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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迷城 ...

  •   一
      书生不知已行了多久,双腿仿佛没了知觉,只是身子如被扯线操纵般地前进。地上是及膝的雪泥,放眼望去,连光秃的山头也不见踪影,到处是单调的纯白,没有一丝的杂质。
      风雪中迷路本就是大忌,沉沉的睡意随着铺天盖地的大雪稳妥妥地压了下来,他几乎可以算出自己的大限,迷迷糊糊地想着或许明春雪消融之际,有某个入山的猎人能发现他在雪下的白骨,能给好好安葬;又或许尸体还未化成白骨,被早已饿得两眼放光的野狼撕扯吞吃,落下个尸骨无全。
      转念一想这也好,不用回去见家中的父母兄弟,也少了一份失望。
      想得过于入神,注意不到脚下,他一个趔趄从坡上滚了下去,幸好一路的雪够厚,落地一刹只是吃了满嘴的冰雪,不过本来已冻得毫无知觉的脸庞,也因牙齿的打颤而疼痛起来。
      “公子,可否帮奴家烧一份供奉?”
      狼狈的书生恍惚中抬头张望,原是滚至一座城门前,青灰色的巍峨城墙冷漠地耸立在飞雪漫天的寒冬,仿若一个天将,从未有为这悲戚的景象动容过一分一毫。
      “公子,可否帮奴家烧一份供奉?”
      耳旁又响起一把温婉的女声,寻声而望,原来那人撑伞倚在城墙之下,及目是一缟白的裙摆,扫开了眼前的数步积雪。
      看不清那女子的眉目,白色的油纸伞低斜向前,上边描画的墨梅正在灼灼盛放,缓缓旋转的伞散落了许些雪屑,似是纷飞的梅花瓣,冷艳而凄绝,本是无情,可动作却是温柔,拂起腊冬的烈风。
      “公子,可否帮奴家烧一份供奉?”
      女子丹红的嘴张合,呼出朦胧的雾气,像是施了法,书生觉得眼前的景致也变得模糊起来…..
      二
      “啊!”胸口似是被千斤的石头压着,禁不住大喝一声,呼出胸中那口闷气,人也觉得清明许多,书生猛地睁开了眼,却是好一会儿才慢慢聚了意识:这是哪儿?
      身上盖着厚重的被子,本想支起身子,四肢却是胀得酸痛,只好转着头到处张望,炭炉放在了床旁,小小的房间里满满的暖意。
      这房间阴暗得很,却有一股很好闻的木头香气,因放了炭炉,对着床的窗口用木棒子支开了一个小口,外边的风雪仍在肆虐着。
      少顷,门咿呀地开了,方才被阻在外头的风雪嚎叫着闯进屋子里,短短一霎,地上已覆上一层白色,随之而来的是一位老妪,佝偻着背,慢慢地跨过门槛,破旧的衣袄上积了雪花,跟她那一头银发倒是相配。
      她慢悠悠地放下手中的碗,再慢悠悠地关上门,让素来好脾气的书生也禁不住烦躁上前帮忙,奈何身子却动惮不得。
      老妪踏着小碎步回转,她被垂拉的眼皮盖住的小眸子忽而一亮,嘴弯弯,满脸的皱纹顷刻如沟壑般展在脸上。
      书生不禁想起以前志怪小说中吃人的老妖,幸好多年在家修得一身好礼数,压着心中的恐惧,强支起身子,对老妪点头,道:“莫某多谢婆婆照顾。”
      那老妪没有回话,依旧笑得灿烂地望着书生,由于身子弯弯向前,感觉就像她要冲过来一样,书生不自觉地往墙边挪了挪,勉强笑道:“这,婆婆还有何事?”话一出口,又觉得有些许失礼,张了张嘴想解释,却发觉喉咙干得发涩,也想不出什么好听的话来,只好闭嘴作罢。
      “小公子,老妇我煮了稀粥,这大冬天的,吃口粥暖暖身子吧?”语罢,老妪忽而转身拿起那碗冒着热气的粥,端了过去。
      已饿得发慌的书生,看到那白粥也甭管是不是妖怪做的毒药,道了谢后就咕噜喝下去,有暖流下肚,饿意却更浓,他羞涩地端着空碗,也不好直视老妪。
      老妪呵呵一笑,接过空碗道:“公子不嫌弃稀粥寡淡,那老妇再给你添多一碗,你一人在城外晕倒了,怕是走了许久的路吧?”
      书生红着脸,道:“是,是的。莫某不才,分不清方向,又被风雪迷了眼,才会误至此地,叨扰您了。”
      老妪道:“不碍事,是我那个被风雪阻了路的儿子把你救过来罢了,你比我儿还小,就算是我看着也不忍心把你丢在外头。”
      “那便多谢令公子和您老了。”
      “行了,你先歇着,我去给你端粥。”老妪说着就慢悠悠地走出房间。
      书生点头谢了老妪。

      门再次关上后,书生叹了一口气,重新躺回床上,眼角却扫到了身旁桌子上的一物件,跟房间毫不搭调的瓷瓶中孤零零地插着一株含苞的白梅,脑海中忽而闪过一些间断的画面:雪,女人,城墙,梅花伞。
      似是同一件事情,却老是连接不上,心情不由得便烦躁起来,这时门外响起了一声粗犷的男声,“那小子醒了?得了,娘,您就别操劳了,让我端进去。”
      一个穿着棕色兽皮衣的男人粗鲁地推开了门,一手拿着那碗进来。
      借着门外的光线,看得到男子的面容,说不上英气,但一看便是个爽朗的人,高大而结实的身形怕是做力气活的。
      “呵呵,小公子,你可醒来了,来喝口热粥,再好好歇一会!”
      书生捧着热腾腾的粥水,听着那男子的声音,忽而想起家中的大哥,方才若不是这位男子相救,可能这辈子就见不着他了,鼻子不由一酸。
      “哎哟,好好一个男子汉,红什么鼻子,跟娘们似的!”
      书生听着,心里不舒服,顶了一句:“粥太热,给暖红的!”
      那男子哈哈一笑,直呼有趣。
      男子性格豪迈,跟书生天南地北地聊了一通。
      他是这城中的屠夫,叫张三钱,因为老人都说穷人家的孩子起个贱名才可容易养。三钱父亲在他十岁的时候就去世了,母亲本改嫁了一个开茶馆的,结果后来那人却跑去别的城中找了个年轻自己十岁的花姑娘,他母亲一怒之下便不再住那人家里,自个儿拉扯大三钱。
      书生听别人无由地说起自家的情况,觉得过于拘束又显得不合礼数,掂量了一下,也开始说起自己。
      他是江南一丝贩家的三公子,叫莫式归,聪颖及不上大哥和二哥,后来有位算命的说他这人碰不得金银,家父只好让他去沾点墨水。
      幸亏式归勤奋,十岁以前在书塾深得先生的喜爱,可后来大病一场后,脑瓜子就愚钝许多,以往一天能被背下的篇目,整整一周都不能背下一半。
      好不容易能上京考试,却连个榜尾也捞不上,回去怕又被父兄责骂,于是拿着剩下的盘缠学着人家做生意。结果真中了那算命的嘴,自己这人是碰不得金银,亏了本不止还弄得落魄不堪,本想厚着脸皮回乡,结果半路被山贼抢劫,好不容易逃了出来,却认不得路,在山里头拐了好几天。
      说起自己的辛酸事,式归不禁佩服自己至今还没有轻生的念头。
      三钱似是知道式归所想,拍着他肩膀道:“小子,别想那么多了,不能熬的你都熬过来了,考不上又如何?你看我不还活得好好?”
      式归摇头轻笑,可心情却是好多了。
      忽而又望见那株白梅,他想起那名白衣女子,于是便问起三钱。
      三钱听了后摇头道:“那时我只见你一人晕在了城门前,不见有什么白衣女子,怕是你那时头昏,看错了吧?”
      式归于是也没多想。

