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讨厌》水塔

1、讨厌

　　我讨厌一个男生，他弯弯的眼睛，小麦色的皮肤，双手抱胸伪装哲人的姿态，通通让我嗤之以鼻。他自以为是，自命不凡，多管闲事，他会忽然拿走我的课外书，一本正经地对我说：“你该好好学习。”他会在篮球场上奔驰，企图突破重围，却在灌篮时不慎跌倒，女生们一个个递上纸巾，七嘴八舌的安慰，然后他一遍遍回以虚情假意的微笑。而只有我，默默在一旁嘲笑他，仿佛这个校园，只有我讨厌着他。

　　他会爽快地替我搬书，没事找事地和我搭话，他偶尔会对我露出微笑，腼腆得如一个普通的少年。可我心知肚明，他的一切所为都只是恶作剧般的调笑，他情真意切的表情却为原本的关怀本末倒置。

　　我讨厌他，讨厌他在我欢欣喜悦时的冷言冷语，讨厌他无缘无故的殷勤笑脸，讨厌他在课上故作正经的听讲，他如同一个小丑，正扮演世上所有滑稽，而他的戏码令我作呕，他的观众虚与委蛇的鼓掌。

　　这样的人，就算消失的话，也不会怎么样吧。

　　所以，在那个阳光初盛的中午，我远远喊出他的名字，他正试图穿越一条空旷的马路，我看到刺眼的红灯和正急速驶来的大型卡车，无法克制地叫住了他。他跑了一半，突然回头看我，他看见了我的微笑，也看清了我的口型。

　　去死吧。我对他说。

　　他震惊地扭头，甚至来不及呼救，便被车轮无情碾过，我看着他鲜血淋漓的手臂，映衬初上的绿灯，既没有喜悦，也没有难过。

　　我是凶手，我杀了自己最讨厌的男生，却无需承担任何责任。我无视血腥的现场，信步走过马路。

　　我一个人继续过活，一个人继续等待明天，我不必再对一个讨厌的男生假意微笑，更不必忍受他假惺惺的关心。我本该雀跃，本该欢呼，可我既无喜悦，也无难过。

　　但至少，我想他终于可以从我的世界跳脱，本该如此，本该如此。

　　然而，当我背着书包，跨进班级的那一刻，空气凝滞了。

　　“这么早？”他放下手里的课本，微笑示意我的出现。

　　明明已经死了，既然是死了的人，为什么还会出现。

　　既然是死了的人，为什么会露出那种微笑。

　　死了的人，就不该出现吧。

　　那么，就由我来，让他回到死者该去的地方。

　　“放学的时候，一起回家吧。”

　　我做了个决定，无视全班女生敌意的目光，微笑着对他说。

　　他看着我的眼睛，竟愣了好久，才同样回我微笑。

　　“好。”他说。

　　然后，在黄昏到来之时，我将匕首捅入他的腹部，狠狠地，用尽我全身力气。他抓着我的衣角，看着我的眼神，无助而迷惘。

　　他缓缓跪坐下来，双眼终于黯淡。

　　结束了。

　　就这样，回到他该去的地方。

　　可是，为什么。

　　“你每天都这么早吗？”他靠着门，将保温杯递到我手上，“天气预报说今天会下雪，你这样不加衣服很容易感冒啊。”

　　我佯作镇定，冲他浅浅的微笑，“你怎么知道我没加？”

　　他笑了，又是那种笑，仿佛我所做的一切都一文不值，又仿佛我才是那个丑陋的小丑。

　　我看着他拿着保温杯的手，不锈钢制的保温杯折射着温暖的阳光，然后，他伸手弹了我的额头。

　　我于是在他的注视下接过保温杯，毫不犹豫地砸向他的太阳穴。没有反抗，他只是颓然地靠着门瘫倒。

　　去死，去死，去死！

　　为什么死了的人还会回来，为什么，为什么！

　　我发了疯似的逃窜，想要逃到再也没有他的地方，然而，我的脚堪堪跨出校门一步，便被一只手拽住。

　　“快上课了吧。”

　　他的声音穿过我的皮囊直直刺透耳膜，我回头，看到他血肉模糊的脸，那张被卡车碾压过的脸，正严肃地注视着我，然后嘴角猝不及防地咧开。

　　“啊！”

　　我失声尖叫，近在咫尺的校门突然变得扭曲，我甩开他的手，横冲直撞地开始跑，然而不管我躲到什么地方，总能听到他宛如耳语的声音。

　　到底要怎么样，才能摆脱他。

　　谁来告诉我，到底该怎么做。

　　脚被花坛的盆景绊了一下，我的身体不受控制的向前倾去，头径直磕到一块石头上。抬头，却又看见了他。

　　他一脸责怪地用手拭去我额头上的鲜血，“怎么那么不小心？”他这么温柔地说着，仿佛刚才那张可怖的脸都是我的幻觉。

　　“告诉我要怎么做？”我颤声问他。

　　他的手顺着我的额头向下抚去，抚摸着我的脸颊的手没有温度，冷如冰锥的手。

　　然后毫无预兆地，脖颈被死死扼住，他的手不知什么时候已移至我的脖颈。

　　他凑到我耳边，低声说：“和我一起去死怎么样？”

