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八行宝树》昔昔盐

1、上

　　叮铃——
　　叮铃——
　　回过神来的时候，萧淑文发现自己身处一片竹林之中。身体很沉重，沉重地无法受她的意识所控制，自行朝前走去。
　　她的四周，还有许多跟她一样的年轻女子，眼神空洞，如行尸走肉一般。所有的人渐渐汇聚在一起，朝着共同的方向走去。
　　这是哪里？我们要到哪里去？我……我是谁？
　　萧淑文的脑海中闪过一些零碎而模糊的片段，有明媚的春光，碧玉妆成的柳树，抄写了一半的《妙法莲华经》……这些片段像滴入水缸的墨汁，在水中氤氲舒展，渐渐了无踪迹。
　　她本能地追寻着铃声的方向，眼前一切所见都不入她的眼，眼前一切所闻都不入她的耳。
　　少女们聚集于一棵大树之下。
　　百余尺高的树上，有数千只丹嘴翠衣的鹦鹉翱翔其间，它们像凡人一样称呼姓字，相互寒暄。
　　这棵大树生长于巨石之上，周边翠竹环绕。大树的枝干之间飘荡着非常美妙的五色光华，仿佛美人披挂着披帛的玉臂。枝上翠叶如盘，开出一朵朵如茶盏大小的花，花瓣深碧，中有一点红蕊。
　　弹指之间，本来高悬于顶的太阳骤然西沉，余晖染红了整个天空。
　　“春娘子来了！春娘子来了！”
　　树上的鹦鹉们突然喧闹起来，只见西南方飘来数片紫云，徐徐降落。云气散去，几位侍女装扮的女郎簇拥着一位年轻的娘子出现在众人的面前。领头的娘子珠围翠绕，颜色姝丽，神情却有些冷淡。
　　几只鹦鹉从树上飞下，化为人形，恭敬地向这位娘子禀告：“春娘子，按照你的吩咐，我们把人带来了。”
　　春娘子冷淡的目光扫过树下的少女们，秀气的双眉皱了一下，旋即松开，说道：“既然都到齐了，那就快点入座吧。郎君娘子马上就要到了，时间不多，抓紧点。”
　　侍女们应诺。树上的鹦鹉们纷纷化为青衣婢女的模样，一一引导着少女们走入竹林。
　　“娘子请随我来。”一位持灯侍女过来为萧淑文引路，明知她不会回应，仍然礼貌地说了一句。
　　太阳最后的光辉没入了地平线。天色暝曚，竹林阴翳，星星点点的灯光像一串断了线的珍珠项链，四散开来，将到道旁的阴影衬得越发幽深，仿佛潜伏着无数野兽，随时准备吞没行人。
　　四周很安静，可以听到鞋履踏在草上时那清脆的响声。沉默的时间仿佛停滞了一般。
　　似乎很漫长，又似乎只有一瞬间，她们走出了竹林，眼前豁然开朗，停滞的时间重新恢复了流动。一湾清潭波光粼粼，皓月当空，皎洁的月光为草地洒上了一层银霜，微风阵阵，打碎了水中的月影，竹林被风拨动，发出沙沙地响声。
　　萧淑文的脚下不知道被什么给绊了一下，她重重地摔倒在地。没有疼痛的感觉。但是这一摔让她有一种从半空中猛地坠落的感觉。她意识到，她重新夺回了身体的主权。
　　侍女对萧淑文摔倒感到有些疑惑，但她没有问什么，只是静静站在原地等着萧淑文。萧淑文慢慢地站起来，继续跟随着队伍缓缓移动。
　　此时她的记忆也开始恢复了。她回忆起她本是趁着今日有些闲暇，抄写经书，不过窗外春光实在撩人，于是便停了笔走到廊上。然后，她便出现在这里。
　　萧淑文想起幼时曾听闻的流传于江陵坊间的传奇故事，总有良家女子被神鬼摄魂，充为女乐，为他们的长夜之饮助兴。莫非，她也遇上了这样的事？
　　寻思之间，目的地到了。前方的空地上，已经架好床帐，正对着清潭月色，一侧以屏风相隔，侍女们怀抱乐器，正等候着姗姗来迟的乐人。
　　萧淑文入座后，得到的乐器是琵琶。桫檀制成的琵琶，温润如玉，光耀可鉴，其上绘有金缕红文，呈双凤飞翔之姿。她拿起象牙拨子，转轴拨弦，一听音色便知这是极好的琵琶，都让她有些爱不释手了。
　　她初学琵琶之时，姨母始兴王妃曾笑言，琵琶乃胡人的乐器，兴盛于北朝，她如此喜爱琵琶，日后及笄便把她嫁去长安。
　　谁知竟一语成谶。
　　思及此，萧淑文心中微苦。少女们调弦的声音拉回了她的思绪。目下不是想这些的时候。她告诫自己，开始为琵琶调弦。完成之后，身后的侍女递上一盏茶汤。萧淑文看着手中的赤玉盏，盏中茶汤呈琥珀色，晶莹剔透，但是气味却不是她常闻的茶香。
　　侍女双目灼灼，盯着萧淑文手中的茶汤。她便多了个心眼，只抿了一口就放下。茶汤含在嘴里，更觉与平日所饮不同。好在侍女没有再劝她多饮，她便趁侍女不注意，偷偷吐掉了茶汤。
　　突然，夜空中一阵仙乐袅袅，由远而近，随着云气的消散而停止。一对年轻的男女出现在众人面前，两列侍女整齐地垂手站立在他们身后。
　　春娘子与所有的侍女齐齐下跪：“仙君万福，娘子万福。”
　　“阿春，准备得如何？”说话的仙君衣冠伟然，仪貌奇丽，他身侧的娘子也是花容月貌，尽态极妍，尤其在装饰之上，颇下了一番功夫。
　　春娘子俯首回禀道：“不负仙君所托，一切皆已备妥。”
　　“如此甚好！”仙君向身侧的娘子伸出手，笑道，“三十娘，且随我入座吧。”
　　被唤作三十娘的女子嫣然一笑，纤纤素手握住了仙君的手掌。

