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血泪之路》鱼云涯

1、第 1 章

　　民国七年，我恰是七岁，七岁的记忆是令我今生无法释怀的，我的童年，没有笑声，没有甜蜜，日之所及的仿佛只有战争的硝烟。

　　我是随姥姥长大的，对母亲的记忆并不十分鲜明，只记得她很漂亮，在些时候她是身着灰色夹袄的，而之后我再见到她时，她已是一身华丽了。但我始终记得她对我很好，或许对于母亲，了解这些就足够了。

　　那年初的一个晚上，我的世界崩溃了，我只用我七岁的感情去感受一切，不绝于耳的吵骂声、指责声，在我的心中是乱哄哄如一窝蜂更如雷霆闪电般击碎了我内心唯一的支柱；于是母亲的泪落了，于是我的世界决堤了，汹涌的浪涛，交加的风雨，漫天的尘埃，在一片混沌中，母亲离了我，走得好远好远，我在阴霾中终是寻不见了母亲的身影。事后我却只记得那一晚的画面，像无声电影只告诉我最痛苦的过去，我还记得那一晚曾听到“改嫁”“贱女人”一类词，还有一道疤在我颈上，铭刻着那逃不掉的记忆。姥姥讲那道疤是母亲最后留给我的。但我分明记得，那时他们在争执是无意间带给我的伤害。这是我对母亲的回忆。

　　第二天一整天，我没看到母亲，一连很久都没看到，我仿佛不被允许提及母亲，于是我便不再提起。我隐约中记得母亲曾来看过我几次，但终是不能相见。

　　不久，姥姥一病不起，年末，仿佛没有什么希望了，这时，我在门口看到一位衣着华丽年轻貌美的女子，似曾相识，又不敢确定，但我最终了解到，那正是我的母亲。再有的记忆就是见母亲脱下华丽的外衣，用以把匕首在自己左上臂内侧割下一块肉，血，滴在一片冰冷上，不知终是为了感化那片冰凉还是感化那僵硬的内心冰凌，于是她身下的一个碗就变得血肉模糊。就这样，悲哀的火焰暗淡着，暗淡的失掉了颜色，失掉了颜色的苦痛着，俨然的是神圣的职责。我用七岁的双眼凝视着那燃烧在母亲身上的火焰，那火焰是那样默默的，少有的失去了它跳动的节奏，诚然是没有了那舞的生的旋律.多少无可奈何！我仿佛看到了血蕴的黄昏，撑在天上的是片血色的幕，一块块暗色的凝固的血块令人颤抖，然一颤抖又生疼的落到地上，又随那火焰“呼啦”的燃起我的整片天。我又见母亲喂姥姥喝下了那一碗沉甸甸的东西，我了解到，那是割股疗亲法，那一刻，我蓦然地泪流满面，注视着熟悉而陌生的母亲。

　　事后，母亲又走了，姥姥原谅了母亲却不许母亲带我走。后来母亲常来看我，但姥姥却始终不同意我的母亲说一句话。

　　生活还一样是过，直到动乱来到我的家乡。我与母亲失散了，舅舅在沦落天涯之前几经辗转把我送进教堂，于是我便不能再遇亲人相见。我们彼此背道而驰，我生活在一个安全的地方，而我的亲人却流离失所。一直过了许多年，教堂大都相安无事，之后又不断会由上海沦陷，北平沦陷，这里战势连连告捷，那里又光复的消息传来。我终于有了我的家，有了第一、第二个孩子，然我却始终没再见到我的母亲，我常会想或许我们有时只是擦肩而过，却不能相认……

　　一晃几十年光景，我也已不再年轻，儿孙满堂，生活幸福，而我心里却总放不下这些过去，毕竟，那是我的根。我乘火车赶往老家，却是物非人亦非，我不禁感伤，虽然现在过上了富裕的生活，但生命的前七年却是最深刻的，忘不了曾经老屋发霉的气息和贫穷的味道，此刻却是人去楼不待空已支离破碎。有人说过，如果一个人与一份美好的分别的时间比相距的时间要长，那他就会忘记这份美好，但是我对于我的美好，分别时间越是长就越是无法忘怀，我知道对于我的根来说，我永远只是树梢上的一片叶。

　　在离开的路上我碰到一个农家猪圈，只见一眼盲的老母猪口中闲着什么，而那正是她身强力壮的儿子的尾巴，为母亲引路的儿子呀。孩子是母亲的灯，母亲脚下的路正是孩子。

　　我一直在寻找，辗转来到上海，终于寻到了母亲，却只是一尊冰冷的墓碑了，那是华丽的大理石墓碑，上面却由于岁月而被雕琢得斑驳，全然失去了华色，周围杂草丛生，荒凉冷落。她是这样在这里翘首企盼了无数年，而我却令她失望了无数年，那曾被无数人踏过之后又不再有人去踏的那方土地，我却是第一次踏上，我“咚”的一声跪下了，希望这一声能传给疲惫的母亲，告诉她，我，终于来了，她，好好休息吧。我轻轻触摸那冰凉的物体，然后缓缓抱住它，任泪水不停地流，滴在一片冰凉之上，正如当年我母亲的血滴在那一片冰凉之上一样。而此刻我却再也无法洗净碑上的斑驳，一块一块的与那白色不同的基调，永远召示着我内心的苦涩征程。

　　——我时常会想起儿时回响在耳畔的母亲的歌声“美人儿，美人儿，樱桃生的小嘴儿，粉扑扑的小脸儿……”，如今已不再被人传唱的这首歌却让我那样铭记着母亲。母亲是母亲的母亲的灯，我是母亲的灯，母亲的灯照亮了母亲的母亲，而我的灯却再也无法照亮母亲。

　　风，在耳边呼啸而过，暗淡了天空，黯淡了墓碑，暗淡了一切；

　　彩色的生命于是乎暗淡，丢失了色彩的相片，黑白相间，横竖写着沧桑；

　　我跪在母亲坟前，竟点不燃一炷香，也再也点不起我的灯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