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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第 1 章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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Illusion 1
我和AhNam一起去吃了末日前我们的最后一顿晚餐——其实不过是一次吃货凑份子杀寂寞,但是这样说比较浪漫。
长时间离群索居,最长时候四天没开口发出声音。与其说是诉说,不如说是倾倒。话语和食物颠倒,化在舌苔上的味觉才是语言的佐料。偶尔意识独自游离出去,嘴却是没停的,甚至提高了声调。
世界末日像是个供人赏玩的借口:告白、陪伴、暴力、改善伙食或是没有缘由,沾沾自喜。感谢它,感谢世界末日。
我们走出甜点店,非要在冬日里吃冷食,肠胃都打做一团,依然爽快地笑着。话题上下飞跃。店主出去,又推门而进:“下雪了。”
“啊?”
“小雪。”
小雪里,AhNam的运动鞋蹭着地面滑雪装,灯光将地面的积雪升值成钻石,黑夜遥远静谧却又五光十色。路灯暗暗地,每一点落下的颗粒都反射自己的光。这不是初雪,不是人生中的,甚至不是这个冬天的。可是它比记忆中的还要美。我们知道自己身上落满雪珠,我们知道身旁行色匆匆的路人,和雪一样与我们无所关联。So what?
然后,我们看到原处抬头看雪的少年捂着眼睛。
我们看到街边吵架的男女突然闭上了嘴,睁大眼睛,膝盖一软,落入尘埃里。
我们看到身边的人群,像是失修已久的罗马旧建筑,循序倒塌。
我们看到自己的嘴唇变成紫色——我们看到,因为一切归因,像电影一样,魂魄浮在身体上方。
世界末日,天上下的不是雪。我们最后用蹩脚的初中化学知识尝试思考的问题是:世界末日,有毒的晶体,到底是什么呢?
Illusion 2
我在这个房间里已经呆了很久了。我给不出具体数字是因为天敌灰暗,一切钟表电子仪器甚至是脉搏都紊乱地跳脱原有定理。时间这个概念是被吞噬了吗?好像从这个世界上消失了呢。窗外目之所及,以快速的时间转换黑白,太过频繁如曝光一般扎在眼底的突变,造成的效果就是视神经的叛离,我们在看的是黑和白,我们看到的是各种浮起的诡谲颜色。
我从来没从这个角度上思考过世界末日。
我躲在宿舍门后,外面还是很吵。听觉却时有时无。
末日从来不是一个客观概念。它是一种知觉。我们时常会看到濒临绝望的人,在被剥夺希冀之后为自己画地为牢,以一句“末日”来崭新,就像向死而生一样。
我们什么时候会自以为是的说“这大概就是末日了吧?”——文艺作品里,有很简单的界限,四个字——人不为人。
人不为人,人还能是些什么呢?
——是兽。
因为晚归所以独处的我没想过,末日不需要美帝灾难片似得广景。大概是那些幻化的黑白,我猜的,辐射或是别的什么。效果也很简明易懂,所有的人,都变成了兽。他们还是一样的外表,巧兮笑兮,但是他们都在用生活用品,变成我从没见过的、匪夷所思的凶器。
我看见扎入人肺的牙刷柄,或是敲在人后脑勺上的熨斗,有扼断人脖颈的黑丝,还有捂住人口鼻一层又一层的姨妈巾……人变成兽,群居场合里一定最先出现血腥。走廊里乱七八糟,人们互相追和被追,杀和被杀。这甚至不是饥饿游戏,留下最后一个人的时候,谁敢期望头上三尺有神明,或者,谁敢保证有人喊停?
