下一章 目录 设置
1、我只是说假如 ...
-
我拨过碧心的电话,响了两声她接起来,淡淡的声音:“哪位?”
“碧心”,我唤她一声,不知说什么好,又怕她挂电话,只好问她:“可否出来喝杯咖啡?”
一阵细微的沉默,我忽然希望她拒绝,电话那边却轻轻“嗯”了一声,片刻后又说:“我不开车,你来接我。”声音明显清晰许多,我明白过来,她还在睡觉。
她这样一个人,下午三点在睡觉,也只有她这样一个人。
她穿着简单的衬衣布裤站在楼下,略微过长的发梢甚至有点翘,衬衣的刺绣花边有个小小皱褶。
我心中一阵酸涩,她这样满不在乎就来了,我却对着衬衫西服皮鞋领带挑来挑去。据说若是真的爱一个人,心中总会充满酸涩。
好在我有静桢。
静桢永远一丝不乱大方得体,下午三点静桢已经做完很多工作,静桢会帮我搭配最合适的衬衫西服皮鞋领带,静桢头脑冷静从不做没有准备或没有退路的事情,不像碧心。
静桢这样好,可我爱的是碧心。
我与碧心大学四年同窗,临了毕业不知怎么走到一起,那时我以为长久的暗恋终于得成正果,心花怒放后原来还是落得一场空。
起初我们非常好。
刚毕业时碧心的工作有点辛苦,她加班的时候我就站在楼下等,算着时间拨给她电话,赶着去为她买好热咖啡,另一只手抱着大束的花。我爱看她把头埋在花里深深一嗅的样子,衬着无际的夜色和辉煌的灯火,非常美。
我不介意等她,我是二世祖,有大把的时间。
后来不知怎么又与碧心分开了,我想是因为我,我总觉得她不爱我,或者不太爱我。
说来也怪,碧心生得不算特别美,家世亦不及我,但我总觉得自己配不上她。
念书时碧心成绩不好,也不太来上课。
有一次点名她不在,老师发了火,扬言若不是考第一,必定要挂了她,结果碧心真的考了第一。
她这样一个人,倘若对一件事情认真,那必定做得很好。
可她很少对什么事情认真,我觉得对我也是。
分手的时候我伤心极了,一个人喝成烂泥,跑到她楼下对着空气咬牙切齿:“沈碧心,你恶人自有恶人磨!”等抬起头来才发现她没在加班,楼上的灯早早熄了。
我忽然觉得有点凄凉,一腔情意只好统统付给东流水。
我很不甘心,时常到她楼下转悠,却总也碰不上她。等怀着满肚子失落回了家我又暗自庆幸,倘若真是碰上了,不知与她说什么好,也定夺不了脸上的表情是哭是笑,云淡风轻肯定是不会的。
如果真的爱一个人,怎么可能云淡风轻。
后来便遇上静桢。那天见她站在碧心常站的位置,也是捧着大束的花,我如遭雷击,差点落荒而逃,双腿却自己迈了过去。
等靠近了看,才发现她们一点也不像,静桢一看便知是聪明独立的女性,身上带着一股杀伐决断的气质,不像碧心,明明天分过人,却总有些散漫。可我爱她的散漫,汲汲营营往上爬,姿态总不好看,她吹灰不费翩然立在山顶,想着便叫人气闷,偏我又爱得切齿。
在这一刻我忽然明白自己为什么配不上她,别人心心念念求的东西,她却有太多。一样东西若是多了,自然就不会用心经营。就像我爱她太多太久,也就不稀奇了。
静桢抱着花束等了许久也没把人等来,我发了半晌呆走过去,刚巧见她把花扔在垃圾桶里,轻松地拍了拍手,脸上还挂着如释重负的笑意。
我突然发现原来分手也可以这样毫不苦涩,忍不住开口搭腔,她落落大方地应下邀约,怡然自得地与我一道吃晚餐。
