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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过尽行人君不来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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坦白地讲,武松对林冲并没有什么特别的感情,或者说,林冲基本上是个几乎被武松有意无意间忽略的人。
武松是什么样的人?武艺高强刚正不阿嫉恶如仇,是个爽快的汉子。
所以在上了梁山之后的很长一段时间里,武松都不能理解鲁智深这样爱憎分明率直粗犷的汉子,怎么会跟那个什么豹子头有着那么深厚的交情。武松倒不是嫉妒或讨厌林冲,他只是觉得林冲和梁山其他兄弟不同,比如清秀斯文的花容莽莽撞撞的李逵哪怕是那个贼眉鼠眼的时迁都和林冲有着很大区别。如果你近距离看一眼柴进,你能看出他是个贵族;远处了一眼王英,你肯定看得出他不是什么好人;就连表面上一副忠义两全的宋江,你也能推断出他心里必定有一本账虽然你看不出这帐算得究竟是什么。
但是林冲——你在他身边呆半个月都未必搞得清他到底是个什么样的人。
林冲话不多,喜欢喝酒,一般情况下没什么存在感,基本上林冲一直躲在某个目力所及的角落但当你有事找他时大多数情况下你会在围着梁山转了好几圈之后惊鸿一瞥发现原来林教头一直坐在自己对面只是自己没看见。在武松眼里林冲就是这样一个没什么存在感的人。
武松对林冲第一的印象就是,林冲应该是有故事的。不过印象什么的也就到此为止,因为他实在没能从这个一年说不了两句话的人的嘴里套出点兄弟贵姓之类的兄台当年的故事。当年的武松太忙太傲太野,比起这个装饰性的头领,武松更愿意跟鲁智深史进杨志之类的话多一点的兄弟交流一下感情。
后来林冲的故事还是鲁智深告诉他的,武松还没成家,对于林冲和林娘子的感情还是不能完全理解,不过心里对林冲还是有些敬意的,可这敬意的主要来源还是鲁智深。武松觉得鲁智深敬佩的人绝非凡夫俗子,这个豹子头并不是一百单八将中凑数的那部分,很可能是这一百多人中难得的精华部分。
转天武松就看到在树下舞刀的林冲,林冲眼里决绝的神色终于往日不同,冷酷犀利,这才是武将沙场血战时应有的神色。
不由得心头一惊,倒吸了一口冷气。
可这林冲倒是真不争气,刚夸了他两句林冲的刀就耍完了,收刀归鞘,恢复到无存在感的零气场状态。
武松都想拿张纸左书:‘前生多灾多难’右对:‘此世流年不利’然后沾点浆糊贴在林冲脸上,这十二个字简直就是林冲所有表情的高度总结。
敬是敬的,也没到敬而远之的地步,但武松还是觉得:林冲,是个怪人。
后来武松跟鲁智深史进杨志走得越来越近,梁山让人不爽的事却越来越多,彼此都是血气方刚的汉子不能去闹事就只好学文人借酒浇愁,林冲自然是不会缺席的,武松常常看到史进和杨志连推带唬把林冲叫过来,若是鲁智深更不必说——扯了林冲的袖子便走,也不管林冲是在磨刀还是在擦桌子。
武松一直很纳闷——他们跟这个一年说不出两句话的人怎么会那么铁。
不过武松也终于知道了林冲原来不是面瘫,酒至酣处这个人也会哭也会笑。
只可惜‘酣处’时的武松已经比林冲醉得还惨,他由始至终也没记住这个人其他的表情究竟是个什么样子。
有一天这几个人照例聚在一起喝着喝着就回忆起当年,林冲和往常一样说话为辅喝酒为主,不过今天林冲似乎喝得有点多,在武松还能数的清自己面前究竟坐了几个人时林冲就趴在桌子上说起胡话:“如果让我再活一次……我绝…绝对要狠狠揍他一顿…打得他老子都认不出来……不!再活一次老子才不当他娘的鸟官!”
杨志迷离间狠狠一拍桌子:“对!当他娘的鸟官!清誉?功名?…功名他娘!清他大爷!”