　　以悠扬轻快的笛声为序曲，夜宴开始了。
　　主座上的仙君娘子非常有兴致，他们轻声交谈，不时吟诵诗赋。侍女往来席间，为男女主人斟酒，奉上精心烹饪的美食以及新鲜的蔬果。
　　萧淑文照着曲谱演奏。这或许是她发挥得最好的一次演奏了。开始时她还有些忐忑，可是当拨子拨动琵琶弦的时候，乐声行云流水般流淌而出，就像她已经把这首曲子练过千百遍一样地熟悉。
　　仙君与娘子不知说了什么，二人起身下床，携手走向清潭。他们漫步水边，萧淑文隐隐听到仙君吟唱起古老的曲调，有些像江陵的方言。
　　他们返回经过屏风时，仙君的脚步顿了一下，然后绕过了屏风。萧淑文一直专注于琵琶，直到视野里出现了一双乌皮履，她才惊觉一双视线正在打量着她。她的手一顿，便错了弦。
　　萧淑文的心跳得如擂鼓一般，面上却极力保持着镇定的模样。
　　“这位娘子，且抬起头来。”
　　萧淑文犹豫着，握着拨子的手指关节开始泛白，然后松开，她将琵琶放好，深吸一口气，缓缓抬起头。
　　面前的仙君也正以一种饶有兴味的神情望着她。而身旁的三十娘，眼神阴鸷，让人如坠冰窟。
　　郎君绕着萧淑文走了一圈，边走边说：“有趣有趣，中了‘摄魂’居然还能保持神智，太少见了！——你怎么称呼？”
　　“妾……兰陵萧三娘。”
　　“哦，兰陵萧氏……我看萧三娘子，颇有仙缘慧根。今夜一会，也是有缘，萧三娘子若不嫌弃，可愿跟随我修行？跟着我，虽不能保证你白日飞升、位列仙班，延年益寿永葆青春还是能做到的。”
　　“这……”这意料之外的发展让萧淑文无措，“承蒙仙君美意，只是妾自幼皈依释门，能修得来世福报已万分感激，不敢奢求更多了。”
　　仙君面露不悦，他没想到这样一介凡女居然会拒绝他，正要开口，三十娘款款走到他身边。她以团扇障面，露出一双水眸眼波流转，嗔道：“黄郎真是的！说好了今夜陪妾赏月饮酒的，一转眼就看上了新人。”
　　“你想到哪去了。”仙君神态微窘，笑道，“我是那样见异思迁的人么？我只是看萧三娘子颇有仙缘，想收了她做弟子，能有个人承我衣钵罢了。”
　　“妾不管！”三十娘从身侧侍女那里提起酒壶，为仙君手中的酒觞斟满酒，将酒觞捧到仙君的面前，“黄郎饮了这杯酒，且将这些琐事搁下，明日再谈吧。莫辜负了这风月无边，良辰美景。”
　　三十娘凑近仙君，低声说道：“妾瞧这萧娘子性倔，黄郎且先搁置着。我让阿春带她下去安置，顺道婉言相劝，到明日就好说了。”
　　仙君细想三十娘确实言之有理，便接下酒觞：“也好，明日再谈，明日再谈。”
　　三十娘莞尔一笑，拉着仙君离去，临走时朝春娘子使了个眼色。春娘子会意，带着萧淑文离席。
　　“踏莲露，”春娘子唤来一直跟随萧淑文的侍女，吩咐道，“萧三娘子是仙君特别关照的客人，既如此，便不用再继续奏乐，你带萧三娘子去厢房歇息。好生侍候，不可怠慢，明白了？”
　　踏莲露应诺，带着萧淑文从原路返回去。
　　再次经过潭边，萧淑文发现岸边竟有一座桥。刚刚经过的时候，自己为什么没有注意到呢？带路的侍女似乎并没有注意到异样。萧淑文心想，许是自己多心了。正想跟上去，突然有人拉住了她的手。
　　她回头一看，拉着她的是一位提着灯的小童子。
　　“不要跟她去，你会死的！桂三十娘蛇蝎心肠，不能容忍黄仙君多看别人一眼。那个侍女得了命令要将你除掉。你快跟我来！”
　　童子说着，将萧淑文往桥边拉过去。不知为何，萧淑文直觉这个童子是可以信赖的，于是顺从地跟着他往桥边跑。
　　身后传来了踏莲露的呼喊声：“娘子，娘子，你要往哪去？”
　　踏莲露跟着他们上了桥，脚步声越来越近，萧淑文忍不住回头望了一眼。
　　“不要回头！”童子喊道，可是太迟了！
　　萧淑文眼前一黑，脚下的桥突然消失，她感到自己的身体正在坠落——
　　她听到下面传来湍急的水流声，凛冽的风带着浓郁的腥气拂过她的脸颊。身体不断往下沉，萧淑文的脑中闪过一个念头：她要就这样死去了吗？
　　黑暗的上空中突兀地出现了一双雪白的手，拉住了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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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者有话要说：　　2014.4.1 一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