      第二天,他恢复了些,便到城中一家当铺典当了自己的一支碧玉发簪,本是娘让一主持开光给自己保平安的,当日千方百计不让山贼搜寻到,现却不得已用上了,心中多少有些愧疚。
      那发簪说不上名贵,可也算上是个好货色,书生拿着一锦袋的碎银,自个儿的心里也踏实了,在附近找了家酒楼,叫上几道小菜好好地吃上一顿。
      楼中有卖唱的姑娘,纤手捻着琴弦,乐声若四月春花顺水而荡,温柔清淡带走了异乡客的哀愁,她用如莺鸟般清脆的嗓子,唱着:“式微不归兮,披露为君远,式微不归兮,踏泥躬君心…..”
      明明不是悲凄的曲子,但却唱得听客心碎,语气恰似回忆着过往的温情,诉说的却是现今的思念。
      书生是个多情客,红着眼圈抬头望那姑娘,发现她不过及笄,青涩的脸容不似是知道相思的孩子,一时好奇,待她一曲唱罢,递上赏钱道:“姑娘的曲子真是伤情,可是为哪人而唱。”
      卖唱的少女料不及这么一问,红着脸摇头,道:“公子见笑了,这曲子是城隍庙旁,破医庐那巷子的一位姐姐哼唱的,我不过是觉得好听,自己也弹唱罢了。”
      式归听了本没在意 ,可事情恰恰既巧合在此,式归回去时候经过一家卖纸伞的铺子,想起那天所见的墨梅伞,也就进去看看,店里的老板说白色的伞一般都是操办丧事用的,在白伞上画梅太清冷,少有人会买。
      白色的伞,丧事,哦!对了,那天女子叫自己帮她烧一份供奉来着。
      “老板,这附近的人家,最近可有丧事?”
      “这大冬天的,怎会没有,前些日子城中就有好几个老人走了。”老板笑笑道。
      “那,可有谁的家眷在城门烧纸钱?”
      老板听此,呵呵一笑,道:“城门处风大得很,刚点着的供奉,不出一眨眼功夫就熄灭了,怎会有人去那边?”
      也是,谁会到那边烧供奉?那天见着的,怕是谁家伤心到失魂的人儿,自个儿烧不到,才唤自己吧?想着,这人也是挺可怜的。
      正想走出铺子,却瞧见对面巷子闪过一洁白的身影,式归的心忽而停了一下,他双腿不受控制地便跟了过去。

      三
      那巷子狭小得很,两旁堆积着废弃的箩筐和竹干,地上散落了些灰烬,还闻到一阵阵供奉的檀香味。
      巷子不长,也没有拐弯处,可那女子却神奇地消失了。
      忽而,一阵阴冷的风从巷子的深处吹来,让原本想继续走下去的式归惊恐地停住脚步。
      “莫公子啊,你来这儿是干什么?”张家那老夫人的声音突然从身后传来,式归几乎是跳起身子转过脸去。
      老妇人有一半脸隐在阴暗中,比昨日见着还要恐怖几分,式归有些毛骨悚然,只想早点溜出去。
      “没,没什么,方才路过就想进来瞧瞧。”
      “哦,那就快回去吧,这儿尽头的那破医庐以往都有闹鬼的传闻,冬至将近,四处飘荡的孤魂或许会驻在那儿,因为它离城隍庙近,孤魂们可能也想弄些香火供奉。哎哟,可怜啊,就是做鬼也想给人记挂着呢……”老夫人一边念叨着一边慢悠悠地转身离开巷子。
      式归挠挠头,心道还是听老人家的话,况且进来这里就老是感觉不对劲的,还是先走为妙,习惯般地就转头瞧一眼,这不瞧还好,一瞧便见到那个白衣女子撑着伞站在巷子的尽头。
      这女人脸色苍白,一双杏眼仿佛藏着许多的哀求凄楚地望着来人,看着让人觉得心生怜悯,可唯独薄唇却是红得诡异,长发都垂落至腰间,与身上的白衣相映。看着觉得是一画中的仙子,清冷得似是从不食人间烟火。
      “公子,能帮奴家烧一份供奉吗?”如记忆中的一样,她开口便是这句。
      式归的直觉告诉他,不能答话,可再看女子的双眸,他却真是狠不下心肠,这时却听到自己这么问了句:“姑娘为何需要在下帮忙?”
      本来以为那女人听不到这话,因为她脸上依旧没有表情,站在那儿像一尊雕像。
      式归本想道个抱歉,不料那女子开口了:“点不着,点不着,风太大,阿宝他收不到,收不到啊…..”梦呓般重复着简单的内容,依旧没有表情,可式归却觉得自己的脸上是一片水泽,他抬手抚上,发现自己正在流泪,莫名的哭意让式归觉得奇怪。
      待他想走近些跟那女子交谈时,抬头却寻不着她了,急忙往里走,在巷子尽头的拐弯处忽而又吹来一阵大风,把那里烧剩的纸灰卷在原地直打转,而拐弯处的那方原是某家医庐,破旧的牌子还挂在上方,屋内昏暗,那柜台熏黑,里头的东西似是被大火烧过。

      “哦,你说那家破医庐是吧?本来它是一对王氏夫妇的,后来听说那婆家不喜欢那个女人,于是男的只好休妻。或许是男的觉得自己亏欠了那个女的,就把这医庐留给了她打理。不过,在二十年前的冬天,这家医庐忽而被一场大火烧个通顶,幸好里头的人都没事。有人觉得奇怪,就把恰巧到这云游的道士请了过来,那道士到了门外就没进去,有人问他为何,他道,主人家还未回来,不敢冒然进屋。女主人却一直没有回来,直到第二年的雪化了后,他们在才城外见到一具都快烂了的女尸,辨着衣服也勉强知道是那医庐的女掌柜。”式归依旧住在三钱家里,他一回去便问了这破医庐的事儿,三钱在这城中住了多年,事情发生的时候或许还是个小毛孩,但听着城里的人们说多了,自然也知晓一二。
      “那,安葬了她吗?”想起在巷子中见到的那个女子,式归心中多少有些怜悯。
      “葬了,这女人的娘家的人都不在了,只好联系她以前的夫家,可那边也没消息。听说这女掌柜生前人是冷了点,可心肠却热乎得很,人也长得不错,跟她有些交情的人便凑了点钱,让她入土为安。可,我听说呀,那女人还有心事未了,经常有人在那破医庐瞧见她,还有人说,她经常到处叫人替她烧供奉呢!”三钱说到这,忽而打了个寒颤,这些冤鬼孤魂的事,总是让人不安。
      “难道你们每人替她烧供奉么?”
      三钱咔吧地敲开一个核桃,道:“当然有,每年盂兰冬至,到城隍庙中参拜的人也会好心留下些供奉,路过巷口时就烧上一份。就是不知道,她还在图什么。”
      “三钱啊,你在里头聊什么呢,快来帮忙弄晚饭。”张老夫人回来了,在院子中喊叫三钱出去,式归也起身想去帮忙,三钱却让他在屋里呆着,道:“你是客人,况且身子不好,这粗重的功夫就别理了,呵呵。”

      夜里,式归总是睡不着,外头呼呼的风声,老是让他误听成女子那句幽幽的“公子,帮奴家烧一份供奉吧?”虽然自己平日并不是很在意那怪力乱神的事,但是对那个女子总是有难以名之的牵挂。

