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二十不惑》第六室病人

1、第六室病人

　　一
　　我二十岁的时候，发现自己很老了，感觉到了不惑的年龄，甚至于开始漠视一切，以及生命。在安稳年代的浮华中索解生命之谜，可是，冬夏几度轮回，人间一尘不变，只枉度了几许春秋。

　　二
　　我坐在荷花池边，看天上的孤云在水里重现。
　　唐小亚站在我身后，长长的头发在阳光的焕射下，染成金紫色。她拍打着身上的灰尘，百褶裙左右晃动。留下的影子像一个魔魇，干枯而修长。过了很久，她忽然用脚踢我坐的凳子,说：让我坐一会。
　　如果我不让她坐，她就会把我推下池塘。我让开后，她叹口气坐下说:二十年前你还坐不到这个凳子上呢，那时的你还不到一尺长，灰头土脸的，像个烤地瓜。她的言外之意是：小子，我是看着你长大的，当一个不到一尺的灰头土脸的家伙长成了今天黑不拉叽的大汉。她还说，看起来就像个山贼。熟悉我的人都知道，我虽然长得黑不拉叽，高大健壮，但是我胆小如鼠，而且沉默寡言，一点也不像个打家劫舍的山贼，倒像个非洲逃难过来的流民。可她说，这不是她所管辖的范围之内，她看着是就是。她和别人讲起这事时，兴奋异常，捋起袖口，跳到桌子上去。假如桌子不够结实，就要被她踩蹦。所以她住进我家里后，家里的东西没有一样是好的。每当她讲到兴奋的时候，我就会起身走掉，在我看来，说我当年像个烤地瓜，比死了都难受。简直是对我的一种羞辱。但当我万念具灰的时候，却等待着她的羞辱，等待着她说我是个烤地瓜。后来,受辱成了我的一种习惯，或者说,我在她的羞辱下，我开始不自觉地犯起了贱。

　　从我二哥进了监狱后，唐小亚就对我很好了，她不再提我小时候尿床的事。虽然有时候还是捋起袖子跳到桌上上，但是她已经踩不蹋东西了，因为她变得非常之瘦。她把对二哥的那份感情，全给了我，她跟我说：你和你二哥一样，像个山贼，但是我就是喜欢山贼。这就是说，她并不喜欢我，也不喜欢我二哥，她只是爱上了山贼，和任何一切存在的人都没有关系。如果有一天我不黑了，也不再高大健壮，她就会对我失去兴趣。众所周知，我一直很黑，也很高大，也将一直黑和高大下去，这是必然。她将爱我下去，这也必然，只是我二哥如果有一天从监狱出来，又当别论。

　　现在我以一个作家的身份，住进了祖传的清闲居里。
　　我在清闲居里深居简出，写我的小说。
　　写小说的过程非常之苦，但是我感觉非常的快乐，而且家族里只有有功业的人才能住进里面的传统，是对我一种莫大的虚荣，是一件别人非常艳羡的事。
　　二十年过去，跨了一个世纪，守清闲居的吴老头更像一部老留声机了。岁月的枯朽，惟一没有变的就是他留声机一样空旷单调的声音。还有我，一直的彷徨，一直的心理阴暗，一直的黑不拉叽像个山贼。但是,只要我住进清闲居，就要改变自己，这是我的职责所在。我必须让自己不再像一个山贼，这是份内的事，至于份外的事，与我无关。还有唐小亚也得变，她必须学会相夫教子贤良淑惠——即使现在她可以说是无夫无子，但是家族里规定：当个守妇道的黄脸婆是她份内的事。唐小亚认为，自己要过的生活，不该是别人设置的，是不是自己份内的事，别人说了不算。说这话的意思是：你要我守妇道，我偏不守；你要我做自己份内的事，我偏不做。所以她强行住进了清闲居，和我生活在一起。

