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7、第七卷 ...

  •   吹雪楼里长年不见光,阴暗的楼梯回回转转似乎一眼望不清头,血肉腐糜的强烈气味让人不由得作呕,到处喷溅着血迹的灰墙和地面上仿佛是开出了一地暗红的花.不见光,没有风,这里仿佛本身就是一个棺材,吞噬着一切有生气的东西.
      侍女掌上一盏琉璃八角宫灯,走在前面慢慢引路,柔和的光淡淡的洒落下来,舒柔小心的提着裙角塌阶而上,等走到高些的地方向下张望,吹雪楼里竟也是有许多的人.到处都是赤膊短装的男子,血肉腐糜的气味就是从这些人身上散发出来,这些人从脸上到赤裸的上身都满是血污和酸臭的汗味,他们或坐或靠的在一旁休息,可手里的兵刃始终没有离手,血汗交错的脸上那眼睛始终在警惕的观察着左右,眼神里是兽般的杀意和猜忌防备,看得人不由得毛骨悚然.
      一时分神去看下面,舒柔竟没有留意脚下,被自己的裙摆绊了一下向前跄跄了几步,慌神中她抓住扶手这才定住.听到响动的侍女连忙回过身来,伸手扶住了她,舒姑娘还请仔细些,这吹雪楼里根本不见光,舒姑娘多留神脚下.
      舒柔微微点了点头,侍女见她是在望着楼下,她把宫灯微微放低把下面略照亮了些,下面这些都是新近吹雪楼的学徒,侍女解释道,难免会血污狼狈了些,舒姑娘若是觉得不习惯还是不去看的好.
      正在这时,靠坐在墙角的一个男子突然一跃而起,拿过手边的刀就向另一处的一人挥去,那人一低身避过了这一刀,立刻喝一声还手相迎,两人顿时撕杀起来,看那情形是在以命相搏,而其他人似乎根本就没有看见这情形,仍是各自为营的在原处坐定,甚至连眼都没有偏一下去看他们一眼.
      这是常有的事情,侍女微微一笑,向面露不解之色的舒柔解释道,想要在吹雪楼出人投地自然就要想尽办法博得苏怜楼主另眼相看,相残那是再平常不过,一来苏楼主确是允了,被杀的只能怨身手不济枉送了一条命,二来这些人平日里难免有嫌隙,说是寻仇也可以,所以这场景我们是见惯了的.
      原来是这样,舒柔低低的自语一声,不再去看楼下,我们还是快些走吧.

      苏怜的卧房和那楼里一样的不见光,猛的一推门一股潮腐气逼得人喘不过气,舒柔下意识的退后了两步用衣袖掩着口鼻咳嗽起来,一眼看过去房间里伸手不见五指,丝毫没有生人的气息.侍女在门上敲了几声,边唤着,苏楼主,苏楼主,却没有人应,舒柔的心头一紧,怕是自己耽搁了事,忙要侍女把屋子里的灯都燃起来.
      屋子的灯里的蜡烛只剩得短短一截烛头,上面厚厚的盖了一层灰,侍女一挪开灯罩就被灰呛得咳起来,摸索了好半天,终于是把那灯都点上了.随着光线渐次的亮起来舒柔也慢慢的看清了屋里的陈设,舒柔正看着,猛然注意到床塌上躺着一个人,走近一看,一张青白无生气的脸,半边头发散下来遮住了一半面容,从那半边望去可知是个女子,容貌有几分的清秀,只是瘦得厉害,身上盖着件鸦青色羽缎衣裳,揭开一看,满身竟没有一处是好的,草草的包了几下了事,伤处已经溃烂化脓,周遭的血肉竟已经腐坏了,臭不可闻.
      难怪你唤了这么多声都没有人应,舒柔说道,真就像秦公子说的,她现今只剩得了半口气,若是再晚几天,这半口气也没了.