我吃完末日前在贝果面包店买的最后一个提拉米苏蛋糕,说不清楚最后是败给辐射还是饥饿。我确认了手里沉甸甸的卷发器——我刚把它们烧到最高温度,幻觉或是真实,我已经闻到焦味了——然后我开了门,走出去。
Illusion 3
我再次确认,妈妈她不认得我了。
不过也不稀奇,回来的路上,也有面目模糊记忆不清的人拉着我的手臂,说是我发小什么的,她反复说什么童年的事情,我却一点印象也没有。
世界一塌糊涂。我猜我意识到这个是因为足够聪明,又或者,大家都意识到了也说不定。人与人之间的关系,归因于“相互“与”互相“,而现在,这种同步运转的维系被切断了——所有的关系只剩下单向的记忆:我爱你?你一定不记得我是谁。你是我的血肉?我于你,一定是一张随手拼凑毫无记忆点的脸。
在这天到来之前,我们很少有人对含有”交“的词有深厚的感情:交往、交流、交通、交心?所有双向的互动,归根结底就像小时候常玩的游戏。两个人手拉着手转圈,这样的运动其实有把我们互相往外抛的离心力,可是我们的手紧握着,掌心微湿,就是整个世界。
几天前所学的都变成了笑话。什么辩证统一,什么对立合体,什么螺旋式前进曲折式发展,什么乱七八糟的狗屁。这个世界现在变成单向的行星,就连地球,它自以为是地绕着太阳旋转,可是太阳根本都没把它放在眼里。
世界末日是这样的啊。我们彼此无法说服,哪怕发小怎样抓着我的手,意图尝试给那张脸下注解留批示,哪怕我怎样在妈妈面前流着泪,哪怕男人怎样追着她的爱妻想要勾起共同生活的身体记忆,哪怕教师在讲台上怎样努力地传道授业而下方一众是一张空白的”我为什么在这儿的“脸——他们曾经是学生,但现在这个概念已经不存在了。
Illusion 4
我们在电影里看到的滔天大水没有来,自然也不需要船票。
可是即使有,于我们也是无用的了。如果佛家曾经推崇过清心寡欲,那么现在我们看到的是推向极致后,噩梦一般的天地。是谁把需求变成恶魔,这么一来,好像冥冥之中,末日像一张血盆大口,傲娇地,咬了我们伸出的手。
欲望消失了,诉求被剥离,人没有了需要。——傻逼才会觉得这是乌托邦。我们每一天都看到身边的人死去,食物就在他们身边,可是他们没有饿感、不再馋嘴、毫无动力。这时候能冷静地看着在一堆物质中亲友或是路人目光平静地死去,不知道为什么让人有点头晕。
肥胖体质不用再控制饮食,嗜睡的懒虫睁眼不眠,最为人称道的学霸也在翻开书的那一刹吐出胆汁模糊了一片的公式和定理——任何宗教都不需要再指点迷津,我们没有需要。你只看着百无聊赖的人们变换着姿势消磨掉ATP,然后用他们觉得舒服的方式死去。
这大概是真正的共产,因为归属失去意义。
末日这样的字眼,在所谓天堂里,把所有人,都送入地狱。
Illusion 5
你看过《萨罗,或者索多玛120天》吗?