看着静桢谈笑风生,我想到碧心与我分手后是不是也这样毫不在意,忽然心里又难过起来。
静桢知情识趣,垂下眼帘轻声哼道:“我们大丈夫,第一个康复;我们大丈夫,损失了就算数;感情的动物,都擅长难得糊涂……”
我哈哈大笑,这么可爱的静桢,损失了她,将来午夜梦回,必定恼得呕出血来。
我不想呕出血,况且心中空空,无血可呕,自然就与静桢走在一处。
静桢的职位比碧心忙,但她事事尽心有条不紊,加班的时间反倒不如碧心多。
我亦不再捧着花束站在楼下等,如果静桢加班,便买好宵夜送到楼上请她办公室的同事。有时是点心,有时是粥。
人人都羡慕静桢有这样一个英俊妥帖的男友,一个大眼睛的女孩子娇笑,“真是修了几世的好福气,如果叫我碰上一个,定要速速买好玫瑰戒指向他求婚,使遍浑身解数捆好绑牢。”
静桢眉眼弯弯,虽然没有答话,脸上的表情却是幸福的。
人人都看见我的好,唯独那个让我使遍浑身解数捆不好绑不牢的人看不见。
这么些俏媚眼尽数抛给了瞎子,我只盼着这些念我好的话传在碧心耳朵里,叫她午夜梦回恼得呕出血来。
等偶然看见静桢公司的花名册,才发现碧心早辞了职。
我心中好笑又悲戚,果然是竹篮打水一场空。
不愿这样沉湎在怅然若失里,于是买好玫瑰戒指决心向静桢求婚。
静桢满脸期待地打开小蓝盒,眼里闪出泪花来。
若爱一个人,心里总是惴惴不安。
我揽过静桢的肩轻吻她的头发,听着她低低啜泣,发现自己原来是个幸运儿。
定下婚期后,静桢搬来与我同住。她生活十分规律,早晨七点必定起床,我受她影响,主动要求到家族企业上班,脱去二世祖的一干臭脾性,两人都过起朝九晚五的生活,出门前贴一贴面,回家时换一个吻,与世上所有的幸福夫妻一样。
等朝朝相对,又发现静桢原来十分活泼,连换个床单也会笑闹得吻在一处,忘情得煎糊了鱼。厨房中浓烟滚滚,静桢慌忙趿着一只拖鞋扑过去。
我眯着眼笑,烟火人间,幸福美满。
独自铺着床单,一不小心却把反扣在枕头下的相框碰在地上,等我慌忙捡起来,静桢靠在门边笑着看我,只好把相框递在她手里。
一度我爱摆弄相机,碧心的照片拍下不少,最爱的却是这一张。一众朋友在路边摊吃烧烤,灯火微黄,烟雾缭绕,人人据案大嚼,她自握着一瓶啤酒眉目含笑。
座中一干俊男美女,可你一眼看见的就是她,好像站在云端的神祗静默地俯视人间。
静桢接过相框,看过便笑,“怎么好这样咒人家,黑白相片瞧着不吉利。”她伸手取过梳妆台上胭脂水,细细描在碧心嘴唇上,照片中的人一下子鲜活得像要走出来。
准备好的解释烂在肚中,我感激地看着静桢,修了几世才得这样的好福气,不仅可爱,而且可敬。我只愿速速娶她。
请柬印好后,我带着静桢一处一处去发,正正式式把她介绍给亲朋好友。这样好的静桢,值得世上最多的尊重。
偏又让我遇上碧心。
我与静桢在咖啡馆等朋友,她推门进来,仔细描画过的眉眼动人之极,一颦一笑都牵扯着我的神魄。
她坐在邻座,等了短短一刻已看过几次手表。
若爱一个人,心里总是惴惴不安。
我怔怔看着她,而她没有发现我。
朋友来时险些坐到碧心那一桌,我浑身发软,倒是静桢赶紧站起来迎。
碧心回过头来,这下再避不过,我不知自己脸上是哭是笑,嘴巴自动说了些什么。问答的声音如同从外太空传来,夹着杂音,费多大的力气也听不清楚。