      每日都要吹雪楼和秦陌湮那里两头跑,夏秋之交的天气秦陌湮最是容易患病,舒柔少不得要辛劳些.那天她从吹雪楼回来去秦陌湮那里,正看到秦陌湮在把一只鸟笼挂到窗前,仔细一看竟是前日里见过的那只鸟,他轻轻拨弄着鸟笼,阳光从笼子的格子里照在脸上,不停的转着忽明忽暗,有几分像是走马灯.你去见过苏怜了?秦陌湮听得她的脚步声停手按住笼子,转脸问道.
      舒柔一点头,已经见过了,下了几帖药,想来明日苏楼主身上的热就能退了.停顿了半刻,她接着说道,苏楼主她……看上去有些教人害怕……
      你怕是自然的,秦陌湮笑道,复而又拨弄起鸟笼来,人没有死就是最好,我也就放下心来.
      我听说苏楼主她是四大名剑之首,总觉得一个女子要坐上席首是不大容易的.
      秦陌湮继续低头拨弄鸟笼,头也不抬的答道,江子玉,宋桥,白庭月都是江湖里数一数二的剑客,我未成名时他们已经扬名天下,苏怜算做是后起之秀,不过细算起来倒真是苏怜拔得头筹,各有各的长处,要真说她是四大名剑之首也不是虚夸.
      都是些大人物啊……舒柔低声自语道,这暮合山庄里真是卧虎藏龙,别的不说,单是江子玉的一手搠雪剑法就已是技压群雄,她转而又一想,那些在秦陌湮未成名时就已名动天下的高手,又是怎么会齐齐归到了他手下呢,且不说秦陌湮比他们年小许多一一当年秦陌湮和暮合山庄的名头未必能大的压过他们,而那些所谓身怀绝技的高手,也是有着极高的傲气和野心的吧.
      似是她的声音有些大了,秦陌湮倒是听得清清楚楚,用玉匙往笼里搁的小碗中加了些食料,他漫不经心的轻敲着玉碗边缘,一下一下清笼悦耳,若是舒姑娘在疑惑为什么这些大人物都会收归到我手下,任我驱谴,他一侧眼说道,这也不是什么费解的事情,但凡有些野心的人,他们苦练成材不过是为了找个可以两相利用的工具,因为他们觉得在我身上能看到自己野心的投影,我这双手能帮着他们拿到他们想要的东西一一甚至是更多.不光是四大名剑,这庄里的每一个人,就连那些没有多大本事的普通子弟,推及至舒姑娘你自己一一你不也是因为认定了我能帮你报仇而来找我的么,不都是这样吗.
      虽说是不争的事实,但这么赤裸裸的说破,舒柔还是觉得有些尴尬,的确在看见了暮合山庄,在第一眼见着了这个年轻公子,她已经坚信他一定能替自己报仇.在他的身上有一种像要把所有都吞噬怠尽的贪欲,他虽然生得宛若天人,可是他身上没有那种谪仙般的清高和出尘,反倒是对财富和权势的掠夺欲望.并不是哪里不对,他也并不象那些被酒色金帛迷困住的委顿男子,但是他的身上,在他的身上真的能看到自己野心的前景,甚至有这样的错觉一一若是借着他的手,就是想把天地乾坤都扭转过来,那也是可行的.
      秦陌湮转过眼去没再看她,继而像是有些自言自语,这庄里的每一个人,却不包括着她, 她的这一生,财富,权势,地位,这些都可要可不要.她的人生就如江心的荒岛,她在孤芳自赏,外人都靠不近,她到底是要些什么呢.
      他的声音越来越轻,最后根本说什么都听不见了,他执着玉匙按着拍子轻敲起来,舒柔听出了那曲调,欲黄昏,雨打梨花深闭门.她很早时就读过这篇词,只是读着觉得感伤,有时候替父亲在医馆,傍晚的时候正遇上下雨天,天色昏沉的压低下来,街市里的灯笼还没有点上,她打着伞关上大门的时候,听着那一声沉闷的撞击声,在心里空落落的有了回音.没有什么原因,也不是因为思念着谁,心突然就狠狠的抽痛起来,好象有一个空洞,狠狠的漏着风.每每读到这一句,她又会想起那时的情景,像是有什么堵在了胸口,她把那页词连着整本的书都压在箱底,不再去翻,现今突然又听秦陌湮敲的调子,一下子仿佛又回到了下着小雨的黄昏,大门吱呀呀的合上.现在想来那原来是一种叫做年少怀春的寂寞,渴望被拥抱,渴望着情郎唇边的温柔微笑一一即使那个男子的脸还是模糊的.
      秦公子他,怎么会敲起这首词来,舒柔抬眼望着秦陌湮,只见他敛着眼只看着手里的玉匙,那张琉璃般的脸在脑海中闪现,舒柔的心蓦的跳了一下,公子他,莫不是真的在寂寞……
      像公子这样的七窍玲珑,也会有揣摩不透的东西么,原来这样的男子也会有落寞的时候,舒柔有些自嘲的笑了一下,或许他说的是秦夫人吧,她这么想着,她总觉得他们有些貌合神离,但又说不清楚是为什么.从前上官慕薇在他身边的时候,她从未见过秦陌湮露出过这样没有防备的落寞,到底他还是不能离了那个女子在左右呵,想到这里,她有些试探的开了口,上官小姐她……几时能回来.
      执匙的手蓦然就停住了,秦陌湮望了舒柔一眼,接着淡淡一笑,放着些时日吧,我现在去找她,她未必会回来,他丢开玉匙拍了拍手,走到扶栏边坐下,眼里望着远处,她不会走远的,就在这江南,只要她还在江南,我就能把她找出来.
      一阵风静静的吹过去,吹得秦陌湮发带上的流苏和衣袖飘动起来,他伸着手握成空拳,依次动着手指,舒柔总觉得那只手是想要握住什么,比方说,那从指缝里漏过的风.