　　三
　　小时候，我智商奇高，现在也一样，只不过这奇高的智商停留在了十一岁那年。当年我说过一句话：“文明是人类有生以来的最大不幸”。从那里开始，没有人再敢小看我，而且一致认为我智商太高，无法理喻。说这话的当时，我一脸文明的肖像：细胳膊细腿，风一吹还摆几摆，一点也不像是个山贼。事到如今，我还这样认为：人类有了文明后，一切烦恼闹心的事就衍生了，并且随着文明的进程潜滋暗长。文明是一种修养，却是人类的最不幸。说完这话，人群中一个人走出来，拍了拍我的脑袋说：文明真是你的不幸。这个人就是唐小亚了。那时她正和我二哥谈恋爱。她就背着我跟我二哥说：你弟弟可真逗，只可惜跟你不一样，一点也不像个山贼。我现在想，如果那时我已经长成了一个山贼，那她就可能爱上我了。所以,我现在长成山贼的模样，其中很大成分是为了取悦唐小亚。直露一点说就是：我爱上她了。

　　二哥和她的恋爱很顺利，在我十六岁那年，她们就结了婚。他们结婚的晚上，我躺在床上，翻来覆去睡不着，就在床上找出一根头发，直奔他们新房里去了。这件事的经过是这样的：我仰身躺着，发现有什么东西硌人，于是拉开灯，在床上找个底朝天，最后在枕头上找到一根头发，觉得这根头发就是罪魁祸首，而且这根头发看起来不是我的。这使我非常高兴，拾起这根头发，兴冲冲跑进了二哥的新房。我举起这根头发，说：“这根头发是不是你的？”二哥听后，面色赤红，表筋暴涨。一把把我扔了出去。

　　她们结婚后不久，唐小亚应邀参加一次同学聚会。困为二哥不肯去，所以她要带上我。因为我十六岁以后，已经长得很像一个山贼了，足够给她撑面子的。唐小亚也说，带上我，让她觉得自己很有面子。另一方面说我闲着也是闲着，带上我，就当是废物利用。再后来，我二十岁了，已经认命了她当我二嫂。在这期间，我二哥进了监狱。

　　据唐小亚回忆，那天在她的同学聚会中，我坐在舞厅的角落里，不声不响的。灯光错暗，所以她没有找到我。可是她非常担心，为此碰撞了不少人，踩了不少人的脚。她穿的是高跟尖底的皮鞋，所以凡是被她踩过的人，后来都进了骨伤医院。而据我的记忆：我随着流动的人群，被挤到了角落里，模糊中记得有人踩了我的脚，当时以为骨头断了，但后来坐下来，发现没有断。在这样热闹的环境里，我既听不到，也不看不到。渐渐地觉得，只有寂寞才是我的，黑暗才是我的净地。看着闪炫的光影下跃动的人，发觉每个人都是那么的歇斯底里无聊透顶。除了我，因为我的心思不在于此。昏乱中我想到他们的一些丑态，乐不可支。

　　四
　　我懵头愣脑住进清闲居，以为这就是我要的快乐生活了。也许很多年以后我会这么想：快乐的人一定很笨，或者愿意让自己很笨。但我现在是这么想的：我想要的快乐和幸福生活，是追求任何事的义无反顾，责无旁贷。

　　曾有人这样开容清闲居的样子：山环水绕，雕龙画凤。除了能形容的这些，还有好多是不能形容的。比如古韵。住在这样的居所里，好比福尔马林液里浸泡的尸体：不枯不朽，而且古韵长存。
　　小时候我在清闲居里玩时，有一个小女孩，总是跟在我后面，她对这里福尔马林液味的向往是别人无法理解的。后来在一起呆久了，我开始对她心怀叵测，凭着我奇高的智商，我们很快就好上了。也就是说，我的第一个恋人是在童年时。那个时候，我教她朗诵诗歌：郎骑竹马来，绕床弄青梅；同乐清闲居，两小无嫌猜。其中有一句是我改的，读完这诗，我就讲“望夫山”的故事给她听。目的是为了告诉她:做女人一定要忠贞不渝，哪怕有一天我让她望断脖颈，也不能失节。可是不到半年，她就和别人好上了。从此，我偿到失恋的痛苦。在我的记忆中，她还给了我一个宣言一样的理由：爱不爱你是一回事，同不同别人好又是另一回事，至于将来嫁不嫁给你，更是和任何事都不相干。

