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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6、二十六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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好怀百岁几回开。
真该计较的人到底是谁!我弯腰去端那碗早已凉透的寿面,听见裕敏的声音道,“十四爷,主子请您过去呢。”
“知道了。”他随口应了声,衣袍拂出飒飒风声。脚步声伴着此起彼伏的请安声响一路远去。
而裕敏和我面对面立着,既不开声,也没有半点让开的意思。
我实在没心思跟她耗,“你不在屋里等面么,主子吩咐什么话,几时传到你屋里去了。”
“真等你的面……”她气得发抖,“饿死了都没人知道!”
更不想吵架。“面凉了,我让厨房再做一碗。”
裕敏在身后跺脚,“你给我站住!”
我回过头,静静地望着她。怎么每次说不到三句话就上火。
她三步作两步冲了过来,怒气冲冲瞪着我,一手夺过托盘里的面碗,往地上狠狠一砸。顷刻间,瓷片四溅,汤汤水水洒了一地。
我默默地注视着她,直到她的呼吸渐渐平复下来,这才去收拾地上的狼藉。然而一直定住的石青缎绣鞋忽然走近了两步,停在了眼前。
鞋口貉子皮翻毛出锋,单是缉边就曾花去我几个晚上。
我叹,“你回屋等着吧。”
裕敏一动不动,也不说话,我只当她又闹着别扭,谁知正要起身的时候,一只脚毫无预兆地重重踏在右手上。
“贱人……你这贱人!”
手掌下全是归拢的瓷片,一阵尖锐的刺痛,眼前一黑,视野旋转着模糊起来,像是蒙上了一层雾,而裕敏的脸扭曲着,鬼怪般地隐没在这薄雾之后。
温热的液体由手心涌出。
“宋小小!你居然……”
耳朵嗡嗡作响,声音也变得断续。然而周围的一切奇异地变得明晰起来,空中厚云散去,青蓝的月光浮在雪层上,那静静的杀机。黑影中出现椒红的墙面,宫灯摇曳着,投下一圈暗沉沉的光。
而我只听见自己急促的呼吸和心跳,意识知道要推开她,身体却完全不听使唤。
紧压着手背的脚摩挲着,裕敏咬牙切齿的声音漂浮在耳边,身体的感觉像是完全消失了,只除了手掌彷佛要碎裂般地疼痛。
指甲重重划在石砖地面上,腥甜的味道在口中弥漫而开。
左手抓住一块碎瓷片,视线好容易凝成了焦点,我用尽全身力气将瓷片抵住了裕敏的脚,朝她吼道,“放开我!”
裕敏不知是不是怕了,脚下一松,我拼命忍住蜷伏下去的冲动,抽出手,大口大口地喘着气,几乎瘫倒在地上。
然而一只暖热的手,一把捉住我的手腕,将我从地上拽了起来。
我头晕眼花,勉强看清了来人,“妙珠?”
对方轻轻一哼,啪啪两声脆响,朝着裕敏左右开弓的两记耳光代替了回答。
裕敏像是完全愣住了,呆呆地捂着脸。
夜风吹拂,一旁的火光摇摇曳曳,终于悄无声息地灭了一盏。
妙珠揽过我的肩,“走吧。”我试图点头,却发现根本无能为力,脚下更是连一步也迈不开。
“你……你打我!”这时裕敏反应了过来,“你居然敢打我!”
“打的就是你。”
妙珠脸色一沉,忽地一下转过身去,“你不该打么,在我眼皮低下干这种龌龊事,赏你两耳光算是便宜你。”
裕敏虽不敢顶撞,却还是不泄忿似的死死盯着我,“我管教我的人!轮不到你来说!”
“只要这还在永和宫的屋檐底下,轮不到我说的事儿更轮不到你说。”
“你……”
“我今个儿就代荣嬷嬷管教你了,怎么,还不多谢教诲。不管什么时候都保持仪态礼数周全,这可是你师傅的一贯作风,从这点看人淀云可比你强多了。”
裕敏怎经得起人这般当面嘲讽,当下怒道,“你是什么东西!一介贱籍,嬷嬷不过让我敬着你几分你倒登鼻子上脸了!”
“唷、我还生怕你忘了呢,” 妙珠冷笑,“你师傅可也是你口中的一介贱籍,在她面前可千万别提这俩字儿,记住了。”
恍惚间我望着熄灭的明纱宫灯在积雪上映出淡灰的狰狞阴影,和手背上千层底踩出的青紫是这般诡异地相似。更奇异的是现在居然感觉不到疼痛,心也好像麻痹了,愤怒、憎恨或者委屈,全都感觉不到,像是与痛楚一起消失了。
我拉住妙珠,“算了。”
“算了?”她冷笑。忽然伤口一阵撕扯,鲜血淋漓的右手被捉起,随即叮地一声,插入掌中的大块碎瓷被拔出,脆响着落在地上。
血液涌出,触目惊心的红。
裕敏大骇,“你、你做什么!”
空气中闻得到血腥的味道,我头晕得厉害。
“还算了?”