      苏怜,苏怜,苏怜记得自己原不是叫这个名字.
      这个名字原是上官慕薇取的,她侧着脸微微笑着说道,若是你不喜欢再用原来的名字,就叫苏怜吧.
      她信口说出的是一个怜字,苏怜的心微微的凉了下,或许自己在她眼里本就是可怜.暮合山庄四大名剑之首,吹雪楼的楼主,竟然叫着一个这么哀怨柔软的名字.
      在十九岁之前,她并不叫苏怜,她的名字是苏芷,那个时候她的身分是傲意山庄的三小姐.当时的江南四大世家中除去了商家,沈家,另有苏家和王家,执掌傲意山庄的就是苏家.
      世家出身的小姐,上面还有两个兄长,她在不知忧愁和锦衣玉食中长大,傲意山庄以剑成名,父亲是武林排得极前的高手,她和兄长自小随父亲习剑.
      她的天分极高,长进在兄长之上,及至十三岁时,两个兄长已经不是她的对手,两人联手也攻不过她五十招,每每此时,两个兄长总是提着剑讪讪的笑着,小妹又长进了.她则咯咯的笑.十四岁她拜入名剑南寻子门下,十五岁她胜江南排名第五的剑客魏语竹,大放异彩,她那个年纪正是暮合山庄庄下的杀手称名江南,她与他们平分秋色.
      父亲以她为傲,天下无人不知傲意山庄的三小姐,父亲的傲意天翔剑法的最后两式只传了苏芷,两个兄长虽然知晓,但无可奈何.
      十七岁时苏芷遇见王家大公子王逸,那是王逸父亲的寿宴,苏芷代父亲去送贺礼,冷不妨撞见在一片桃花下舞剑的王逸.一时好胜她亦拔剑上前,对方先是一惊,却没有停下来,两人在落英缤纷中互较着剑法,青衫少年,白衣少女,花红满天.
      照例是苏芷胜,苏芷还未抬头就听到了对方温厚的声音,你是苏家的三小姐,苏芷吧.
      声音温润如玉,苏芷年少的心被触动,抬起头来,正撞进对方的眼里,英俊少年,笑容温柔,青衫上满是红的耀眼的花瓣.苏芷看着他的脸,跟着也笑起来.
      一笑而结缘,在那一树盛开的桃花下,十七岁的苏芷羞涩的低下头去.