　　现在我的幸福，是要唐小丫爱上我。让我已认命的二嫂爱上我,这个问题我在她们结婚的时候就有过:
　　1, 我二哥死掉
　　2, 我变成我二哥
　　3, 唐小亚移情别恋
　　前两条都不太可能，所以最好的办法是要她移情别恋。在她移情别恋期间，我要做好的唯一一件事就是去勾引她。她住进清闲居,就是我的机会来了。但是看守清闲居的吴老头总是来罗嗦，要唐小亚搬走。所以他是我最大的敌人。唐小亚不肯走,所以吴老头就在外面散布谣言：小叔子和嫂子勾搭上了。这样做的目的是要赶唐小亚走，叫她守妇道,做个黄脸婆。谣传传开后，外面的说法就多了，最文明的一种是：离经叛道,岂有此理.每听到这样的话，唐小亚就要跑出去，用一个纸筒做的扬声器对着门前路过的人大喊：我们就离经叛道了,怎么着呀。以后，再没有人敢过路，这里仿佛成了夜叉公园。

　　五
　　在我的小说中有一处是描写住址的,这全部的描写取材于清闲居：门对面是一条河，宛若一个巨大的伤口横亘在地面。早上起来时，会闻到有股酸味,那就是刮南风了。如果闻到的是臭味,那就是北风了。因为我家的对面是一个醋厂，后面翻过一座山，是个垃圾场。这就是说，我家坐北朝南-----
　　每到十一月间，我就要翻过一座山，抡起棍子，去后山的垃圾场里打狗，从来没有空手回来过。因为我不怎么出门，所以我翻过一座山后，再没有人知道我姓氏名谁。没有人认识我的好处在于，无论我拉回多少狗，也无论是有主的还是无主的，都找不到我，也怀疑不到我头上来。并且熟悉我的人都知道，我是个写小说的，写小说的意义在于：把虚构当成一种职业。有了这门职业，就没有人肯相信我嘴巴里能说出真话。举个例子：其实清闲居后面要翻过两座山才是垃圾场，如果你只翻过一座山，你有可能看到一群年轻人在集体裸奔。因为那里是武装部，每到十一月，就有当兵的人在这里体检。在我小的时候，我常去看他们体检。我爬到半山腰上，带个望远镜，从窗子里看进去，只见一群人脱光衣服，连蹦带跳的，场面极为壮观。那时我年纪还小，每看过之后，总是心惊肉跳，晚上回家做噩梦。总感觉那赤裸裸的全身，是对女性生存空间的一种恐吓。

　　没人肯信的事，唐小亚却都相信。她甚至相信我从没有拉回过别人的狗，从来没有吃过狗肉，而且我是个和尚，从不吃肉。说这话的时候，炉子上的狗肉已经熟了，冒着袅袅香味。她还有一套别人没有的观点：凡是一切仿佛存在过的东西，她都肯信，而一切别人说是真的东西，也许都不真，一点也不可信。有一次，我和她提到被头发硌醒的事，她居然也承认我所说无假。为了证明我说的是真的，她要去了那根头发，收藏了起来。

　　若干年以后，也许人们会想起这根头发的故事。那时人们会认为：能硌醒人的毛发应该不是人的，只有一种从非洲豪猪身上拔下来的毛才有这种功能。但我们土生土长，灵长目人种人科，发生这样的事，简直不可思议。言外本意是说：本故事纯属捏造，胡说八道。可别人肯不肯信，罪不在我，在那根头发身上。我没有义务追溯到将来去说明这件事的真相。但无论怎么样，这根头发不是豪猪身上拔下来的，我可以做证。

　　六
　　在唐小亚住进清闲居后，我爸妈想了好多种办法来对付我们，怕我们做出不人道的事来。她们能想象的人道极限只是孤男寡女同处一室，而且这样很危险。她们眼中所说的人道，是孤男寡女在一起能够坐怀不乱。人道的标准是把人人都当柳下惠。所以我妈找了一个男人来清闲居陪我。此男进来后，总是很忙，可我不知道他在忙什么，也不想知道。他来了之后，我所做的一切就透明了。辟如我几点到几点在做什么，几点之后又在做什么；晚上说不说梦话，说梦话时说些什么；打不打呼噜，梦不梦游，多长时间洗一次澡，多长时间换一次衣服。这些他都要向我妈妈汇报。最重要的当然是注意我是不是和唐小亚交往过密。所以每当我想去勾引唐小亚时，总感觉背后有一双眼睛盯着我，心里一阵发毛，只好让自己蔫掉。最令我愤怒的是他上则所从不关门，每一次我推天门，他蹲在坑上，头也不抬，说一句：有人呢！假如我是个娈童，我就会喜欢这种画面。又假如他是个女人，我也会喜欢。可我不是娈童，他也不是女人。所以每当这个时候，我只想揍他。如果我真揍了他，后来的事可能就不会发生了。