      四
      式归,这名字便是母亲起的,取自《诗经》中的《式微》。
      他在冬至出生,因为比预产期要早上一个多月,父亲还在外务商,母亲地诞下自己几乎难产。第二天黄昏,橘黄的夕照洒落在院中的白雪上,仿佛再过一会,那冰雪就会被融化。逆着光,门外站着的是一头散发的父亲,不知是劳累还是哭过,双眼布满血丝。
      “我回来了。”听母亲说,他当时只是念叨着这句。
      自那以后,莫家就多了一条家规:凡冬至之日,莫家人不可离家。
      记得小时候,冬至之时,娘就会端着一碗热腾腾的饺子给自己,道:“冬至吃了饺子,不会冻着耳朵了。”像是节日必要的祝福,每一年都得念叨一遍。

      外头的雪还未消融,且此地离家远,张氏母子不让自己孤身一人回去,于是无奈之下只好写了封家书回去报平安。
      冬至这天,张老夫人弄了一锅饺子,坐在桌子前吃着满满肉香的饺子,暖和得想把外头的裘衣脱掉。
      三钱哈哈一笑按住自己想要脱下衣服的手,道:“就你那骨子,这么点汗就别瞎折腾了。你看我这壮得跟牛一样的人,也不敢脱下。”
      “莫公子,你一人在外免得家人担心,可得照顾自己。”老夫人替式归拉了拉衣领,像自家母亲般柔声道。
      式归落榜后漂泊在外,许久没跟家里的人好好吃上一顿,眼前的情景让他更是想念家中的人,鼻子开始酸得发涩,想转过脸去想深深吸一口气缓和,眼却瞧到外头的下起的小雪,脑海中又闪过某人那双悲伤的眼睛。
      “张老夫人,这饺子我能舀多一碗吗?”
      老实豪爽的屠户摆摆手道:“欸,你突然这样见外干什么,锅里多着呢,你就尽管拿!”
      式归把一碗热腾腾的饺子捂着手中,出了张家,走到了城隍庙附近买了些香烛纸钱,便到那拐弯处那家破医庐处。
      一路上都是烧供奉给已逝先人的人家,灰黑的纸灰随风飘扬在四周,入鼻是浓浓的香烛味,数步一见的小旋风卷着未烧完的纸钱,似是真有鬼魂经过收走供奉。
      式归燃着三根香放在医庐附近的墙角处,他不敢走进巷中,是个活人应该都不想真的见着那世界的人。放下手中凉了许多的饺子,扫开一小块地的积雪,点上纸钱。
      火光映着他的脸,燃起的暖意驱走了严冬的寒意,式归靠近了一些火堆,喃喃道:“王氏夫人,你我都是孤身一人,这大冬至,也只有我记挂着你,吃碗饺子,收点纸钱,早些投胎去吧。”
      念叨的话不过是一时兴起,且从未烧过供奉的式归现在也不过是图些新鲜,若是说对那女子有怜惜也不过是些许。
      “奴家,谢过公子。”
      式归没想过会有人真的答应,他心里一寒,只觉得身后满是凉意,侧着脸眼睛瞧到背后有一白色的身影,他吓得个正着,哇的一声往旁倒去。
      式归这一倒,正好瞧见了那女子,二人只隔数步之遥,式归从未与她这么靠近过,这时瞧着模样可就清楚许多。
      这女人若不是病入膏肓的话,式归很难再找出比她脸色更难看的人了。
      她撑着伞,站在雪中,表情依旧冷漠,只是那红得有些奇怪的嘴唇,似是向上微微弯了弯,似是在讥笑。
      式归眨了眨眼,嘴里才吞吞吐吐一句:“姑…..姑娘,你是人,还是鬼呀?”
      女人转转手中的油纸伞,走前一步,弯腰道:“那,公子认为活人会为这供奉道谢?”
      式归连忙往后趴了几下,仰着头避开女人的直视,道:“姑,姑,姑娘莫,莫要说笑。”
      女人没有搭理,把伞往后一仰,伸手接着刚下起来的小雪,道:“冬至啊,外头应是很冷的,公子莫要冻坏了,奴家回屋给您泡杯热茶。”接着就慢慢地跺回巷中。
      待她走远了,式归才起来,拍拍身上的雪屑,望着巷中正考虑要不要跟过去,那不知是人还是鬼的女子,似是没有想象中的可怕。
      可他却良久不曾移步,脑中不能再作何判断,只是想着自己不过是孤身一人,家中父母还有兄长照顾,况且这女子如此艳丽,就算是被害了也是只风流鬼,跟她缠绵在阴间也好过在人世如此窝囊。
      心里打了个底,也就他没那么害怕,便跟了过去,走到那破医庐门口,望到屋内漆黑一片,方才打好的底就穿了个窟窿。
      “公子,外头冷,进来吧。”
      内间传来那女子的声音,式归顿时想起以前看过志怪小说那些女鬼害人的故事,转念一想,自己烧了供奉给她,若是女鬼真真没有要害自己的缘由,他也就迈着小步走进去。
      撩开外头发黑的珠帘,进到一个小房,后边开了道门,是通向外头的院子。院子一旁种着一棵梅花树,光秃秃的枝桠上压满了白雪,隐约能看到那绿色的小花苞,这冬异常寒冷,怕是连梅花也难开得了。
      “公子,站在外头干什么,进来吧。”另外一间房中传来女子的催促声,式归依着推开了眼前的一道门。

      本以为这里会似屋外一般,是被大火肆虐后的黑漆漆一片,可进来却惊讶这里头干净得很,原来的摆设怕是都已经毁了,厅堂中只放有一套简陋的木头桌椅,女子站在一旁,倒了一杯茶放在桌上,道:“公子,过来用茶。”然后自己走到院中,在火盘上烧了些供奉。
      式归点头示谢,坐在一旁,喝起放在桌上的热茶。不算是好茶,可水温刚好,似是主人家料到有客人,早就在一旁掂量着时间准备。
      “姑娘…..”
      “凌莺。”
      “凌莺姑娘?”
      女鬼似是满意自己对她的称呼,眉眼弯弯,拍拍手上的灰烬走进屋中,淡淡道:“记得,我那时候刚开始见着阿宝,他不过还是个糊糊涂涂的王家二公子。王家世代行医,而我不过是某个求诊的女子,扶着家母到他们王家的回春堂中拿药,当时阿宝他呀,就站王大夫一旁,连看都不敢看其他人一眼,记得那时有位姑娘跟他道谢时,阿宝,他脸都红了……”凌莺很奇怪,她好像没有理会式归,只是在自个念着之前的琐碎事情,式归没有打断,在一旁默默地喝着茶,直到那茶水都冻得如外头的天气一般。
      凌莺送式归至门口,把墨梅伞子放在肩膀上,冷声道:“今日多谢了,若明朝公子还有空,便再来坐坐,有些事情放在心里太久了,想找个人聊聊。”

      五
      晚上回去,张家母子都不在,听说自己出去后,张老夫人就病倒了,现三钱在另外一家医馆陪着她。
      烧水洗了把脸,感觉今日特累,合着衣便睡了。
      式归这觉发了些奇怪的梦,凌莺跟他说的,没跟他说的也都梦到了。
      梦中,他好像就是那王家的二少爷,虽然功夫还比不上哥哥,但是自己却是勤奋得很,也是家中的幼子,父母对自己宠爱有加的。
      那年刚过束发,父亲道:“束发而就大学,学大艺,履大节焉。”他以为式归这些年学的医书都够了,于是带他了医馆中学些真功夫。