“走吧……”干涩的喉咙费力地发出声响,“我不想再呆在这。”
妙珠闻言收起一脸讥诮,一言不发地扶我转身。周围的空气冰寒刺骨,迎着冷风紧贴的背却是这般暖热。
“你给我站住!”裕敏一咬牙,竟冲过来拦在了面前,“不许走!”
身边的人也不再和她啰嗦,“让开!”
裕敏怔了一怔,却仍旧没有屈服的意思,“这是我和她的事,不劳你费心。”
“手是我自己弄伤的。”
裕敏一呆,“什么……”
一个月来,我第一次正眼看她,“与你无关。”
片刻寂静之中,对方瞪大眼睛,张了张口,又合上,最后竟红了眼眶。
妙珠一副受不了的样子,“伤成这样的没哭,你有什么好哭的。”
盯着我血肉模糊的手掌,裕敏受惊似的往后退了一大步,“我……”
我说,“你不是有意的。”
泪光滚在眼眶之中,她哽咽着,“宋小小!宋小小你……你这……”
我静静地望着她。
眼泪落下之前,裕敏一跺脚,掩面而走。
“不知道的还以为是谁欺负谁了。”妙珠轻哼了声,踮起脚,呲地一响,宫灯被再次点燃,温黄的光芒瞬间散至四周。
“痛吗?”她问。
吞噬黑暗的光在眼前无声地旋转着,我点头,“你想象不出的痛。”
手痛,心痛。
血液凝固了的手,这时已冻得发紫。
温暖的室内,妙珠问我,“痛还算了?”
我摇头,“倒是你,使了十成力的两巴掌打在脸上,主子见了能不过问?”
“这哑巴亏她是吃定了。”妙珠说得颇为不屑,“裕敏虽莽撞,但也决计不是蠢人,这事情闹开对她又有什么好处了。下午的事儿,主子面上虽没有明讲,私底下可也没少说她——连个丫头都管不伏贴,谁还敢娶你回去做这当家主母。”
我愕然望着她,叮地一响,妙珠又挑出一片碎瓷,鼻尖渗出细细的汗珠。
“那时候我正好在屋里伺候着,一听十四爷说裕敏传话说主子找他,就知道你那儿要糟。因为只有为了你的事儿,”她意味深长地瞥了我一眼,“她才会干出借着主子的名儿传瞎话的荒唐事儿。”
“是么。”我没力气深想妙珠这话,只是举着灯,眼见那火苗摇摇晃晃,不由叹息,“是我太天真,以为她不过像平常那么一闹罢了。”
“我说过了,有些事情可以不做,但是不能不懂。然而我有时候在想,”她停下手中的动作,宛如阅读似的直直注视着我,“你是真的不懂么?”
我没有避开她的视线,“什么意思。”
“没有人甫进宫门就懂得勾心斗角,却也极少有人入了宫还不懂的。在我看来,不懂的人一是笨极,笨得不会保护自己;一是太聪明,聪明到选择不耍心眼,聪明到看透了别人的心思也选择原谅。可笑的是,在宫里,最聪明的人和最笨的人,偏偏是最相似的。”
我吃力地笑了,“接下来是不是该问我是哪一种?”
“让你失望了,我不过是个徘徊在蠢笨和聪明之间庸庸碌碌的人。有时一时意气,会变得不懂保护自己;有时人品爆发,也懂得既往不咎。但是对裕敏不一样,你能想象吗,她对夏如的遭遇毫不知情,她明明那样逼迫和威胁,现在居然对结果毫不知情!”
我转过脸,“我可以不去报复,但是永远不会原谅。无知就是罪。”
对裕敏的宽容,不是聪明,也不是选择去原谅;相反的,动机绝对不高尚,甚至是卑鄙的。因为我知道,裕敏最受不了的,是别人的漠视。
手是我自己弄伤的。
与你无关。
你不是有意的。
我深知这些言辞会化作利刃,深知她会受到伤害,同时也深知自己内心的某个隐蔽角落在期待这种事情的发生。然而这样望着支离破碎的手掌,眼前浮现着裕敏强忍眼泪的脸,自夏如辞世以来,我第一次有能够缓过一口气的感觉,哪怕只是微乎其微的一点,也让我相信今晚不会再发那断断续续了一个月的噩梦。
“看不下去了对不对?”妙珠噹地一声放下镊子,从我手里把油灯接了过去,拨弄了两下,火苗陡然亮了起来。“你以为夏如是为什么要让你出宫。”
“她本可以求我救她,只要她开口,我赔了性命也会帮她。可她却求我助你出宫而自甘一死,你以为是为了什么。”
我屏住了呼吸,而妙珠继续以冷峻的神情说着,“你把这东西六宫当什么了。”
“真当了一出你想看就看的大戏?”