      鸿雁传书,连辔游原,那是苏芷一生中最快乐的时光,江湖人都说从此世上又多了一对神仙眷侣,苏,王两家联姻,那也是众望所归.
      王逸送苏芷一朵赤金珠花,桃花的式样,你我邂逅于桃花下,我要那日的桃花,永不凋谢,开在你的发间.苏芷低头,情郎亲手为她戴上,那珠花灿烂得刺目,灼痛了她的眼.
      风花雪月,郎情妾意,苏芷以为此生幸福,不过如此.
      十九岁时王家向苏家下了三书六礼,于月后的黄道吉日迎苏芷过门,苏芷自是满心欢喜,翘首以待.
      若是没有那场变故.
      若是没有那场变故,苏芷还是苏芷,世上不会再多一个苏怜,暮合山庄也不会有吹雪楼的苏楼主,她就会欢欢喜喜的凤冠霞帔,嫁入王家,神仙眷侣,少年深情,不辜负那十七岁时桃花树下的相视而笑.
      可是老天偏不要成全她.

      那日苏芷与两位兄长出游,三人在城外平原赛马,苏芷本就年少好胜,与兄长赛得起兴.放马长奔不知不觉到了黄昏,苏芷这才发觉他们已到了离城极远的荒僻处.举目望去,尽是荒树林,大哥的马有些疲累,三人决定先做休息再起身返回傲意山庄.
      大哥把马鞍上的水囊递给苏芷,苏芷接过一笑,谢谢大哥,从早至今她还未饮过一口水,仰头喝了一大口,再把它还给了大哥.
      两个兄长看她喝完,妹妹先在这里等会,天要黑了,马上要起夜雾,寒冷异常,我们去砍些木枝回来燃火好驱寒,等休息好再回山庄.
      苏芷点头,好,哥哥快去快回.
      两个兄长放了马去荒树林里砍木枝,苏芷下马等在原处,天色渐渐的暗了下去,月光惨淡,吹起的风带着夜露的寒气侵入肌肤,苏芷在想是不是自己觉得时间太长,又或者是天色暗得太快,否则两个兄长怎么会去了那么久.
      荒原上夜雾慢慢的重了,鸟儿粗嘎的啼叫从树林间传出,苏芷清楚的记得那一天的黄昏和夜晚是如何降临的,清楚到光是怎样一点一点的泯灭,清楚到血肉和刀光是怎样的铺天盖地弥漫了视野.
      那真是一个漫长的黄昏,面对着突然其来的人马,苏芷挥动着手里的剑毫不留情的斩杀,血肉横飞,尸积成山,这些人仿佛源源不断的涌出来.苏芷的身手远在他们之上,她并不畏惧,但当她发现这些人仿佛都杀不尽时,心就像那渐渐黯淡的黄昏,被惊慌和恐惧蚕食.
      杀,杀,苏芷的血在喧嚣沸腾,她只能不停的挥剑,不知道还要杀多少个人,又不敢去想象若自己失手被擒或是被杀,对死亡的恐惧第一次那么的深刻和直接,深入骨髓,刻骨铭心.
      她使出了傲意天翔剑法的全部招式,只为求生,在使出后地上又多出了一大片的尸首,杀戮异常的惨烈.苏芷渐渐觉得地上流淌的血是不是太多了,若不是血太多太深浸没了双脚,那为什么会觉得步履沉重.是不是杀的人太多了,若不是杀了太多太多,为什么会觉得举剑的手渐渐丧失了知觉.
      眼前的人渐渐的都模糊起来,行动意识都迟缓起来,如同喝醉了酒,头脑昏昏欲睡.所有的喧嚣都失去了声音,苏芷只听到自己粗重的呼吸声,像是一个溺水的人在奋力的挣扎,拼命的想要挽留肺腔里最后的一点空气.
      昏昏沉沉中,苏芷看到那些人没有再上前,而是收了兵刃仿佛在等着什么,他们的脸在眼里扭曲起来,仿佛都在恶毒的嘲笑着.苏芷想要再挥剑,可是剑却脱手掉在了地上,然后她的人,也跟着剑一起倒下.
      在失去意识的前一刻,她想到的依然是深爱着的,王逸的脸.

