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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秋水照(中)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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旷野的风声裹挟着坚实冰冷的雪片,尖锐呼啸着席卷而过。
一条雪样苍白的路,被来往的行人踩踏而出,而且还将继续被踩踏,正笔直的延伸到灰淡的天边。
远远地雪路上,慢慢走来一人。
这人右手拎着的是一块似剑而又不像剑的玩意,左手牵着一匹黝黑的马。马骨骼匀称,行步凌厉矫健。此时拉着车,温顺的跟在他身后。若有人看到这马,定要惋惜一匹千里马竟就这样用来拉车,真是暴敛天物!
待这人再走近些,这才清楚看到:来人是个二十岁左右的青年!
青年面庞英俊刚毅,雪花黏在他的头发眉毛上,顷刻间化成水迹,然后竟化成水雾蒸腾而去!这样奇特的功夫,在武林中也是仅见。
他只是这样走着,英俊刚毅的面庞上没有丝毫多余的表情。仿佛留露出一分一毫的表情,也要浪费不必浪费的气力。
而且他走路的姿态更像一匹在雪地觅食的独狼,坚定,矫健,甚至还有几分享受寒冷的惬意。
青年人的目光一直落在不远处的酒馆,一瞬不瞬。
然而此时目光里却多了几分温柔的意蕴。
他是看到什么美好的事物,才会流露出如此温柔的意态吗?
这个人是阿飞。世上有人称他沈飞,有人称他飞剑客,也不乏有人喊他阿飞。然而能真切而温暖喊他“阿飞”的人,除过他已殁的母亲,就只有李寻欢了。
也可以说:李寻欢是他最爱的人,这个世界上他爱的人唯有李寻欢。
所以,当他将目光投向酒馆时的温柔,是可以理解的。
酒馆外的雪地上,躺着一个人。这人的身旁还跪坐着一个小孩子。
阿飞发觉这孩子身上裹着的披风还是李寻欢的,不禁暗暗担心。想这风雪大作的天气,李寻欢旧病更易发作,阿飞丢下缰绳,脚下也加快行进的速度。
马儿虽然没有人来牵引,还是慢慢悠悠的向酒馆方向走着。
阿飞用雪擦去剑上的血迹,然后仔细将剑挂回腰间。
他身前的雪地上躺着一个女人,脖颈上一丝红细的剑痕与她的红衣相衬,像是爱美的女子系上的颈饰,怵目惊心的动人。女人的脸上尤带着妖媚惑人的僵死的笑意,仿佛乐意接受他人赠与的死亡。但其实却是因为阿飞的剑太快,使她全然没有感觉到疼痛,就已经再也不能呼吸了。
白雪很快遮掩去地上的尸体,冷风再要吹拂,也无法揭开覆盖尸体的白幕了。
雪既是世上最洁净的事物,同时也是最肮脏的。看起来洁白无瑕,深处却包裹着所有的丑恶与可憎。
这实在是一种可怕的包容。
阿飞看了一眼地上的尸体,然后抬脚跨过,往酒馆去。
无论地上的人曾经多美丽,现在也不过是一具死尸罢了。死尸的作用就是占用一方土地罢了,再没有其他的作用。
现在阿飞真正关心的只在酒馆中。
李寻欢静静地坐着,孩子依在他身旁,看着自己的双手,这双手还沾着方才死去的酒馆老板的血液,殷红的痕迹横亘,突兀。
人就是这样突然死去的,这个幼小的孩子看到的真正的死亡并不多。以往耳中听到的并不以为意,只有亲眼见到,才会深澈刻骨。只是这样的道理,孩子又怎么懂得?他也不过是稍稍明白,心中毕竟还是混沌的。
酒店本来冷清,现在也只有李寻欢与孩子两个人。孩子微微急促的喘息声在风声呼啸中却更显得可怜,他的身体也在不自知的颤抖。
李寻欢叹一口气,从袖中拿出一块帕子——他几乎肯定这孩子是在哭泣。
然而当他的手中的帕子凑近孩子时,孩子却仰脸大声道:“我没哭!”虽然眼泪在眼眶里滚来滚去,但最终也没有滑出。
倒真是个别扭的孩子。
李寻欢一怔,便笑:“对,你没哭,”说着将帕子塞在孩子手中,“你知道,这世上唯有眼泪是最无用的。”他笑着说话,显得漫不经心,然而这话放在孩子心中,却已经如一颗鲜亮饱满的种子,渐渐生根发芽。
这世上最无用的只有眼泪。
“你为什么不问我的名字?”孩子小心地问道。
李寻欢心中叹道:这真是个聪明的孩子,心思缜细,口中却道:“你不愿说,我又何必问你呢?”
“那你为什么救我……”孩子咬咬嘴唇,眼睛掠过屋外的尸体。
李寻欢恳切道:“因为你是个小孩子……而我这个人却最看不惯别人欺负小孩了。”
孩子还要在说些什么,这时候,李寻欢已经微笑着起身,向门的方向微笑:“阿飞,你来了。”
一只刚毅有力的手已经伸过来,在李寻欢肩上披了一件斗篷。
孩子一怔,赶忙转身。若不是看到这只手,他根本不知道自己身后竟然站着一个人。并且是一个英俊冰冷的青年人。
青年人坐到桌旁,泰然自若的为三人都斟了酒,并将一杯捧给李寻欢。李寻欢也自然的接过,却并不着急喝下,只是问:“苏红娘怎样?”
“死了。”青年人说道,漠然生死一般。
孩子接触到李寻欢的目光,却也明白了,方才那狠厉的女子是叫做苏红娘。
李寻欢短暂的沉默一下,淡淡说道:“这样也好。”只是他的语气听来却没有一丝一毫轻捷的意味,反而满是难言的惋惜。
然这惋惜不过只是一瞬,快到像是梦过无痕,片刻中就悠游消散。
苏红娘也不过是一个可怜的女人罢了,只是若这可怜人手上沾染了太多血腥,便也称不上是可怜人!更何况可怜之人必有可恨之处!
阿飞却很快说道:“她死得并不痛苦。”于他不善言辞的性子来说,这已经算是所能言的最深切的安慰。
对上阿飞满是关怀的灿若星辰眼睛,李寻欢心中蓦地一暖,拍了拍阿飞的肩膀,转换话题道:“看来我们很快就可以往保定去了。”
“已经找到了。”阿飞却不动容。
“你不惊讶?”李寻欢问道。
“找到苏红娘,那自然要找的都找到了。”阿飞认真道,“那现在在哪里?”
李寻欢这才将酒喝下去,掩口咳嗽两声,眼神向身旁移,笑道:“这么大的活人,你怎么反而看不到?”
孩子缩在斗篷里,明亮的眼睛纯真也讨喜。
“我的眼睛可是只看自己喜爱看的,其他的都看不到。”阿飞一本正经的说完,自己也笑起来。这一笑,冷峻的影子全然无踪,倒更似一个可爱可亲的青年侠客。
李寻欢微怔,面上笑意渐浓,只向桌上找酒壶斟酒,并不答话。
“我来。”阿飞拿过酒壶。
孩子在一旁觑着二人,也轻轻笑起来。
不多时,一辆马车慢悠悠的离开了。
林中一片新坟遥遥相望,像是暮色中翘首的老人,仓皇而零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