熔,丽荣在帘幕之后,看着孩子心口一酸,却还是伸手出去:“陛下,让臣妾抱抱。”
梁沅将孩子交给丽荣,交接是碰触到丽荣的手,觉得她手指冰凉还在微微颤抖,低声道:“何时皇后也给朕生一个?”
丽荣将孩子抱在怀里,因孩子自幼便被许多人围绕长大,并不十分认生,望着丽荣虽不笑,却伸手去抓她项上珠链,丽荣闻到孩子身上奶香,心头顿时软了。之前因鸾盈的事情,丽荣赌一口气只觉得万念俱灰,丝毫不肯对梁沅假以辞色,萧铁龙百般催促丽荣怀胎不成,便改为催促丽荣劝梁沅点选妃嫔,丽荣伤心之余更是又灰了一层心,此时抱了孩子在怀里,心念微动望向同样在帘幕之后的含星:“太后,臣妾,想抚养皇长子。”
含星一怔,旋即笑了:“皇后本就是他的母亲,何来抚养?”
梁沅更是高兴,有心提一提将鸾盈释出碧涛馆的事情,话到了嘴边却又咽回去,记着上一会的教训,决定找个人少的时候再提不迟。这个念头一起,回忆起鸾盈之前的娇俏可人,顿时就有有愧,神情微微黯然。
李乐看在眼中,心下了然,心中暗笑面上却露出毅然的神色,起身盈盈拜下去,娇声恳切:“臣妾恳请陛下皇后,皇长子生母尚在碧涛馆中并无封赏......”
“住口!”丽荣像是被针扎了,断喝一声,再看梁沅,果然看到梁沅脸上的不舍,心头一硬,抱着孩子不肯交给内侍:“陛下,蔡氏失德,不足以抚育皇嗣。”
事情陡然被李乐提出来,梁沅措手不及,点了点头:“朕知道。”
梁沅不求情,只用眼看着丽荣,皇长子被丽荣一声断喝吓了一跳,忍了一会终于还是一扁嘴哭出来,内侍急忙说上前从丽荣怀里哄着抱下来,丽荣看看孩子哭得伤心,还是忍不住软了软,回首望着梁沅,牙关咬了几次:“臣妾替蔡氏请封。”
梁沅一愣,不知如何回答,丽荣看着梁沅一字一句道:“蔡氏生育皇长子有功,请封才人,居碧涛馆静思己过,非诏不得出!”丽荣仍旧咬狠了最后一句,梁沅无奈,只得点头答应下来。
含星在帘幕内看着,微微摇头叹梁沅太过痴心,心底却忍不住暗暗松一口气,幸而不是放鸾盈出来,只要她仍旧留在碧涛馆,前朝的事情就好办多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