      见苏芷倒在了地上,那些人依然没有上前,而是垂手而立,虽然都杀红了眼——这个少女杀了他们那么多的人,他们也有着恐惧,恐惧会让人杀红了眼,恨不得把她碎尸万段.仿佛是有所畏惧,他们的恭敬的立着,大气也不敢出,脚边还是堆积的尸首,血腥四溢,整个平原上安静得只剩下鸟粗嘎难听的啼叫,听得人心惊肉跳.
      事情都办妥了么,从树林里传来一个年轻男子的声音,声音里带着笑意.
      秦庄主,此时说话的又是另一人,为了这么一个丫头动用了我翠微帮这么人人马,折损了这么多弟兄,秦庄主势必要给个交代.
      唐帮主这话说得严重了,我知你心中不快,但擒她是取傲意山庄的手段,不得已而为之,年轻男子笑道,既然如此,这个人我就交给你了,只要到时能给我个活人,不要缺手少脚的便可.你要怎么处置,随兴.
      她是傲意山庄的三小姐,对方冷笑,我若把她劫了傲意山庄可是会放过我,秦庄主的如意算盘打的真响,我可不想不明不白的成了替死鬼.
      我们既是敢说下这话,必然能保傲意山庄不寻上门来,一个女子的声音响了起来,不然届时唐帮主再指我们不迟,我们应了分出一半的傲意山庄与你们翠微帮,只需你们出此一次头,取下傲意山庄,不劳唐帮主一兵一卒.这样坐享其成的好事,百年怕是只能遇上一回.
      上官副庄主也是巧令词色的高手,你们暮合山庄要表里摆出副君子模样,暗地里却尽是些见不得人的勾当,我翠微帮就是彻头彻尾的小人流寇,不稀罕你们的惺惺作态.
      年轻男子笑了一声,不与他争辩,快些把人带走的是好,唐帮主折损了这么多弟兄,怕是没有她的好日子过了.
      那人冷哼了一声,吩咐手下把苏芷带走,向两人一抱拳,告辞.树林里只剩了年轻的男子和那个女子,慢慢的走了出来.
      正是秦陌湮和上官慕薇.
      慕薇你也看见了那苏芷的身手,秦陌湮转头问她,较之于你,如何.
      不能胜我,上官慕薇说道,不过以身手而言她已经是难得一见的高手,不愧是傲意山庄的三小姐苏芷,盛名之下,倒也符实.话说回来,就为一见她身手,赔上这么多人,真是有庄主一贯的行事作风,也难怪他唐行风要恼.
      赔上的又不是我的人,他手底下的人,与我何干.我不过是想亲见她到底有多大能耐,值不值得我为她大费周章.
      值当然是值当,若是她调教出来,必是极好的利器,现在她不能胜我,往后不定能与我平手.庄主让唐行风折损了这么多人马,不动声色的挫了他的锐气,他却一无所知,只顾着在这里逞凶斗狠,真是愚不可及.
      他喜欢说,就让他说好了,秦陌湮笑,至他死期时,我必然盛情以报.

      这些对话苏芷当然是无法听到,等到她醒时,人已身在翠微帮的地牢里.她被关在暗无天日的地下,直到现在她想起这段记忆仍是止不住全身颤抖.凌辱,鞭打,她的惨叫和呻吟没有人听得到,昔日尊贵无比的傲意山庄三小姐沦落至猪狗不如,每日痛不欲生.人间地狱也不过如此,她在地狱的底层受着非人的煎熬.
      她总等着傲意山庄的人马来救她出去,父亲,兄长,那么多把她视为掌上明珠的人——包括她的情郎王逸,一定会带人来救她出生天.及至到了后来她已在煎熬中分不清白天黑夜,在被践踏得体无完肤的羞耻和麻木浑噩的神志下,她依然记得王逸英俊温柔的面容.