那你就该知道,只有人能给于其他人末日;也只有人,能让其他人下地狱,一层又一层。在刀山火海里咆哮和哭泣,直到身体化作云泥。
末日之前,国家是一个民族存在的基本形式,至少政治书是这么说的。可现在,你看到的是另一种情境。我把鞭子抽向在地上爬行的□□,我们是同一种物种,但今时今日,我是主人,它是奴隶——我甚至不愿意用他或者她。
我绞尽脑汁回忆昨天的这个时候我都在遭受些什么,鞭打、撕咬、斥骂、拳打脚踢,好几次被扼住咽喉在仓惶中不知羞耻地哭泣……身上没有一块好肉,一呼吸鼻腔里都是血腥味。
可是现在不一样了。我是主人呢。
因而趴着的那位,你没有选择,你是承受体。这是末日所界定的。
我驱赶它用嘴叼来我的拖鞋,拉扯它的头发并迫使它把缠在我手指的青丝都吃下去……我从没想过自己内心中的恶可以绽放到这种程度,仿佛折磨人的方式我天生就会似得。我低头看表,时间在流逝。越是着急,就越是下手不知重轻。我相信这个世界上的一半人,作为主人,他们现在也和我一样。这是群体的,对地狱的,致敬。
然后,天黑了。
我慌慌张张从地上跳起往远处奔离,然后脚下一软只能匍匐在原地。它从地上站起,擦掉身上的血迹,不,现在不能这样称呼了。它变成了主人。同样的情节颠倒重演,总有聪明的人,把情节一步步推进。又或者,昨天忍辱负重的一天里,主人一直在计划着今年的所有罪行,就像此刻的我,为明天做的那样。
世界末日,两两为伴。一主一奴,交替永生。
Illusion 6
那只巨型蚂蚱贴出保护濒临物种通告的时候,我在我的同伴的眼里,看到了憎恨和鄙夷,就好像世界末日之前,我在狗肉馆里,从肉狗眼中看到的那样。现实和记忆重叠在一起,在我意识到之前,我大概已经颤抖了半个小时。
过去我们站在食物链的顶端,现在我们被那些昆虫和植物用同情的眼神看着,同时又带有嗤笑地把玩。它们说我们濒危灭绝,然后更加兴致勃勃地宰杀。
我曾经因为食物链倒置不过是一个梦境。我无数次想,再下一次醒来的时候,我会发现一切都回归到了起点。我们还在一遍遍地被哲人灌输:劳动使你们与动物分割开来,或者,再看哪位环保人士恬不知耻地说:“狗是人类最好的朋友。”
现在我时常听见猫狗们回忆起这些,从鼻子里哼地一声:“好像谁稀罕似得。”
Illusion 7
其实末日并不是什么大事。
如果你常看Reality Show(真人秀),你大概和我一样,会对这个感到无比熟悉,甚至是亲切。优雅的女主持人,微笑地说着“You are out.”然后淘汰的选手像斗败的公鸡,在旁边因过关而拍着胸口的选手松出的一口气里,故作镇静地说着“感谢节目组给我机会”,或者其他类似的话语。
所以没什么好大惊小怪的。只是每一天都有一些人随机地“被消失”而已。就像真人秀节目每集末尾,你看到淘汰的选手耸拉着长脸收视家什离开会场,这些消失的人们也利索地抹干净了自身的存在。如果你不去记,他们就像从来没有存在过一样。
有的时候挑战的主题是做完一本习题,有的时候是洗完一堆衣服,有的时候甚至是吹泡泡、转呼啦圈、转圆珠笔……定制任务的神明大概觉得,有意思极了吧。
我和狐狸手牵着手。我们刚刚完成今天的任务——跑完1500M,然后迅速喝一杯可乐。我们拼命忍住,直到看到身边有体力不支的女孩突然颜色变淡,我们揉揉眼,以为是脑部缺氧造成的幻觉——但是不是的,她的颜色越来越淡,越来越淡——她消失了,凭空的。
我们搜刮了自己的肠胃大声地呕吐。狐狸突然转过脸说:“诶,其实一直survive才是可怜的吧?”她掰着手指算,担惊受怕、永失我爱、迁就退让……我们一直在被矫正,只是为了不消失?只是为了不消失。
但我们还是每一天都在努力地存活,在越变越淡的人群里强心脏般地进食和休息,在身心俱疲的那一点像弹簧一样崩坏,然后越变越淡,越变越淡……
Illusion 8
管理学上,认知失调的感念,在于你所经受的,和你所感知的之间,存在差异。
共赴黄泉算什么末日?笑。末日是人人欢歌艳舞,独你一个,去绝谷走一遭。
他们好像还是生活得很好,甚至比末日前更好,眉飞色舞地好像在冲你的悲剧裂开一个小丑般的笑容,从左耳根咧到右耳。好似只有我不顺,只有我凄惨倒霉,只有我一个,被繁重的劳役压迫,被愤怒的群体围攻,被所爱的亲友记恨,被恶毒的猎手捕杀……
我试图找人倾诉,以此宣泄排解。我已经不在乎对象是谁了,我需要知道,为什么世界末日里,受惩罚的只有我一个呢?