　　后来发生的事是这样的：此男晚上时，打扮得像个妇人一样。只可惜他满脸粉刺，额头宽厚，像个踩坏的烧饼，而且不是个规格化处理的烧饼。这模样看久了，还能治打嗝，这是我观察出来的。他化好妆，跑到我书桌前，问我：三小，这个妆化得怎么样？
　　大多数时候，我会一把推开他，或者踹他一脚。但他不会走开。后来踹成了习惯，他便觉得哪天不挨踹，心里就不痛快。从本质上讲，他是有受虐的倾向，说得通俗点就是犯贱。此人犯贱时，期待着有人踹上他一脚，这样他便很兴奋，也便是他的生活主题了。而我的生活主题不是为了踹他，所以对踹他这件事，也很烦。
　　他不犯贱的时候，就整天望着院子里的衣物发呆，而且找借口在唐小亚晾的衣服下穿窜。真到有一天，唐小亚怒气冲冲找我问，她的衣服哪里去了?我当然不知道她的衣服哪里去了，再说了，我就算偷了她的衣服，也用不着。但是忽然间我想到，我用不着的东西可能有人会用得着。为了证明我想像的是真的，我答应帮唐小亚找回衣服。结果证明我猜想没错，在此男房中找出不少女孩子用的东西。结果显示，此男不但是个受虐狂，而且是个恋物癖。
　　于是我赶走了他。
　　这件事令唐小亚非常高兴。她一高兴，就坐到我的书桌前，说要看我的小说，做我的第一个读者。她把脚搭在我书桌上，把鞋子蹬掉。懒洋洋地说：愣着干嘛，去拿呀。
　　我把小说给她，走到门外和吴老头下棋。和吴老头下棋也是一件很不痛快的事，赢了,你走不了；输了，你更走不掉。下到最后，我们常常翻脸，把棋盘打翻。好几次还差点动起手来。这说明我们不但棋下得臭,而且棋品也不好。正在我又要打翻棋盘时。听到唐小亚大叫一声；老天爷，好大的伤口。这个伤口的比喻来自我的小说。听了之后，我更蔫了，抽身起来走掉，不想再理任何人。
　　在我的小说中，有一种幸福叫自由，这种自由的灵感来自于我的生活不受干扰。吃饭、睡觉、思考以及写作，我在做些事的时候，不希望有人来扰乱我。也就是说，我想吃饭的时候，就吃饭，想睡觉的时候就睡觉。当然，写出的小说不想给人看也是我的自由。但是唐小亚要看，我就不能不给。尽管这已经扰乱了我的自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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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二十不惑 2007年01月09日 08:22

　　晚上，我回到家里，坐在书桌前发呆。我用的手肘支着桌面,手掌托着脑袋,望着天花板。唐小亚从我后面走来，打掉我支着的手，说道：发什么呆呢？想什么了？你看那些愚蠢的人多幸福，不必用思考来磋砣岁月。我回过神来，告诉她：你说得对，愚蠢的人虽然幸福，但他们却是在遭罪，并且是人类的原罪。说穿了，按现在时兴的一种说法是：幸福就是遭罪。我还举例子告诉唐小亚：《圣经》上还说，心灵贫乏的人是幸福的，天国只属于他们。所以他们愿意接受长期的愚蠢，承受长期的罪孽。这也是对“幸福就是遭罪”的佐证。

　　众所周知，十六岁以前，我长得细胳膊细腿。但十六岁以后，就长得有点像个山贼了根据唐小亚描绘：山贼坐在书桌前，双手拖着下巴，弓着腰，一动不动。在山贼的前面，摆着很多的书。所以可以断定，这是一个文明的山贼。但山贼并不是在看书，他在发呆。这个发呆的山贼就是我，其实当时我并不是在发呆，我有自己的想法，比如，幸福，爱情，自由。想到后来，无趣之极，只想一死了之。