      自小便少出门,经常被大哥笑着说是大家闺秀的他到了医馆中,一时居然慌张了起来。
      这时正是深秋,天气刚转凉,医馆里都是患了伤寒的人。
      人很多,式归一时不知该如何是好,这时他爹爹救递上了一张方子让他去捡药,后边的事就跟凌莺说的相似,捡好药,递上去却不小心碰到某个姑娘的手,那姑娘倒没有什么,可式归却脸一热,支支吾吾地抱歉。
      这时却听到扑哧一声,式归抬头,见到一个年长自己一二岁的姑娘正捂嘴看着自己笑,不知为何式归的脸还是热辣辣的,可心却仿佛停跳了那么一下。
      过了些时日,其实自己早就忘记了这个姑娘的模样,只是有一日爹爹要自己去山上辨认草药,在半山腰上,见到一身白衣的她,眼睛红肿跪在一坟前。
      风吹起两旁的素白的招魂幡,黄色的纸钱在地上旋转翻飞,恰似逝者不舍的挽留,不忿而无奈。纸灰飘散至他身旁,呼呼的风声似是某人临走的轻声的嘱托,式归无法移步前进,他就站在那里,看着早已流干眼泪的女子。
      不知站了多久,那女子才锤锤膝盖站起,转头一刹看到了在寒风中站得僵直的式归,似是看到了对方眼中的悲悯,她拢着耳旁吹乱的发丝,福身一笑道:“菩萨保佑,公子你且过去,我娘断不会怪你。”
      式归站在那里,看着女子单薄的身子,他想不到任何安慰的话语,可是嘴却不受控制地说着:“节哀。”
      女子如是微微一笑,转身离开,从式归身旁经过时,他匆匆忙忙地问了句:“姑娘,可是住在这山中?”
      她忽而一怔,转而微微颔首,浅笑道:“正是,山下百草坡,桃林尽处,傍水人家。”本没料到她会答上这般详细,式归抬眸看过去,只见那女子白衣翻飞,墨黑的长发半遮细脸,她在笑,如秋日的飘落的枫叶,火红骄傲,纵是注定入土化尘,但在最后依旧不会露出悲楚的模样。

      原本只是以为听过便会作罢,但是有时因缘到了,躲也躲不了。
      一次采药的他,不小心伤了脚,不算是严重,可却急着要找个地方料看,他脑中立马浮现了那姑娘的家。
      其实那天听到了她所述,自己早已偷偷去窥看过。她不过是个农妇,也并未婚嫁,家中只得她一人,平日就喂饲鸡鸭取卵到市集上卖,时而自己绣了些荷包手帕去换些日用品,日子过得清贫。
      瘸着脚走到了其实跟下山回家一般路程的那个百草坡,心里居然兴奋得很,让他觉得自己也有些龌蹉。似是为了能到人家屋内一坐而弄了这么一个粗陋的理由,生生折腾自己般。
      走到了那溪水旁,停了那么一段光景,弯起了手指踌躇了一番,扣扣地敲响了那道门。

      “我一直在等那个敲门的人,可心里却急得很,只好每日都去院子中喂牲畜。可过了些时候,我便开始笑自己痴傻了,人家怎会找你这山野村姑?转而又觉得自己很是不孝,娘刚下葬,我便想着勾搭男人,或许,是一个人有些寂寞罢了。”凌莺说至此的时候,红唇上扬,看着门外的细雪,神思却似飘到了门开的那一刹去了。

      第二天,式归几乎是到了日上三竿才起来,可身子却依旧疲惫,看着桌上的一碗白粥都凉了,三钱今早应是回来过。
      式归在屋内转了一圈,张老夫人跟三钱也不在,自己也懒得把粥热起,想着到那酒楼中叫两道小菜。
      外头的天气是连日来最好的,看着数里外的雪山被阳光照射得仿佛有仙人降临般神圣,若是这样的天气再多些时日,想必不久便可启程归去。
      “快走!”一个前方走来了数名衙役,中间有几个穿着囚衣蓬头垢脸的人带着木枷,脚上都拽着沉重的铁链,前后连在一起,链子有规律地哐当哐当响。
      身后有老者沉声道:“这,不知是哪家的族人了。”
      “族人?”
      “就是那些罪犯被牵连的家人。前些天听说有被押送流放犯的官吏会经过此城,以往都走官道,可这连日的大雪那些官大爷吃不消,只好在这留数日。”
      式归看着那些人远去的背影,想着若是哪日自己做官获罪了,家里的人是否也这般,果真进得了朝堂的,哪个能干净地出来?

      平日卖唱的姑娘今儿不在,听说是被某家的公子看上,纳做了妾,明春就过门,怕是早已回去准备吧。
      坐在楼中的是一位四五十岁的说书人,放着一个小壶在跟前,小杯中有浅黄的茶水,折扇啪的一声打开,他便朗声道了个开场。今天说的朝堂上的那位新主,话说,当年若不是萧贵妃的那案被暴露了,王座上的是谁还说不定。
      这桩事式归倒是听说过,不过这些都是以讹传讹,到底最后谁是谁非都说不准。只知道萧贵妃被赐了毒酒,以她舅舅卫尉侍卿为首的势力顷刻崩倒,当日被诛杀流放的官员以及相关的家属就达百人,这是先王在世时牵连人数最多的一案件。