      然而她却不知道,傲意山庄并没有人来救她,唐天风并没有把抓到苏芷的事情大肆宣扬开,而是修书一封与苏芷的父亲,信上写了些什么外人无人知晓,只知道苏芷的父亲本是要带人出庄,却在门口被苏芷的两个兄长拦下,按下了救女心切的父亲.父子三人在书房彻夜的商谈之后,这件事就这么没有了下文.
      两天后苏家突然发丧,对外宣称三小姐暴毙身亡.
      虽然外人还在奇怪苏芷的暴毙太过蹊跷,但他们看到的是傲意山庄满庄挂起的白麻,惨白一片中苏芷的父亲及兄长的悲痛欲绝,苏芷的情郎王逸扶棺痛哭,其声哀切摧人心肝,伏在盖好的棺盖上任谁也不能架开.
      观者无不动容,上至苏芷的父亲,兄长,下至她的情郎,无一不哀情切切,可叹王逸苏芷这样一对有情眷侣天人永隔,上苍弄人.

      傲意山庄大张旗鼓的办丧事的事情自然也传入了暮合山庄,秦陌湮和上官慕薇在亭中饮酒观赏庄里新开的牡丹花,苏芷的父亲倒真是狠心,连亲生的女儿都不顾,干脆对外称苏芷暴毙,只是不知那钉好棺盖的棺材里,躺的是谁.
      听人说,他可是哭得最为哀切的一个,还有苏芷的情郎,我只可惜自己没有能亲见.秦陌湮饮酒笑道,慕薇你觉得苏芷的情郎可是真不知实情?
      我不觉得,上官慕薇淡淡说道,连棺材里躺的是谁都未看过就如此悲摧,换做是谁谁会信.不过我虽对唐行风那般说辞,我也不明白为何傲意山庄会不救苏芷,她看着秦陌湮,这其中有什么原委.
      这很简单,秦陌湮笑道,因为苏芷有两个好兄长,他们可是疼爱她的很,疼爱到欲除之而后快的地步.当日他们来找我,说若是能借我的手除去苏芷,助他们执掌傲意山庄,傲意山庄愿以一半财帛为赠.
      为什么要除苏芷,苏芷毕竟是女流,况且她已要嫁入王家,她父亲不可能把傲意山庄传与她.
      我只知道苏芷极受她父亲青眼,若她嫁入王家,则是苏,王两大世家联姻,苏芷的地位则更压制了她的两个兄长,难保苏家二子最后能顺利掌上傲意山庄.再言,他们从小便被苏芷夺了光彩,积怨由来已久,或是见不得妹妹的好结局.秦陌湮冷冷笑道,不然你以为当日唐行风手下那帮废物怎么能擒住苏芷,如不是她的两个好兄长在饮水里下了药,就是把整个翠微帮的人赔上去也不够.说什么血缘亲浓,天伦之道,他们算计起人来,手段可是毒得很.
      是么,上官慕薇转眼看着亭外的牡丹花,花开时节动京城,大好春光,正是一片花团锦簇的华贵景象.只可惜他们都错估了你,一半财帛算什么,整个傲意山庄庄主都要,还有苏芷.
      若不是为一个苏芷,我也懒得去谋划算计.慕薇你看着吧,等到攻破傲意山庄,功劳最大的会是谁.

      上官慕薇在地牢里见到了苏芷,彼时的她已经奄奄一息,昔日神采飞扬剑扬天下的苏家三小姐,如今衣不敝体,蓬头垢面,任谁见了都要掩鼻后退.
      上官副庄主,翠微的人我们都已经处理完.
      上官慕薇回头,可是一个都没有剩下.
      是,我们依次点过了收殓起来的尸首,四百一十三人,包括唐行风,一人不差.
      好,上官慕薇看向地上的苏芷,把她带回庄里去.
      是.立刻有人上前把苏芷抱起,放上了外面的马车.上官慕薇转头看了看已经再无活口的翠微帮所在,暮合山庄突然倒戈相向,唐行风措手不及,惨死于国色锋下,上官慕薇低眼笑道,唐帮主尽可以逞口舌之快,死了更能一展口舌之利,反正我们都是听不见了.禀副庄主,财物也已由金栖楼的人打点好,确保已经没有任何差池.手下人把一只正燃的火把递给了上官慕薇,她伸手接过来,最后看了一眼,一丢火把于屋瓦间,土木遇火便疯样的烧起来,上官慕薇转身吩咐,回山庄.不再多看已是一片火海的身后一眼.