但那个人,是谁呢,我不记得了,他像是被沸水烫到一样迅速甩开我,瞪着我,就差没用眼睛把我的心脏剜出来,不停地重复:“你还有脸说?你们居然有脸说?……”我陷入彻底的疑惑,看着那个人如同碰到病菌一样后退着。
“你们吃得好睡得好,就我一个!就我一个!……你们都在天堂!就我在地狱!这是什么末日!是你们集体迫害我!”他还在不停地说,双手捂着脸。在我眼前,只有他一个人,可是我仿佛看到了萨尔瓦多·达利的名作《内战的预兆》,被肢解的人体狰狞地自我绞杀。
在这种境地我突然想明白一些事情。这末日里没人过得好,但我们的知觉里却只有自己在忍受煎熬,而自身的苦难因这对比无限量的放大,直到自己窒息,从精神开始崩溃,肉身还活着,绝望却让我们看起来像一堆迸溅的尸骨。
我走上前想把这些告诉兀自沉浸在痛苦中的人,突然觉得脖颈一凉。我退后几步看见那张紧张到极点因而崩坏扭曲的脸,然后就是血液外流的感觉。我不知道是谁的声音,但是我分明听到有人在说:“谁允许你拆穿?自作聪明的蠢货。”
Illusion 9
我一直喜爱的一句话说:“最好的世界是我们进不去的世界,可是我们进去了,也未必会觉得好。”一言以蔽之,你总是会选错。墨菲定理一直存在,不管你信不信。
我后悔刚才一刹那对这个身体产生的倾羡,就因为这该死的瞬间的想往,现在我被迫,住到这个身体里来了。
在我熟悉的世界里,世界是一元物质性的,但末日似乎并不认同。我们的灵魂与肉身随意剥离,人人都变成了居无定所的孤魂。你对任何一个生命体的羡慕,甚至只是一刹那“如果我是XX就好了”的念想,都会导致你与旧生活的告别。
而你所面对的,绝不是理想中“更好”的世界。另一个的生命,很可能一样(如果不是“更加”)疮痍满目,你并没有过得更加如鱼得水,在新的领域里,你重复自己所有的丑态毕露,在别人的人生里疲于奔命,苟且营生。像是一个什么人,等在事情的终点处,拿你最初的懵懂无知,狠狠地,甩了你一个耳光。
即使它看上去并不是末日,但我知道它如假包换。越来越多的人憎恨自己,转移到下一段命运里去,然后继承甚至是提升这种憎恨,仿佛没有尽头,更无所谓出路。
Illusion 10
我想往常每一个早上一样醒来,看着自己的手——它没有因为食物链倒置被低级生物啃掉,也没有想抠下随便谁的眼睛。窗外的世界也很正常,昨晚的雪已经停了,手机时间显示仍是清晨,没有辐射,没有主人和奴隶,没有逼迫你前行的真人秀任务……妈妈仍然嘘寒问暖到我略微不耐烦,我仍然是个胃口大开的吃货,我面临得最大的痛苦由今年报考研究生的几千万人同时承担……我所认为最好的世界,我依然进不去。
这世界有一张朴素的脸,千万年不变。
《马达加斯加》里,Marty一直相信自己是唯一的,直到他到达原始丛林。原来,他和任何一匹斑马,都没有什么不同。承载成这一切的这个星球,不受任何人打扰,安静而又固执地,一往无前。
一切都像我初中时候拥有的那个有自动倒带功能的随声听一样,一遍一遍Reset,你所以为的开辟是一场舞台重演,你所以为的颠覆是一次Ctrl+C。宇宙是谁的一次滔天大梦,它醒来,我们都会消失不见。
我们终其一生,重复着。甚至不知道是不是重复着,别人的故事。这本身,就令人绝望。
末日就是,没有末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