      今儿胃口不大好,本早早想回去,可经过纸伞铺对面的那条巷子,却自然地走了进去。
      进内间前,式归清清嗓子叫了两声,里头没人答应,可却迎面吹来了一阵怪风,把珠帘弄得叮铃作响,式归身子顿时寒了半截。
      他以为这是那女鬼的应答。
      到院子,见到凌莺站在梅花树前发着呆,一旁放着的火盆中依旧有未烧尽的供奉,见到式归时,她拢了鬓边的散发,那动作很是熟悉,记得昨夜梦中的她总喜欢拢鬓旁的散发。
      至厅中,干净的桌面上放了两个杯子。
      “有客?”
      “嗯,这是阴宅,平日总有些无主孤魂或者小妖路过留宿,公子若是怕了,下次便别再来了,毕竟活人到这死人的地方也是不好的。”冷漠的语气跟梦中的却很不相似。
      式归听了,以为对方是误会了,便忙道:“不,只是好奇问句罢了,若是凌莺姑娘不喜欢,莫某在此陪个不是。”接着就正儿八经地拱手道歉。
      眼睛微微上转,瞧到凌莺捂着嘴,身子一颤一颤的,他才知自己又被对方摆了一道。
      “奴家以为公子不会再来。”笑够了后,她走到了式归跟前,青葱般的手在虚空中划过式归的脸庞,似在描画着他的容颜。
      凌莺和那王家二少爷的故事并不长,今日已说到了他俩自那次后如何言欢,如何日久生情。然后在某个夏夜,桃林中是点点的萤火,在月色笼罩下,如入仙境,郎有情妾有意,在此良辰美景下二人便做了交颈鸳鸯,缠绵一宵。
      是夜,式归在梦中也过了那一幕,记得伊人的白皙肌肤在莹白的月下,是瓷器般冰冷而细腻,恨不得紧紧抱着她,让她也能感受到自己的炽热。
      后来,带着凌莺跪在父母兄长跟前求个成全,一直以为备受宠爱的自己拿着两人的真心便会得到所想,只是没想过他们却拿了一大串理由来推脱,什么凌莺比自己年长,什么对方父母长辈不在难以做主。
      到头来无非就是不准许,因为门不当户不对,自家世代行医,兄长是朝中太医,嫂嫂是太傅之女,弟弟若是娶了个农女做妻,传出去脸上没光。
      本来想着若是说不服爹娘,他便携凌莺私奔。幸好,兄长并没有爹娘那般执拗,他托人到外头寻了个地方给他们俩暂住,跟嫂嫂拿了些积储给他两。
      记得临行前,兄长拍着他肩膀道:“我家小宝也到了成家立业的时日了,家中的事你不必牵挂,过一两年抱个娃回来给爹娘,他们的气也就消了。”
      本来是句玩笑话,只是说者无心听者有意,在一旁的凌莺顷刻脸都白了。
      “我的身子是生不得孩子的。”凌莺托着腮,剥着瓜子淡淡道。
      六
      张老夫人回家了,躺在床上喘着气,三钱哽咽着对自己道,大夫说她可能过不了明春了。
      式归念着张老夫人这些时日的照顾,他把所剩不多的钱分一半给三钱,老实的屠户理所当然地推脱,可式归是前所未有的强硬,三钱只好收下。
      式归答应白天留在家中照顾张老夫人,让屠户可以安心出去。
      可是他不知怎的这两天身子都感觉到疲惫,每夜的梦似乎消耗了他许多体力,这天比昨日起得又稍微晚了些。
      强撑着身体走到张老夫人的房中,却发现只有一床凌乱的被单,老夫人不在这。
      一个病入膏肓的老人能在这大冬天走去哪里?式归不敢想,他刚想着到别的房中寻寻,却听到身后一把苍老的声音道:“式微不归兮,披露为君远,式微不归兮,踏泥躬君心。”
      式归连忙回头,见着张老夫人正站在自己身后,脸瘦得只剩一双浑浊的眼睛,此时正瞪着自己,弄得式归毛骨悚然。其实,他心里有些怕张老夫人的,可是数日来的相处,张老夫人对他如亲生儿子般照顾,那恐慌也就消去不少罢了。
      “张老夫人,您去哪儿?三钱交代过您不可乱动。”式归上前欲扶张老夫人,可她却侧身避开自己。
      “老身爱去哪便去哪,反正这身子也撑不到些时日了,看着精神也就到处走走。唉,可怜我的三钱啊,这般岁数都没个伴儿,我说你这孩子,见着哪个心动的姑娘就赶快跟人家说,误了可不好啊。”老夫人嘻嘻一笑,半脸隐在阴影中,很是诡异。
      “呵呵,老夫人你开我玩笑了,外头天气冷,我替你热些粥来。”式归实在不想跟她独处,干巴巴地笑着转身,忽而身旁一阵阴风吹过,听到身后噗的一声重响,他惊得立刻回头,张老夫人已仰面倒在了地上。
      式归喊了她几声没答应,颤巍巍把手伸到了她的鼻子下,幸好还有微弱的呼吸,他赶紧背起老夫人去找大夫。
      匆忙走了几步,方才软绵绵垂在肩膀上的手忽而勒紧了自己的脖子,老夫人凑到了自己耳边,嘶哑着声道:“别…..别……去,别…..去,把…..梅……烧…….”接着手有倏然垂下。
      看着是张老夫人都病得神志不清了,他只好赶快走到城东的医馆中,待大夫查看后,便唤了三钱过来。
      这一来一回,可把身子弱的书生给累坏了,听大夫说,她下次再晕倒的话,身后事怕是要准备了。在冬日 ,老人总是危险的,好端端一个人,阎王爷一声令下,想留也留不住啊。
      三钱让自己先走,他在自己背张老夫人回去,或许是因为他看着自己的脸色有些不好,最近时日连那家纸伞铺的老板也说过。
      心里有掂量过是否被那女鬼吸了阳气,不过情不自禁地走到了那伞铺附近,扑鼻闻到了一股清清的梅花香,怕是这两日太阳出来了,那株梅树也开花了。
      想着既然路过了,也就进去看看,不花时间,一会儿便出来。式归后来想起,这不过是替上瘾的自己一些借口罢了,他忘不了凌莺,自第一次在城门见着便无法忘怀。心中早已不安地告诉自己,她是掺了蜜的毒药,越吃越香甜,越甜越致命。
      之前院中那棵脆弱得很的梅树,居然开花了,因为花瓣是纯白,若不是里头那紫红的花芯,还真以为它又被白雪挂满了枝头。
      “式微,式微!胡不归?微君之故,胡为乎中露?式微,式微!胡不归?微君之躬,胡为乎泥中。”屋内有人在念着诗歌。
      以往都敞开的门,今儿却闭上了,式归只好走到门前轻轻敲了敲,里头的人过了那么一刻钟,才轻声道:“你来了?”
      七
      不知不觉二人都相处了半个月了,每日听一次故事,自己便梦一次,且睡觉的时间也越发的长,有好几次三钱大声唤着自己的名字,也听不到,如昏迷一般。
      实在困惑的自己某日到了城隍庙里问了算命的老先生,那人拈指算了半天,神色凝重道:“公子近日有一劫,无关善恶,唯情矣。公子或许会得贵人相助,可是否能渡过,还得看公子造化……”
      故弄玄虚的算命人,式归听后真真觉得不应去问。

      每日到这破医庐中喝一杯茶,聊上一句,成了他的习惯。医庐中的女掌柜,依旧烧了一壶茶在屋中,自己在院子中独自烧着不知给谁的供奉,许多都是从旁边的城隍庙中捡香客遗留的。
      故事从她和阿宝结为夫妻到这城中,拿着大哥给的钱开了家医馆,到阿宝教她识字读诗文,都是些琐碎小事,可式归每日听过后回家都会做梦亲临后,又会觉得倍感亲切。
      后来那平淡的故事慢慢也让人生腻了。
      相爱是一回事,相处又是另外一回事,当真正生活在一起,真正从最细微的地方接触到一个人时,当初“长相厮守”四字是否又能说得如此言之灼灼?
      阿宝始终是个被伺候惯了的少爷,许多事情现在都要自己亲力亲为,他总是有些脾气,凌莺性子冷淡,许多事情憋在心里头没跟他说,二人除了白天忙活铺子的事,能说上几句的时候不多。
      这样便过了一年半,某天王家里的一个好心的亲戚找过来了,他告诉阿宝,王老夫人知道他和凌莺私奔的事后,给气个半死,没几个月就中风,现儿右手连拿筷子都拿不到,说话都支支吾吾的。
      凌莺在一旁静静地听着,没出声。阿宝送走了那亲戚后,自己关在屋内,二人有那么一两天都没说上几句。
      “回去看看娘吧,趁着还能跟她说上话的时候。”熬不住居然是凌莺。
      阿宝咬着唇点点头道:“也好,你随我回去,这铺子里……”
      “我不随你回去了,老夫人看了,怕会病得更重。”凌莺说了这句后,她便转身入屋,她怕再说下去,自己会反悔。
      女鬼拢了耳边的发,嗤笑道:“我本来就是个自私的人,孝顺婆婆顺从丈夫的事,我可是做不来的。”
      阿宝走了,凌莺倚着城楼一路看着他的背影,直到他变成一点墨黑,直到再也见不着,他都没回头看过自己一眼。
      凌莺知道,他解脱了,可自己却被束缚在这城中了。
      开始一二个月,还能收到远方寄来的信件,后来字数越来越少,到最后自己收到的是一封休书。
      她笑了,前边引经据典的话,文采好得让人纳闷他为何不去考功名?“为夫自愧难以予你一生安稳……”原来自己有这般好,怎么之前不曾察觉,为何自己这般好,你还是不要?
      当初是他敲开了自己的门,如今又是他把门关上,让自己一人困在里头,得不了解脱。
      故事至此也就告一段落,可女鬼此时笑着道:“奴家依旧每日泡一壶茶,待公子来,或许故事还有后续。”