　　很久以前，人们这样形容爱情：男人戴着牛屎花编成的花冠，太阳穴上贴个狗皮膏药，嘴里衔根狗尾巴草贼眉鼠眼站在僻静的城墙下。这时你就会看到一个女人，腰上系个裙带，挎个竹篮，头罩花巾，一摆三摇过来，小脚莲花碎步，眼看近了，却还在远处。他们在城墙下约会，接吻，做一些无伤大雅的事。于是人类称这是爱情，爱情的发明最终影响到了我们这一代。我原以为它会在发明不久后的将来夭折的，但是我错了，我的爱情从二十世纪跨越到二十一世纪，从容走过来后，才发现爱情竟然是无限的，它不会在任何时候消失，只有爱情，才是人类唯一永恒的主题。而今时今日，我面临的这个主题出了问题：我爱上了唐小亚，但她是我二嫂。

　　二嫂站在讲台上说，爱情其实就是一种病，这种病患者像金鱼一样，能不断地吃东西，直到把自己活活撑死。这种病里还有一个症状，假如失恋，就会表现出来：头发枯黄，面容憔悴，用毁灭性的方式摧残自己。这种病的症状和我所知的苯丙酮尿症患者表现非常地相似。二嫂说这话时，台下的同学个个像睁大眼睛睡觉的张飞。二嫂怕别人听不懂，又接着说：你们没病，所以不懂。这件事发生在我上高中的时候，当时窗外晚霞台火，二嫂的脸上红扑扑的，她用教科书敲打着桌面。兴奋异常。下课后，就会围上来很多人问她：爱情是什么。她觉得这个问题太幼稚，连我都会很明白，所以她说：问他去吧！周围的人便一哄而散，都来问我。这让我非常恼火，白他们一眼说：滚，去你妈的！

　　那天傍晚，二嫂的脸红扑扑的，像只发情的母驴，兴奋不已，嘴里哼着小调，趿着拖鞋。很多不怀好意的男人围拢过来，和她讨论一些问题。我后来听到，这些问题都无关紧要，但是有人要问，她就要站出来给别人答案。比如别人要问一加一等于几。她就要告诉人家等于二，并且要说明为什么要等于二而不等于三。又比如有人要问人是怎么来的，她就很严肃地回答：人都是妈生的。她除了在这方面表现得睿智外，还常在思考，思考人到底是一个什么概念。这个时候，她就非常安静，有时会叹口气，接着又沉默不语。叹气说明她思考的问题非常之深奥，难倒了她。但也并不全是这样，据唐小亚所说：里面夹杂着曲高和寡的孤独感。

　　十九岁以前，我总觉得自己年轻气盛，没有什么是我所不能的。十九岁以后，我发觉做人不只是有年轻的，有一天我们都要老去。所以，做人的最高境界就是：把人不当人做。人只要到了这个境界，就下不来了。所以只好死掉。
　　我在清闲居里晚睡早起，想把一生的生命当成两辈子来用。但是守门的吴老头半夜总是来敲我的窗户，提醒我该睡了。早上时，他又来敲我的窗户，提醒我该醒了。他来敲我窗户时，会经过一座荷花池，那里的水臭不可闻，几百年没有换水，黑莓莓的。他经过那里时，闭住呼吸。长此以往，他就像一个龟息的王八，练成了传说中的龟息大法。

　　荷花池里，长满了海带一样的水草。扔个东西下去，还沉不到底。村里的老人说这荷花池的底是通往湘江的，所以你无论扔什么东西下去，沉到一丈左右，就再也不往下沉了。水草底下，是娥皇和女英的宫殿。但荷花在我的印象中却很坏，一点也不这么浪漫。它给我的印象和一个祖辈的传说有关。据说在百十年以前，有一个不要命了的年轻人在这里自杀，结果不到十分钟，他又从另一边爬上来。我不知道他为什么要爬上来，可以确定的是没有人去救他。所以后来祖辈的人也把这个故事传下来了，浪漫主义色彩也就更加的浓烈。这个浪漫的故事如果再传一百年，可能还会传出更多的版本。不过那已是一百年以后的事了。现在的我，只期待这个池子再臭下去，最好连龟息的王八都能臭死，这样，我就可以一辈子当两辈子用，甚至是三辈子。