      上官慕薇坐在回廊下,手里把玩着一朵赤金珠花,桃花的形状,做得极精致,背后还刻着小楷的一行字,桃李不言,此情不渝.秦陌湮微笑道,慕薇你手里拿的是什么,金晃晃的,倒象是朵珠花.
      这是苏芷的东西,听侍女说是从她手里硬抠下来的,好象这些天苏芷一直死握着这朵珠花,都嵌进了手掌的血肉里,侍女也是费了极大的力气才抠了出来.
      这大概是与王逸有关的物件,秦陌湮接过来看到了背面的刻字,微笑道,桃李不言,此情不渝,苏芷心心念念的,还是她的情郎.
      正在说话间,苏芷所在的屋子里传出一声瓷器落地的声响,秦陌湮把珠花还与上官慕薇,好象苏芷是醒了.
      我去看看,上官慕薇把珠花收进了袖子,走了几步又回头对秦陌湮说道,桃李不言,此情不渝,真是一句好话.
      秦陌湮笑,点头道,的确如此,是一句好话.

      苏芷在浑浑噩噩中醒过来,一睁眼就被刺眼的阳光刺痛,不是翠微帮的地牢,不是那个人间地狱,苏芷几以为自己仍在梦中.然而只是片刻,她知道自己不是身在傲意山庄,她不知道这会不会是另一个噩梦的开始.
      她要逃,她要回傲意山庄,环顾四周,床头还搁着一只盛满汤药的瓷碗,她挣扎着伸手把碗拨到地上,瓷器碎了一地,她拾起块边缘锋利的藏在袖子里.
      她知道这是最后的机会.
      门外有侍女听到屋子里的响动,进来正好看到已经醒过来的苏芷,苏姑娘可是醒了,看到一地碎瓷片,侍女低身收拾了起来,苏姑娘身体尚虚,还是躺回去好生静养的好.
      话未说完苏芷已趁侍女不备钳制住了她,用瓷片抵着侍女的颈项,冷冷的低声说道,这里是哪里,带我出去.
      侍女手里尚拿着一些拣起的瓷片,一松手又都掉在了地上,她正要答话,门口却响起一个年轻女子的声音,这里是暮合山庄,苏芷小姐要走随时可以走,又何必为难一个侍女.
      苏芷转眼,望见门口走进来的上官慕薇,一身烟绿轻衣如烟如云,衣上开着色泽清淡的莲花,手里执着一把轻罗扇,一笑一颦都是江南女子的妩媚明艳.她对苏芷说道,她不过是寻常侍女,苏小姐抓着她也无多大用处,若是我不允,连这屋子苏小姐都怕是出不去,不如放开她的好.
      苏芷思索再三,满心戒备的略松了手,但手里的瓷片依然紧握.你下去吧,上官慕薇摈退了侍女,自己却在桌前坐下,苏芷小姐可是有许多话要问我?
      这里是哪里,你们又是谁.
      我已经说过了,这里是暮合山庄,上官慕薇淡淡说道,我是暮合山庄的副庄主,叫做上官慕薇,苏芷小姐或许并未听过.
      这里是暮合山庄?苏芷环顾四周,我怎么会到暮合山庄来.
      因为是我们暮合山庄把苏芷小姐从翠微帮救了出来,苏芷小姐自然就在暮合山庄了,上官慕薇说道,不然苏芷小姐以为.
      翠微帮,苏芷一想到翠微帮便浑身如火烧般,仿佛有千万支针扎进了血肉里,她的胃里一阵翻涌,忍不住要蹲下身去呕吐.上官慕薇已经瞥见了她的反常,微微一笑,翠微帮现在一个活人都没有了,连所在地都被烧得一干二净,若是苏芷小姐想去寻仇,那是大可不必.
      苏芷闻言抬起头来,上官慕薇知道她的意思,接着说道,苏芷小姐若是要问原因,不过同情二字.我只同情苏芷小姐落入翠微帮,可是你们苏家却不来救,反而昭告天下说苏芷暴毙身亡,对你不管不问.
      你说谎!!苏芷听得上官慕薇的话,大声斥道,什么不管不问,你若是不清楚,就不要在我面前妄断是非.
      我知道苏芷小姐不信,我也不阻拦你,苏芷小姐想什么时候离开都可以,不过你现在身体尚虚,不如多静养几天,我再派人送你回傲意山庄.不过只怕苏芷小姐此番回去,未必能进得了家门.
      一派胡言,苏芷对上官慕薇的话自是不信半字,也不管那么多就冲出了屋子,不管这是不是陷阱,她只要回傲意山庄,回到王逸的身边,父亲家人的王逸一定还在为她忧心不已,他们一定是不知道自己的下落才迟迟未来救她.只要她回去,只要她回去,遭受的凌辱像鞭子一样抽打着她,她疯狂的奔跑,她要回傲意山庄,不过是做了一个漫长的噩梦,只要回去了,梦就会醒.
      上官慕薇也出了屋子,在檐下望见了苏芷狂奔的身影,已经瘦得不成人形的少女,她低头拨弄着罗扇上细密的绣花,慢慢的说道,快点赶回去吧,快点赶回去,现在回去还能赶上你自己的灵柩摆在傲意山庄,那种滋味,可是非亲历而不能言语.