林冲高声附和:“对!下辈子老子要像……像武家兄弟一样!”说着拍上武松肩膀摇摇晃晃还不忘胡言乱语:“男儿就要像兄弟你一样!胆大嗯……敢作敢当轰轰烈烈……嗯……轰轰烈烈。”
“不对!”杨志表示抗议:“智深和尚才是真正的轰轰烈烈潇潇洒洒!当然武松兄弟洒家不是说你不够英雄啊…洒家就是觉得,智深和尚过的日子!那才叫真痛快!打抱不平打抱不平…不平……敢爱敢恨从不受制于人…而且——”
话没说完‘咚’一声,倒在桌子上做假死状。
林冲摆摆手,上半身也是东倒西歪:“不行不行…我才不当和尚……”
言罢,‘咚’一声伏案不起。
武松转头看着正在桌子上摸索酒碗的鲁智深和抱着坛子找口的史进,伸出食指指指两人:“你!……你…”
‘咚’眼前一黑。
武松依然觉得——林冲,是个怪人。
但自己好像离这个怪人更近了一些。
今天的天气一点都不好,阳光刺眼得发白,屋外热得像火堆屋里闷得像棺材。
棺材?武松愣了一下,回想起自己幼年时十堂逃了八堂的课和私塾先生模糊的相貌……那么依自己肚子里的二两墨汁,是怎么想到把棺材这么有创意又不吉利的东西跟房子打比方的呢?
摇摇头甩掉这些胡思乱想,比起棺材,还是去火堆里待会吧……
走出门去才发现别有洞天,虽说屋里屋外一样热,但外边好歹还有点风。抬头一看不远处树荫下站着一个人,看背影很像林冲。
没错,在这么热的时候还能淡定的穿着长袍的,估计也就只有这个怪人了。
悄声走到他身后,也说不清自己是什么心理,只是莫名的,想靠得近一些,说不定靠近了,就能看清这怪人的心思。
和林冲的背影只差一步时却听到那人的声音,好像在自言自语,又好像是说给身后的来人听——
“世人皆道梅之凌霜傲骨,谁明其孤寒苦寂…”
不知怎么就接了一句——
“如此说来,林教头倒与这寒梅甚是相似。”
林冲转过身来,四周跳动的光斑在他眉眼间流转,武松看到他眼里一闪而过的流萤星火,不由得上前一步而迈出步子却倏然后悔,他从未想到,这个斯斯文文清清瘦瘦的教头,竟高过自己半头。
若是靠的太近那么自己不得不抬头仰视,一股强大的气压迎面来袭,武松只觉得更加闷热,急忙闪身后推半步,感觉好多了。
“武家兄弟,此话怎讲?”
林冲虽然还是那副不嗔不怒的样子,不过凭着长久以来直接间接的相处,武松还是看得出林冲是有一丝惊讶的,这么说刚才自己真是多嘴。
早知道应该吓他一跳看看这人不醉时的反应。
“不争于事不怒于人不畏于时,孑然而立看似孤苦实则傲骨凛然,难道不像教头的性子?”
七拼八凑编出个答案,还要不服输地昂起头仿佛在质问对方:我说的不对么?
林冲浅笑,略带玩味地抱起手臂偏过头看着不得不微微昂首才能与他对视的武松:“如此说来,这武家兄弟,倒与那桃花甚是相似。”
武松敏感地嗅出这句话中的敌意,可怎么看,林冲的脸上也不像贴着‘我吃饱了拿你开涮’几个大字,武松决定听听林冲的理由:“教头何出此言?”
“因为桃花在最合适花朵的季节盛开,避开阻止它开花狂风、暴雪、倾盆大雨,没有任何能阻止它开花的因素,它才能呈现花朵应有的绚烂姿态,对花来说,还有什么比得过能肆意张狂的盛放更惬意的事呢?而桃花短短的一生却能遇到无数的知己,对它赞扬、欣赏,在他们眼中,桃花就连凋零,都是弥足珍贵景象。还有怎样的生命,比桃花更加绚烂潇洒,不留一丝遗憾。”
言罢转身,恍惚间那人好像真的化作了一树寒梅,四周弥漫着清凉的风雪。
武松顺着林冲的目光望去,终于找到了林冲凝神之处。
那是一丛梅花,可惜早已过了花期,只剩下枯萎的枝干。
彼时晁盖已死,宋江新为梁山头领。
夜凉如水,本该是个令人惬意的时刻。
武松和杨志趴在石桌上抬头望天,两人都不约而同地板着脸,月明星稀的好景色武松却恨不得扔快石头砸两三个星星下来。
招安了。
杨志假死状趴了半天忽然抬起头对武松说:“兄弟,你在想什么?”
武松连气都懒得生:“不知道,就是不想动,也不知道该做什么。”
“那你猜猜,我在想什么?”