　　清闲居的外围，是一座学校。每天，唐小亚穿过一片竹林，走进一片槐树丛生的林子里。从林子里出来，就是学校。在槐树林里，住着各种鸟和昆虫。她从这里经过时，有时会爬上树去，看看有没有新搭的鸟巢，下的蛋。仅管这和她一点关系也没有。只见她脱掉高跟鞋，把书咬在嘴里，后退几步，突然起跑，还不等人反应过来，她已经蹿到树上去了，蹿入树上未知的世界里。回到家里，她就会讲起在树上未知世界里所发生的事。在那个世界里，唐小亚叉开双腿，踩在树枝上，把头低下来。远远看去，就像腿下长了一个脖子，脖子上挂一个漂亮的脑袋。这个脑袋，装着对未知世界的奇特想法。这个想法可能是UFO的重现，是变种后雌雄同株的人类。

　　我在等待唐小亚出现在树上，漫长的等待中，我荒废了许多东西。我等待时来运转，有一天能再次看到她出现在未知世界里。
　　再见她在未知世界的出现是在一个炎热的午后，她穿着百褶连衣裙，光着脚丫站在树上。像个吊着的蚊帐。蚊帐下面，也罩着她不向外公开的未知世界。我仰头看着，也期待着这个迷人的未知世界花落谁家。我幻想在蚊帐的隐匿下，有我未曾见过的心跳画面。当我走近时，唐小亚已经明白了我的启图，变得激动起来，怒不可赦。如果把我再走过去，很可能就会挨揍，事后她说。她还说：如果当时周围没有别的人在，她就要下来揍我。因为她从来没有见过这样的无耻之徒。这说明她这个人比较保守，不允许任何人觊觎她的未知世界，如果不识时务，她就要打人。众所周知，她上大学的时候是跆拳道黑六段的高手，我虽然高大，却不是她的对手。唐小亚从树上下来，扯着嗓子喊：看什么看，没见过呀，女人不是人呀？我告诉她说：我们都是一类人，不同的是，我们是男人，你是女人。

　　十
　　在我的小说里，有一个主人公一生都在研究成功学和心里学。但是他的学术研究一样也没有得到过认可。写的书没人要，论据没有人肯信。这个失败的典型来自于生活中的我。
　　唐小亚坐在椅子上，看我写的小说，看到后来，兴味索然说：知道你为什么写的小说没有人看吗？原因在你小说中的不明之处：
　　1、人为什么要分男女？
　　2、人分了男女为什么一定要谈恋爱？
　　3、假如男女在一起一定要恋爱，请给爱一个理由。
　　我觉得自己冤得厉害，因为我也不知道人为什么要分男女。人分不分男女是生命的谜题。而且男女恋爱是各取所需，弥补荷尔蒙失调。这也不是我应该去解释的东西，我也解释不出来。

　　但是后来我不再写小说了，我改行去学画了。

　　教我画画的是一糟老头，胡子拉碴，而且花白，像一条受惊的刺猬绻缩着。他在昏乱的灯光下，把我领进了一个画室。同学们都极不友善地看着我，因为我太像一山贼了。而且画室里有一个非常好看的女孩子，而且我就在她身边坐下了。每个人都认为我不怀好意，我也认为自己不怀好意，本来我就没有怀着好意来，我来的时候窝了一肚子的火，因为我写的小说没有人看。

　　十二
　　在有关我童年的记忆里，有过这样一个画室，那个画室是一个很大的地下仓库，废弃后就成了画室。画室的墙角是两排画架，四张长桌。闲下来进，附近的人们就把长桌拼起来，中间放一排断砖，就成了一个临时的乒乓球台。没有人打乒乓球的时候，长桌上就放一些画笔，石膏头像，手指关节以及一些别的什么东西。八盏日光灯从来没有亮过，每到晚上，这里就只有诡异和安静。就是这个仓库里，连耗子都害怕，不敢来这里觅食。可是不管怎么样，总有一个人在那里，那个人是我二哥，我非常钦佩的一个人。我二哥常常坐在那里，坐在黑暗里打盹。估计他也没有别的事可以做。这种处在暗夜里的诡异和与世隔绝的孤独更加地让我着迷，艳羡不已。
　　小的时候，这个画室里还流传着一种诅咒：那是被神遗弃的地方，死神却祝福过。爱上它，就是爱上死亡、孤独，叛逆。在这里，黑暗将吞噬着一切，包括火光。然而，这一切我都不关心，只要有我二哥的地方，我就愿意去，即使是诅咒，也无所畏惧。但是我二哥不肯让我去，所以我对艺术的痴迷却只停留于无知状态。仅管是这样，我对艺术的向往却一直处于沸腾状态，比我的体温还要恒稳。