　　“好。”我说。

　　只要他能消失就好，不管用什么方法，让他从这个世界上彻彻底底消失。

　　他的手开始收紧，我认命似的闭上眼睛。

　　可是，当我再次睁开双眼，却发现自己趴在教室的桌上。嘈杂的声音钻入耳内，紧接着，是他冰冷的声音。

　　“喂，你今天上课又睡着了吧，班导让你中午去她办公室一趟。”

　　周围一圈女生叽叽喳喳地说着什么，有意无意投向我的目光始终带着嘲讽。

　　在这个班里，我只是一个存在感为零的小喽啰，而之所以我这样的角色会被她们注意，是因为我向他告白了，向这个全班最有威信，也最让女生们难以捉摸的他说了“我喜欢你”。

　　那天我在学校的泳池扭了脚，机缘巧合是他送我去了医务室。趁着医务室的阿姨出去的空当，我对他告白了。

　　我当然知道他不喜欢我，一个始终被众人遗忘在角落的人，怎么可能得到他们中的主心骨的垂青呢？当然不可能。

　　在这个学校里，有很多女生喜欢他，甚至传言有女生放学跟踪过他。对他告过白的女生自然也有很多。

　　他是所有人眼中的天之骄子，家里有钱有势，外加姣好的容貌，理应有一大堆追求者。然而他从没有接受过任何人的告白，自然，也不会接受我的。但是，我和其他人是不同的，我有足够的信心让他接受。

　　“我喜欢你！喜欢你的全部！”我说。

　　他看着我的眼睛，仿佛想从那里读出谎言，然后，他像哲人一般，坐在床沿上，静静地说：“你知道吗，喜欢一个人，并不是喜欢他的全部，而是相较于讨厌的那部分，喜欢占了大多数。”

　　“我不可能和你交往。”毫无保留的拒绝。

　　“我知道你有喜欢的人。”

　　看着他忽变的神情，我笑了，“你们在花坛接过吻，我拍下来了。”

　　在校园里，男生和女生接吻并不是什么稀奇的事，但如果男生和男生就不同了。

　　“你居然喜欢男生啊。”

　　“你想玩什么？”他问。

　　“没什么。我喜欢你，你知道我想怎样。”我无所谓地说。

　　怎样才算喜欢一个人。

　　喜欢一个人，就是无论用什么手段，无论那个人喜不喜欢你，你都会想极尽一切让他和你在一起。

　　“我知道了。”他突然起身，平静的对我说，黑色的眼眸毫无波澜。但是我知道，他害怕了，害怕我揭发他的丑行。

　　然后，一切都发生了变动，从来不主动被人搭话的我，居然成了众人的焦点，所有人看着我的眼神都是怪异和怀疑的，但我不在乎，只要他陪在我身边就好，只要有喜欢的人在我身边就好。

　　他开始有意无意的讨好我，替我搬书，提醒我上课不要睡觉，甚至在考前帮我复习。虽然他有时还是会对我冷言冷语，但我知道，不一样了，所有的，都变得不一样了。

　　“放学后一起回家吧。”

　　有一天中午，他突然对我说。无视所有女生敌意的目光，我欣然接受。

　　那个黄昏到来的时刻，藏在他校服袖子里的匕首，以及他看着我背影时的嫌恶，我通通知道。

　　“你和那个男生还有来往吧。”我突然开口，面对他的措手不及，我不禁笑了，“如果我把底片给你，你会不会不理我了？”

　　他一时答不上我的疑问，然后，我在他茫然的注视下，再次笑了起来。

　　从对他告白的那天起，我无梦的夜晚开始出现他。

　　他会对我笑，即使我知道那是虚假的，毫无机质的。

　　在梦境里他扮演了我最讨厌的男生，讨厌到想要杀了他，可是当我目睹他被卡车碾过的那一瞬间，我居然一点都不觉得开心。

　　然后，诡异的事情发生了，第二天一早，他居然端坐在自己的位置上和我打招呼。

　　我很好奇，为什么死了的人还会回来，所以我决定，再次杀了他，让他再不能出现在我面前。可是，不管我怎么做，第二天他都会毫发无伤的出现在我面前。

　　我不知道该怎么做，也没有人会帮助我，之后他对我说“和我一起去死怎么样？”，我想早点结束这一场游戏，所以答应了他。

　　可是，我没有死，他也没有。

　　我趴在自己的课桌上，听到他冷冷的声音。

　　算了，我想，好无聊啊，和一个不喜欢自己的人在一起，也不怎么幸福嘛。

　　隔天早上，我走进教室，教室里只有他一个人，我向他打招呼，想告诉他我的决定。

　　他起身看着我，似乎有些意外，“这么早？”他向我走来，手里拿着不锈钢制的保温杯。我平静地看着他走进，然后保温杯被举起，折射的光线使我的双目无法睁开。

　　嘭。

　　有什么东西流进了眼睛。

　　“去死吧。”

　　我听到他一贯冷冷的声音。

　　我最讨厌的那个男生再次出现在我梦里，我在校园里拼命的跑着，然而不管我躲到哪里，都能听到他的声音。

　　他告诉我，讨厌一个人，并不是讨厌他的全部，而是相较于喜欢的那部分，讨厌占了大多数。我想，如果我能早点梦到他的话，一切，就会有所不同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