“……差不多猜着了,但是我不想说。”
“那我可以肯定地告诉你:你猜错了。”
“嗯?”
“你一定在想,我能回到朝廷,很高兴吧?”
“嗯……”
“我也以为我会那么想,可现在我还说不清我到底在想什么。”
“为什么?”
“我也不知道,以前在汴梁当官时,想的是报效朝廷光宗耀祖,后来遭难时呢,想的是早日洗雪冤情报效朝廷光宗耀祖,再后来占山为王,当时挺绝望,我觉得我再也不能完成家父遗愿报效朝廷光宗耀祖了,可是过了一段时间之后,我忽然觉得这种敢爱敢恨不用顾及这个提督那个知府的日子很痛快,我虽然找不到一个听起来正气凛然冠冕堂皇的理由贴出来告诉别人这是我的目标这比我到底生命还重要…可是我恨快乐,这种感觉我以前从未有过,而直到今天我才明白这是为什么——”杨志滔滔不绝的热情有点感染了武松,武松直起身子认真的等待下文。
“我从前都是在为别人而活,为我的父亲,我所谓的祖先而活,我做什么事都要先考虑他们而不是我自己的意愿,那种日子太累了,我不但要应付朝廷应付公务应付我的父母应付列祖列宗还要应付我自己……可是人只能活一次啊,难道我不应该为自己而活么?”
“那你……”
杨志摇摇头苦笑:“我现在连我自己想要什么,都不知道了……大概是我为被人活得太久,磨没了自己的本心。”
杨志再次假死状趴在桌上:“兄弟,其实我挺羡慕你,敢爱敢恨敢作敢当,这样的人生才叫痛快。”
武松一时无语该说些什么,于是只好假死状地陪杨志趴在石桌上。
好像有人曾对自己说过这样的话……
恍然间想到林冲,在梁山水泊长长的渡口上提刀前行。和那句声嘶力竭的嘶吼——
“此时的我已不是林冲,我若是,定一把火烧了这水泊梁山!!!”
眼看着血海深仇的仇人毫发无伤的离开,宋江给林冲的交代却只是一缕发。
林冲带着一双比平日更加沉默的眼睛把自己关进屋里,武松站在门外抬手又放下,始终没有叩门的底气。
他清楚地看到林冲和自己之间,横着一道永远无法跨越的沟渠,林冲有着太多复杂苦楚的情感,而这些情感对武松来说又实在太为遥远。
他们终究不是一条路上的人。
后来……后来……再后来……
史进死了,鲁智深死了,杨志抱病,武松少了一条臂膀。
做不了官可以归隐,仗打不赢可以认输,病了可以治,弟兄散了可以聚,少了一条胳膊也还能活。
可是,如果人死了呢?
没办法了,没办法……
鲁智深圆寂不久林冲便卧床不起,安道全诊来诊去也没说出个所以然,看他那副支支吾吾的样子武松也猜到了几分,宋江临走时林冲拒绝离开六和寺,“就说我死了罢。”那样轻松的语气甚至带着一丝解脱的味道。
武松对宋江摇头:“哥哥,武松已是个废人,还是留在这佛门清净之地,了此残生罢。”
看着宋江长吁短叹的样子,武松忽然觉得,其实宋江想要的真的不是荣华富贵,也许他曾设想了一个光明的大路一个光辉的未来,他希望梁山的每一位兄弟不要如浮萍野草随波逐流,他想带给他们安定可是他不知道弟兄们真正想要什么。
于是一子错,满盘皆输。
最后方腊死了,宋江死了,花容死了……林冲也死了。
只有武松留在了六和寺。
武松时常会想起林冲,不知为何,林冲死了,武松倒觉得与林冲亲近起来,他似乎终于明白林冲复杂难以言明的情感,萧条背影间的哀凉,和他眼里空荡荡的寂寞。
人是要经历过才能明事的。武松想起自己的封号——‘天伤星’,他本是堂堂的打虎英雄啊,为什么却被这的‘伤’字…一语成谶。
六和寺的夕阳似乎都带着安宁的气息,武松再也没有离开六和寺,有时武松也会问自己:我当初选择留下,真的是因为厌倦?
这个问题他无法回答,他找不到个合适的答案,只能推给命数。
那现在,我又是为什么留下呢?
武松抬起头望向窗外光华卸尽的迟暮。
因为我纵使穷尽一生也再走不出这一丝丝迟暮之光的,所及之处。
================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