　　我没有走上艺术这条路，是因为我对那个画室仅有一面之缘。那天我从画室离开，是哭着走的。也许，年少的我，只有用哭声，来表示我对艺术的着迷和热爱。在我的记忆中，二哥只要从画室出来，就变得疯疯颠颠的。
　　据唐小亚回忆，她们谈恋爱时，我二哥总是走神，而且口中不时嘟哝几句，这话里可能是说他爱毕加索，他爱谁谁谁，唯一想不想的就是他爱唐小亚。所以唐小亚就要问他：你爱我吗？他便回答：我爱毕加索。这个时候，唐小亚很是气恼，一脚把二哥踢倒在地上。等他回过神来，二哥就从地上爬起来说：小亚，我爱你。
　　二哥谈恋爱的时候就是这样的。

　　十三
　　我从画室出来时，已经很晚了。唐小亚站在门外，看到我说：正好顺路，来接你。我想，要是她觉得不顺路，她就不会来接我了，但我还是很高兴。我以为她每天都会来接我，但是我再也没有在门口看到过她。要是别人，肯定会来，但她不是别人，她是唐小亚。

　　我跟在唐小亚后面，半声不吭。忽然间感觉回到了童年：我跟在一个女孩子的后面，也半声不吭。田野里刮着萧瑟的秋风。我想要转身离开，走向旷野，走向败草从生的萧瑟秋景里去，让世界遗留的孤独，全部给我。但是我没有离开，我从田埂下挖出一团泥来，把它糊在了那个女孩的脸上。她是我们村里最漂亮的女孩，但哭起来的时候，依然丑得要命。从此，我对任何漂亮的女孩都失去了兴趣，也失去了活力，再也不像一个小孩。

　　我跟在唐小亚身后，未班车已经开走了，所以我们只好走回去。昏黄的钠光灯下弥散着浓重的尘土，还有照在树上而映在地上很黑的光影，像小时候尿床尿湿的床单。过马路时，唐小亚就牵着我的袖口，说一声：来，过马路了。转弯时又说一句：转弯了。在她看来，进过画室的人，都和我二哥一样的笨，无药可救。二哥当年就是这样的。所以他老是挨踢，而且挨了踢之后，都要从地下爬起来讨好说：小亚，我爱你。而在我看来，有她在，我就用不着知道要不要拐弯。打个比方，我是一个指南针，而指南针份内的事只要知道南方在哪里就行了，至于去南方的路该怎么走，不是指南针所要知道的。这个比方的意思就是：我是唐小亚手里的一个指南针，责任就是知道家住哪里，至于要怎么走回去，就是唐小亚的责任。

　　我是一个很没有方向感的人，从家的前门走习惯了，有一次从后面走出去，就走丢了。小时候我不出门，有时候帮妈妈去买盐，我妈就在我的各个口贷里都放一个纸条，上面画的是从哪个门出去，该从哪个门回来的路线。但我还是迷路。唐小亚嫁给我二哥后，给我出了个主意：挂个铃铛放我脖子上。她解释说家村里的牲口都是这样，从没走丢过。我认为自己不是牲口，所以我还是迷路，也没有在脖子上挂个铃铛。

　　十九岁以后，我渐渐长出了一脸的胳腮胡子。也就是说，越来越像一个山贼了。唐小亚也渐渐对山贼开始遗忘，她也不再像以往一样，一提到我的丑事就往桌椅上跳，并且她也跳不动了。因为二哥进了监狱，她就变得很不开心。所以她来寻我的开心，比如她把养的那匹赖皮狗叫我的名字。完了还说是用我的名字来侮辱一下她的狗。每到这时，我就无话可说。唐小亚也便觉得无趣之极，不再同我说话，也不再寻我开心。从此，我们都变得又聋又哑。
　　现在我想，假如我从始至终都不认识唐小亚，那我会不会又聋又哑？

　　十九岁以后，我对任何事都不再迷惑，日子一天天过去，二十岁也要来了。我奇怪春天一直没来，当我发现春天已经来了的时候，春天已经过去了。

作者有话说

　　未完待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