朋友一脸歉然地看着我,好像全世界都知道我爱着对面那位,却娶了身边这个。心里最深的秘密大白天下,我浑身颤抖。
静桢温暖的手悄悄握过来,我差点落下眼泪,明明发誓要给她世上最多的尊重,这下却让她跌到尘埃里,她这样温柔宽容,更让我觉得对她不起。
我匆匆别过朋友夺路而逃,到出门那刻,碧心等的人还是没来。
原来世上也有人能让她这样痴痴地等。
我大病一场,夏日炎炎还裹着被子走来走去,一定下来满脑满心都是碧心的影子。
静桢请了假在家照顾我,熬好鸡汤又把油珠滗去,放在唇边试过凉热才递来。
我愤恨之极,静桢这样好,我爱的却是碧心。
静桢伸手温柔地抚着我的额头,眼神柔和得仿佛看一个小孩子,“长波”,她喃喃道:“你和沈小姐其实是一样的人,只跟随自己的心意,好像不是活在这个世界上。”
我一下子害怕极了,赶忙握住静桢的手求道:“不要离开我”,眼泪都快掉出来。
静桢吻一吻我的眼睛,“我不会离开你”,她笑答:“我活在这个世界上。”
这一吻好像带着魔力,我慢慢睡过去。
恍惚中觉得阳光刺眼,看了看表发现已经迟到,慌忙穿好衣服往教室里跑。等路过图书馆前,又遇上碧心抱着书站在藤萝架下,眉花眼笑地看着一只小狗跳着去追鸟儿。我催她快走,她只是笑着摇头,我去拖她的手,却怎么也够不到,只好急得满头大汗。
静桢拿凉毛巾捂在我额头上,我睁开眼睛,原来不过是大梦一场。
我把静桢拉在怀里,细细吻过她的额角,轻声道:“都过去了。”
静桢舒心一笑,没有答我。
婚期日日/逼近,我忙得脚不沾地,却再不肯让静桢受一点罪。得妻如此,夫复何求。
只是压在最下面的那张喜帖,总归还是得送。
我几夜辗转反侧,千百个念头在心里缠绕,终于拨过碧心的电话,约她出来喝杯咖啡。
阳光正好,咖啡醇香,搁在西装口袋里的那张喜帖却怎么也掏不出来。
“碧心,你现在做什么”,我找着话题,勉力往脸上挂个笑容。
她漫不经心地一笑,“什么也不做,终日磨工夫。”
我犹如迎面挨了一拳当胸中了一刀,她这么高的天分,做什么都轻易出色,怎么好这样胡乱挥霍。
“如果没事,不如去学钢琴,又或者油画”,我苦劝:“你这样的性子,当艺术家再适合不过。”
她笑着摇摇头。
我正要开口,她的手机响起来,铃声是那首缠绵的《绿袖子》。她马上接通,温柔的应答像要滴出水来,“好,那我等你。”
我爱她至长至远,这一刻的碧心,我却从来没有见过。好像周围的景色都融化了,惟独她一双痴恋的眼睛亮得吓人。
不不不,这样的神情,我分明见过千百次。在静桢的脸上,在静桢的眼中。
我忽然明白了,她随意摒弃天资终日枯等一个人,原来是为着爱得深切。
如果爱得深切,其他的事物统统是不值价的。
而我盼她恶人自有恶人磨,等见得这刻,心中却如有刀绞。
“越在乎的人,越小心安抚,反而连一个吻也留不住……”
咖啡厅的音乐忽然明晰起来,周遭的声音慢慢淡去,唯有那个女声句句唱着:“假如你退出,我只是说假如。”
假如你退出,那我一腔脉脉心意都付与谁。只是这刻,都过去了。
我终于从胸前的口袋里掏出喜帖递上,烫金的小字在阳光下熠熠生辉。
叶长波、陶静桢,恭请沈碧心小姐莅临婚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