      出门时,听到墙的另一方人声鼎沸,好奇的书生便走多几步进了城隍庙,见一个蓝衣道长站在人群之中,朗声道:“各位且稍安勿躁,贫道此次来城中为追一妖物,想询问一下,这城中最近可有什么怪事?”
      书生笑着摇头,又不知是哪里来的骗子,隔壁墙有一只女鬼都探不出,还说追妖。抬头看天,也临黄昏,今日疲累得很,想早早回去,顺便看看张老夫人。
      “这位公子,请留步。”道士忽而提高音量,叫着前方的某人。
      “这位公子!”
      “公子!”当他唤了第三声时,人已跳至式归跟前,握住式归藏在袖中的手,笑道:“公子,你怎会如此不知礼数,贫道可是叫了你多次了。”
      书生不喜欢跟陌生如此近乎,皱眉甩开了对方的纠缠,退后几步道:“在下还有急事,失陪了。”
      抬头挑衅般地打量着来人,这道士除了一身衣物打扮像是个道家人以外,气质,样貌都不像。
      俊俏的脸容,一双上挑的桃花眼此时正兴许盎然地看着自己,这模样若是配上一把折扇倒似是个纨绔子弟。
      “公子印堂发黑发紫,双目无神,最近可是被冤鬼妖物缠身?”他比书生高出一头,玩笑般弯身靠近了书生的脸,细细打量着。
      “在下最近好得很,有劳道长费心了。”不愿与这骗子多待,式归抬脚便走,路过药铺买了些补药又买了只兔子,想着回去让三钱炖些汤给张老夫人续命。
      回到屋中,三钱正在厨房忙活着,式归见他脸圈和鼻子都红着,也不好打扰,留下手中的物件,交代了几句便去探看老夫人。
      老夫人在榻上睡着,看她平静的模样,仿佛就这么不会再醒来,想着自家母与她相差不过几年,数月不回了,不知她身子可好,百感交集之时,泪也涌上了双眸。
      “这梅花,在哪里剪下的?”还未能把眼泪收上,式归惊讶地转头一看,方才那道士居然跟着自己进屋了。
      “你怎么来了?”
      “公子带贫道来的。”道士拿起插在白瓷瓶中的那株梅花,理所当然地答道。
      这时三钱打了一盘水至屋中,他见到了道士,问式归道:“式归,这位道长可是你的友人?”
      “不认识。”
      “正是。”二人同时应着,内容却是相悖。
      三钱呵呵一笑道:“也好,这么多人来瞧娘来了。”
      道士拿着梅枝问三钱道:“这是哪来的梅枝?”
      三钱歪头想了想,道:“不知,是娘从外头剪回来的,前些天都还是花骨朵儿,现都开了。”
      “有什么奇怪,这城到处都是梅树,城外不是也有一株吗?”式归对这道士实在讨厌,冷声道了句。
      那道士一听,手一转用食指架着花枝,怪声道:“城外有梅树?”应声地那白梅燃起了苍蓝的火焰,他一甩衣袖,那烧着的梅枝抛向空中,在最高处时已燃成一堆灰烬,道士用尘拂一甩,顷刻消散。
      “老夫人怕不是得了什么怪病,她是被妖物缠身,这段时日可曾发觉她有何奇怪的举动?”道士转头看着二人,老实的屠户直直摇头,式归想了想也摇头。
      “哦。”道士故意拉长了音调,别有深意地笑了笑,桃花眼扫过了屠户落在书生身上,看得式归浑身不舒服。
      道士弄了几道符咒,贴在了他们家中,又为老夫人做法,驱走了些邪气,当三钱问他母亲可否好起来时,他难得收敛了性子,神色凝重地道:“身子太弱,能不能熬过就得看她造化了。”
      造化吗?志怪小说中那些道士也爱替自己无能为力的事说“造化”二字推托。

      夜里,式归如何都睡不着,他披着披风,匆匆走在无人的大街上,往纸伞铺对面的巷子走去,平日入夜他都不会走向这里,现今走着心里寒得很。冬日的夜里平日都要安静,没有虫鸣蛙叫,只有鞋踩在雪上的嘎吱声。
      到破医庐外头,书生不敢进去,想着唤凌莺出来接应或许会好些,却听到里头传来瓷器破碎的声音,不知为何自己便担心了起来,疾步走去撩开珠帘穿过内间直往院子中走去,刚进院子,一阵大风在地上回旋而起,吹得书生都站不稳脚。
      俄顷,怪风消失,凌莺站在院中,身子沐浴在月亮的银光中,她仰着头,长发倾洒在脑后,艳红的嘴唇上扬,琉璃般澄澈的双眸此时映着的是自己狼狈的身影。
      “公子今日可来了两次……”
      “你,真的是鬼?”
      凌莺兀自梳着发梢,踱步至书生前,绕着他用无限暧昧的语气道:“公子都来了这般多日了,若我是吃人的恶鬼,你的阳气怕是也尽了。”语罢在书生耳旁呵了一口冷气,伸手捏着书生瘦削的下巴,锋利的指甲深深地陷入了他的肉中,疼得书生忍不住挣脱。
      他推开了凌莺,这才瞧见,平日温婉可人的她,此时双眸是血染般的红,浑身是浓浓的黑气。
      “凌莺?”书生不敢相信地后退了几步。
      “可瞧见了?这可相信了?”女鬼端详着自己的双手,邪魅地对式归冷笑道。
      书生哆嗦着嘴唇却半天说不上话来,半月的相处让他都快忘记了凌莺非人的事,或者说他从相信过她是鬼这事。

      凌莺冷笑道:“我真的腻了,你这书生太老实,数日独处都不解风情。想必吃了也无味,我这便积点阴德,你速速离去。”不再回头看她一眼,自己走回屋中。
      “供奉是烧个他的吗?”不知死活的书生在后头喊着。
      女鬼停住了脚步,微微侧头,冷声道:“公子要替我烧一份供奉给他吗?”
      “我……”
      书生还未说出半句话,身旁的梅树忽而啪啦一声,一根粗大的树枝便应声坠下,落下一地的残花。
      “再不走,奴家可没方才的好脾性了。”
      书生依旧不闪不躲,站在原位道:“若我是他呢?”
      女鬼依旧背对着他,良久才道:“他是他,你是你,上穷碧落下黄泉也不会有相似的二人,之前还真是错把你当做他了……才说了那些话罢了。”

      多日相处,深知女鬼仍如生前般的性子,见她此夜性情大变,还道她有何烦心之事,趁着这时机把自己近日怀疑的事告与她。
      呵呵,原来自己从头至尾都是个听众,她那段过往纵是凄凉心酸,跟自己也是一点儿干系都没有,又凭什么来装作一副同情的模样去看待对方?
      书生没有回去,在巷中站了一宿。
      八
      书生回去后,发起了高烧,不想让三钱费心,自己蜷缩在被窝中,忍着一身的疼痛,昏昏沉沉也便睡了过去。
      这次梦到的不仅是阿宝离开,还有阿宝回去后的事情。
      阿宝回到家中,心中对凌莺依旧有着牵挂,频频写信回去,后来日子久,心也定了下来。
      流光逝水,桃花纷飞,那段相守的日子想着比在百草坡的时日腰冗长得多,每日重复着都是相似的事情,或许自己真的厌倦了。
      娘的态度有些转变,可她不能让凌莺做正室,依着她的性子若是做妾,怕是会委屈了她。原来,这就是常人所说的有缘无分,既然她肯放自己回来,自己也该放手了,二人再这般下去终是得不到个结束。
      手中的墨都快磨完了,才起笔写下开头。
      休书二字,自己可是反复写了多次,只求不让它们看起来那么锋利,如刀刃一般斩断了年少的痴狂,负了某人的真心。
      修修改改,泪湿了一叠又一叠的纸笺,终是写好了一封休书,与其说是一封休书,倒不如说是一封忏悔的信,里头字字句句道的都是自己的不是,她的贤惠她的好。
      兄长生气地问自己为何要放弃时,他只是低头柔笑道:“她很好,只是不适合。”