她冷笑,“可惜这戏,上了场,就得唱,不到死了退不了场。谁能光看不演了,我不能,你更做不到。淀云那丫头我虽不喜欢,但惟有一点,她不说谎。所以她说你筝弹得极好,必定是真的,而我也相信你听懂了我说的话,不会尽全力弹奏,所以一点也不担心。但是结果呢,虽然是最粗浅的曲子,但那份无拘无束的畅快连我这门外汉都听出来了,座上几位岂会不知。照这么看,你这戏非但不能不演,戏份怕是还会越来越重。光看?笑话!”
想要置身事外是不可能的——手心灼痛着,眼前发花,耳旁却莫名响着曾几何时听到的话。
“我……”
“你不愿替裕敏做事,只需找妙金一商量,办法要多少有多少。”妙珠冷哼道,“我知道,你怕走得太近,迟早有一天会将你也卷入这是是非非。我也告诉你,我妙珠没你想的这么不堪,别把我跟荣惠相提并论!”
“在你暗示我别尽全力之前,我确实这么想过。”我强迫自己抬起眼眸,“是我误会了你。”
“那你问过自己为什么吗,偏要与她针锋相对。”摄人的眼神盯住我,“你这是光看不演么!”
“倘若有朝一日,你能让裕敏、让这些人受到应得的惩罚,你又会不做吗!”嗵地一响,手掌重重拍在炕几上,震得火光一颤,“只看着?!”
沉默了一阵,妙珠轻轻吐息,缓和了语气,“只有出宫去,忘记这里的一切,才是真正的置身事外。”
手肘抵着炕桌,我捂着额头,视线一点一点地模糊起来。
“如果不能原谅,终有一天会报复。”妙珠斩钉截铁地说着,站起身来冷冷道,“像我一样。”
脚步声向着门口而去,“我去端盆水给你洗伤口,这时辰御医怕是进不来了,熬过今晚,等明儿个一早吧。”
“妙珠。”我忍不住叫住了她。
“只要夏如开口,你赔了性命也会帮她?”
“没错。”
“为什么?”
“当年托人将玉儿从妓院里救出来的人,”她没有回头,言语中是一贯的冷静,“是夏如。”
呜地一阵北风响,插销落下的木门被吹了开来。
“这是我欠她的。”这样说着,一个利落的跨步,她迈出门去。
我瘫倒在炕上,颤抖着,咬紧牙关。方才在妙珠面前竭力抑制的情感已经满溢而出,再也无法忍耐了。眼睛又湿润了起来,泪水渗出。那天夏如说着出宫去的时候的眼神,那彷佛明白自己无法理解她的痛苦的眼神,那种眼神又在心底复苏,刺痛了胸口。
“皇宫之外,真的就是那样美好的地方吗……”
我在心里一遍又一遍地描绘她的面容。
“出了宫,一切就都会变好吗?所有的痛苦,所有的迷茫,就都会消失不见吗?连同过去的一切?世上,真的存在重新开始这种事吗?”
头脑一片混乱,我向着虚空伸出手臂,“你回答我啊……”
“我总认为只要我还是我,在哪里都没有分别……在我身上发生的一切不是因为身在何处,而是因为我是谁。在宫里的软弱即使到了宫外也无法成为坚强……不是这样吗?”
“你说啊……”
四周只有寂静一片。
“可是值得吗?为了我放弃最后的希望真的值得吗?我怎么能够忘记这一切,怎么能够又开始若无其事地生活……”
出现在眼前的幻影,不知何时重叠在了一起,“我不会忘,夏如。其他的人也许会在记忆里面慢慢把你抹去,但我不会。你对我,是永远的深刻鲜活。即使能回到三百年后的时代也不会忘,因为你是这样安静地在我心里沉睡……”
“是的、你相信了我,相信了我会幸福。”眼泪忽然怎么也止不住,“那么就让我向你证明,就让我以余下的生命来回应这寄托了血泪的信赖。”
我会好好活下去。如你所说,出宫去,找个安静的地方,平淡简单地过活,好好活着。
活着,一直活下去。
但以你之名,带着对你的思念,实现以你性命换来的置身事外,完成这被认为是不可能的心念。
然后我就能向你证明了——我会如你所愿地幸福。
脸上还残留着泪痕,我仰起了头,直直凝视着自己抓不住的幻影,“你听见了吗……”
眼前不存在于这个世间的深邃瞳眸静静地合上了。
我闭上眼睛,感受着心口的纠紧,祈祷般地呼唤那个名字。
——你就在我心里,永远。
打断思绪的是一阵敲门声,一长两短,极是规整。
我胡乱抹着脸上的泪痕,“谁?”
门外的声音毫无波澜,“淀云。”
“有事吗?”
“惠主子那儿来了人,传你过一趟景仁宫。”
惠妃?
“宋小小?”
“失礼了。”在我应答之前,她这么说着,已然推开了门。
清亮的眼眸目不斜视,面对满室狼藉甚至没有露出半点不自然的表情,她静静地说道,“惠主子那儿的卫嬷嬷正在主子跟前说话,你收拾好了去正屋外候着即可。”
“惠主子?”妙珠捧了铜脸盆,不知何时站在大开的门外。
我叹,“是啊。”老爷子的夫人,大阿哥的母亲,景仁宫的主人,还有,裕敏的姑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