      年年岁岁,花开花落,伤痛过去,疤痕也淡化了。他应着父母的意,娶了位家里上下都喜欢女子,二人育有一子。
      又过了两年,在朝中做事的大哥被牵连进了一场纷争中,兄长早已托人打点好一切,想保家人一个周全,可还是晚了一步,他只好冒险跟皇上告密。
      可惜犯了的错还是不足以弥补,百般求饶才求得把家中妻儿贬做了庶民,男子皆发配充军,而兄长自己则饮鸩毒自杀于狱中。
      拖着沉重的铁链,鞋子都磨破了,遥遥无止境的是前方未知的路途,及至一半旅程已是严冬,父亲那骨子哪里受得了,早早便在一次大雪后解脱,押送的头儿还算是个好人,让自己安葬了父亲才催促上路。
      野外的苍穹响着雄鹰悲怆的鸣叫,获了罪的人连死后也被人惩罚为异乡客,望着前头如苍龙一般连绵不绝的雪山横卧在眼前,心头的伤痛却已麻木了,恍惚中似乎能见到某个被遗忘的故人在山的那头对自己招手。

      任凭踢打也起不来的阿宝被队伍留在山间,耳畔依稀听到某个人在低声叹道:“若是在雪地中睡着,便再也醒不来了。”
      再也醒不来了,那可好,不用再赶得这般辛苦了,听说塞外战事紧张,自己去了也顶多有个战死沙场的功名,到头来还不是一死,况且可能都留不得个全尸,不划算不划算。
      渐渐察觉不到落在身上的雪的冰冷,反而积聚得越发沉重似是冬日盖得的被子一般,身下的雪也柔软,似乎比之前的要若真是这样睡着了,也算安稳。
      浮生将歇,过往的种种都不过一碗孟婆汤,喝过便忘却,六道轮回中也没什么可以留得个恒久。
      心中似乎还有些遗憾,想着自己走后,是否有那么一个小坟,漫天飞舞的纸钱,还有迎风飘拂的招魂幡,还有,还有一个穿着素衣的女子跪在跟前,流下印着不舍的泪……

      喉咙是一阵阵的发紧,式归勉强睁开双眼,张老夫人与自己靠得正近,她嶙峋的双手此时掐紧着自己的脖子。
      若是以往,式归还能挣扎推开,只是此时还发着高烧,身子早已不能动弹,艰难地捉住对方的手。
      “明明想让你醉死在温柔乡,为何你偏偏不去,选这么个辛苦的死法?”张老夫人一脸狠毒相,手上的力度也越发的大,式归眼前阵阵发黑。
      “啊!”谁在尖叫?
      突然脖子上施与的力度渐渐放松了,空气猛地窜进了肺中,式归不住地咳嗽,听到耳旁有一辨不出男女的声音高声道:“我与你无仇无怨,为何老坏我好事?”
      “你罔顾人命,坏了天道,我这是替众生仗义!”道士一声大喝,念了一诀,顷刻辟天下了一道雷光,那妖物惨叫一声,化作一团黑烟被困在了蓝色的雷电中。
      “娘!”三钱踉跄从外头跑过来,抱着倒在雪地中的身子,不住地大声呼喊。
      道士冷眼望着挣扎爬起的式归,道:“这位兄台,令堂已仙去了,是贫道失策,这为身后做法诵经之事,我会负责。”
      三钱仿佛都已听不到他的话,哭得涕泪横流,唤着家母。
      “谢道长,咳咳。”式归看着院中的母子心里唏嘘不已,可眼下自己的情况也好不到哪儿去。
      道士蹲下身子,握起式归的手摩挲着他手心,笑道:“公子过奖了,若不是公子相助,贫道如何能这般快抓拿到那妖物?”
      式归不解地望着他,道士没有多说,举起他的手至跟前,原本空无一物的掌心忽而显现一金光的法印,式归看了许久,才转头跟他道:“你,当初相见就已经知晓?这法印是跟踪我的”
      道士站起,拂袖负手在身后,道:“那妖物是梅花所化,那时我在山外正捉拿它,可不料中了一计,被它逃脱。恰逢天公不作美,这下了许久的大风雪迷了我眼,弄得在山外多日都难得进此地。那欺瞒实是迫不得已啊。”
      “这妖物要疗伤,又怕过度的杀虐会引起附近人的怀疑,于是专挑老人下手,早早早收走还未到时候的人的魂魄,因为其形受创严重,难以化作人形,只好找些已有形体多年的鬼魅共用灵力,再寻个替死的做身子。恰巧你有成仙的命格,又刚好路过此地,便给它瞧上了,这屋子里的梅花是它每日吸取精魄的引子,你房中有,这老妪房中也有。”
      式归脑袋此时混沌得很,他不懂这些事情跟凌莺和他有何干系,于是便问道:“它若是要取我□□,当日见到便可收走,为何要花这般多功夫?”
      “你忘了它需要有个鬼魅来依附,若是那鬼魅不让它拿,它顶多也只可上其他人的身子吸食魂魄。”
      式归慢慢站起身子,扶着身旁的桌子,不住地摇头,思路其实已整理清晰,可自己却不承认罢了。
      从一开始便被设了个圈套,那妖物一步一步地引着自己向不归路去,那无端出现的怪风,性格时而古怪的张老夫人,还有那个清冷的女鬼,其实上天早已指出了端倪,只是自己当时在局中,没有看破罢了。
      “凌莺她为何不让妖怪早日杀了我?”把持着心中唯一的期盼望着道士。
      回答的是一旁被收复的妖怪:“哈哈哈哈哈哈,果真是那鬼魅坏我好事。你说得对,我恨我当日居然还考虑到她!多情总是愚钝,我不过那日跟她说,你是她前夫的转世,我能让你记起她并跟一同离去,然后你的躯壳便给了我,一举两得。本来我们是接近不了你,幸好你当了那支玉簪。臭书生,你以为她真的是你前生的妻子吗?那不过是你每日喝的一杯茶所致的幻觉罢了。你每日喝的茶掺了一种叫“梅开三度”的毒,不伤内脏却可让你灵魂离体,一睡不醒。还差两天的毒,你便再也不能醒来,可这女鬼居然还惦记着她那个薄情郎,至最后居然想放你!我恨,我好恨……”法阵中的黑烟不住地大嚎,渐渐膨胀,而外头的雷电却越发地缩小。
      “你再这般下去,可是会魂飞魄散,千年修来的一切都化作虚无。”一旁的道士冷声警告道。
      “就算是魂飞魄散我也不得这般窝囊!”一声大吼,那黑烟伴随一阵大响,雷电若游蛇般窜进其中,那妖物在不住惨叫,道士在一旁紧张地念着咒文,突然轰的一声,那电球炸开。
      顷刻,屋内的东西都被震得东倒四歪,魔物炸开的残骸迸发充斥着房间,四周烟尘滚滚,预料中的疼痛并没有来,待周遭一切都静下来时,式归感觉身上很是沉重,他睁眼见到一袭蓝色,原来是那个道长护在了自己上方。
      屋外的三钱放下了母亲,泪痕未干,已紧张地跑到屋内,见到二人立刻上前帮忙搬开压在他们身上的大木柜子。
      “道长,道长?”三钱摇晃着他的身子唤了两声,只听见那人呻吟了一声,怕是压伤了根骨,应该没有大碍。
      “那……妖物……跟鬼魅的……灵力相连有一……段时日,怕……怕是连三魂七魄都共用了,你……去见她……最后一面吧……”道士说着说着,血从唇边溢了出来。
      “你到底是什么人,为何,为何要救我?”
      “我……一直……不进这城……因为……她在,你……昨夜去寻她……莺儿她知道,我在这……”道士性子忽而转变,说着一嘴书生听不太懂的话语。

      可他并没有继续问,因为身子早已受那句“去见她最后一面”所驱使,也顾不得那头痛欲裂的感觉,直奔破医庐。
      今儿的雪又开始狂妄起来,迷迷蒙蒙地让人觉得虚幻。
      进到屋中的书生无力地倚着那破败的门框,怀疑自己是否还在梦中,院子中的那株梅花树早已凋谢,似是被雷从天上直直劈断,裸露出的树心流出黑色粘稠的液体,似是干涸的血液。
      踉跄着脚步走到房中,昔日打点得干净的房间居然布满灰尘,里头是当日火烧后留下的狼藉,这半月真的是一场大梦?
      书生已经没有了力气,他慢慢地走进了房间,似乎还想找到当日二人饮茶的光景。忽而脚下被什么一绊,本来软绵绵的身子就往前一倒,他慢悠悠地望去,原来地上还躺着一把白色的油纸伞,是凌莺平日撑着的那把。

      “那日我收到了家乡友人的书信,说他被发配边疆,可到中途已去了。他离开的那处离我这很近,我当时就想着,若我烧多几份供奉,他会否过来我这方?可我烧了好几天了,依旧不曾见他。每夜我都点着灯,看着门,想着再等等,再等等他会像以前一般,不轻不重地敲着那门,然后我把开了,他便回来了。”鬼魅倚着城墙,身子在一片苍茫的雪景中显得透明,淡淡地说着的仿佛是旁人的故事。
      “后来,我想阿宝他,是不是糊涂了,这些天风雪大,他迷了路?我就到这城外烧供奉,想一边烧一边喊着他的名儿,老人们说这能唤回亲人的魂魄。可那天风很大,我怎么都点不着那纸钱,我想叫后头的人来帮忙,可是却没人听到。外头很冷很冷,阿宝他不知有没有穿多几件衣服,他呀,老是不懂得照顾自己……后来我自己也冷得很,想着点些纸钱暖和,却好像见到他在我旁,耳边还能听到他唤我的名……阿宝他呀,就是这样,每次犯错都怕我会生气。可我怎么会怪他呢?怎么会怪他。他回来就好,回来就好……他,是我的丈夫……你说对吧?”凌莺说着,有些迷茫地回头看着书生,雪穿透了她的身体,无声地落在大地上。
      “你,还在等他?”
      凌莺闭目,轻声答着:“嗯,再等一会不等了,我有点累。”
      “他,回来了。”
      女鬼挣扎着抬眸,看着书生,道:“为何你不是他?若他能有你一半的慈悲,或许就会接我回去……”
      “我……”
      女鬼虚弱地摇了摇头,道:“你相貌跟他很像,可是,当你看着我的时候,我又感觉你不是他,你的眼神是那伽蓝殿中菩萨才有的悲悯……”她抬起半透明的手,书生把脸凑了过去,她笑着如当日一样在虚空中描画他的轮廓,最后举手挡在他的眼睛前方,纵是遮不住光线,可书生却很乖地把眼闭上。
      “跟我说,我回来了。”
      本来很简单的一句,书生却张了半天嘴巴都说不上一句,她笑了,手无力地放下,外头的雪停了,云层中射出了一道阳光穿透了自己的身躯,早已丧失了的知觉似乎恢复了,她居然能觉得心头有一丝温暖。
      呵,明明是个善良的人,却到这一刻都不能骗自己一次,原来这就是遗憾,无论生前还是死后,自己也得不到一个圆满。
      “我,一直都在,凌莺,我一直都在,从未离开!”书生睁开了眼,一字一句地说着,脸上挂了两道清冽的泪痕,撑开了那把墨梅伞,一瞬间她看到了伞下似乎还立着一个男子,脸容熟悉得不能再熟悉,仍是那个红着脸,站在门外,询问可否给他歇息一阵的那个傻阿宝。
      女鬼笑了,无声地大笑,自己先前怎么就不懂呢?困在这里的人是他,不是自己,那个爱自己的阿宝早已困在这城中,哪有离去一词?这日日夜夜的等待不过是对自己的一种折磨,那封休书所舍弃的是阿宝,那个在百草坡一字一句说着山盟海誓的阿宝。
      如果当初能早日看透,当初……

      尾声
      第二年春天。
      书生躺在床上,一脸倦容,把脉的大夫都说病已入骨,油尽灯枯。
      其实,体内的毒道士早帮他解了,可本来身子就未痊愈,又染上风寒,在雪中受了凉,病也难以医治。
      张老夫人安葬在城外近郊处,书生去过一趟,是随那个道士一同前往。
      道士是孤儿,他说自己是在雪地被师父捡回山中抚养,听说他小时候总是喜欢眺望雪山一头,小小年纪总是一副失了魂的模样。
      他师父说,他是丢了一魄在山外,似是前生欠下了一桩孽债,他的师父便是当年云游到城中的那位道长。
      师父仙逝后,他便离开了山中,可奇怪的是,他云游的方向与师父当年相似,直至到山外他遇到了那梅妖。其实不是斗不过它,可当自己踏进这城外数里开始,心就一直有难以明白的慌乱。
      后来,他知道这是愧疚。
      他的一个魄在死后便飘到这城中,可是从未在她面前显过身,直至她也进了阴间,自己就附在那把墨梅伞上,直至书生进城,凌莺错认了他以后,那魂魄便依附到书生身上,以至于他会梦到自己前世的过往。那妖怪的毒药最多只能让他看到凌莺所述的场景罢了。
      可是他进城后,却一直不敢找她,因为他们早已陌路,她为了他而不入轮回,若他再去相认只是徒增多一份罪孽罢了。
      那个式归,是个傻子,明明不是喜欢着对方的,却因为那不知从何而来的悲怜之心,一次一次地犯险。于是将计就计就让他来引出妖物,自己便可避免见到凌莺。

      窗外的桃花开得正旺盛,三钱采了一支插在了瓶子中,依着风落了一朵素粉在式归手边,灼灼的花儿,显得脸色苍白的书生更为令人心痛不已。
      外头似乎听到有人在唱着:“式微不归兮,披露为君远,式微不归兮,踏泥躬君心…..”不自觉地想要跟着哼唱。
      此时迷迷糊糊的书生只是想到那句:歌尽,桃花,扇底风……

      道士,三钱甚至连书生自己都以为自己不行了,可式归某日一觉醒来,病居然好了。
      三钱告诉他,这是娘在天上保佑着,书生也这么认为,可自从那次后,他再也没梦到和阿宝凌莺相关的事。
      及至夏日,远方寄来了家书,看着化开了的墨,几乎可想像到母亲含泪着急的模样,书生也不敢再多叨扰,跟三钱匆匆一别就离开了这城。
      过了两年后,书生高中,娶了一妻,育有儿女各一。
      五年后,书生勤政爱民,率破大案,名声大噪,步步高升,成了朝中的得力大臣。
      自此三年后,书生在一次南巡疫区,染了重疾,不久便撒手人寰,当地的人纪念他,为他塑了一神像于庙中。

      后来,三钱问那个道士,为什么当日要舍弃自己的一魄去续书生十年的命时,道士笑了笑,道:“他和我不过都是被风雪迷了眼,而困在这城中的可怜人罢了,这是我上辈子所落下的罪,这城锁我在其中便可,他不过是个过客,唯一能为他弥补的便是放他走……”
      三钱听此抬头看着那道老城墙。
      三月烟雨迷蒙,鸣莺翠柳,远方的山已绿了衣裳,唯独顶上还盖着小小的白帽。古老的城墙四季如常地伫立在其中,肃然的气势并没有被阳春的娇媚之意所减了数分。
      明明此才是相遇的最好良辰,为何他们都把自己困在了那萧瑟寂寥的冬日,把自己困在了城内……
note 作者有话说
第1章 迷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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