      惨白,到处是惨白一片,整个傲意山庄都挂满了白麻,目光所及处都是刺痛眼睛的惨白.
      你是谁,凭什么要进去,山庄的守卫拦下了她,你说你是苏芷小姐,笑话,我们小姐的丧事还没有完,哪里又冒出个苏芷小姐.小姐的灵柩还停在庄里没有下葬,你是苏芷小姐,那灵柩里躺的是谁,是我吗.
      如今的苏芷已经形容大改,昔日秀丽的少女像是老去了十岁,甚至连头发都出现了灰白,守卫不让她进去,她挣扎着虚弱的身体勉强冲了进去,一进去便看到了一口停放的棺木,以及大厅下立着的,面带悲痛的父亲.
      父亲,我是苏芷啊,父亲,苏芷大声的喊道,我是苏芷.满堂的来宾一阵哗然,议论纷纷,守卫扣着苏芷要把她强行拖出去,苏芷不顾一切的大声喊叫,我是苏芷啊.
      她以为这便是所有不幸和苦痛的终结.
      可是她看到了什么,在混乱中她看到父亲脸上那仿佛见到了鬼一样的神情,厌恶,惊慌,甚至还有——为什么你会回来.
      她看错了,她一定是看错了,为什么父亲和两个兄长的表情都是一样的,一定是哪里不对,看到到归来他们应该欣喜若狂,可是到底是谁在做梦.
      你是什么人,我苏家丧女你跑来捣乱,你是苏芷,那灵柩里躺着的是谁.父亲厉声斥骂道,我苏某人痛失爱女,你却跑来捣乱,谁放她进来的,还不赶出去.
      是,老爷.守卫慌忙应道,七八个大汉也不顾下手的轻重,一把抓起苏芷的头发把她朝门外拖去,不相信自己亲眼所见的苏芷仍凄厉的喊叫着,我是苏芷,我没有死,父亲,我是苏芷啊.
      天渐渐的阴沉下来,仿佛是有一场大雨要落下.苏芷被赶出了傲意山庄,跌坐在地上,再敢来捣乱就把你的脚砍了,守卫恶狠狠的威胁道.
      在做梦,一定是在做梦,苏芷这样对自己说,她想到了王逸,去王家找王逸,王逸一定不会认不出她,他们曾经耳鬓厮磨情浓意长,他一定不会忘记"桃李不言,此情不渝",他一定能帮她让这个噩梦醒过来.

      雨,终于在黄昏时分落了下来,冰冷的雨水寒彻骨髓,浇在苏芷的脸上,却仿佛怎么也浇不醒她.她还记得片刻前王逸那躲闪的目光以及脸上和父亲兄长一模一样的神情——你怎么会回来.难道自己真的应该躺在那副棺木里么,他明明就认得自己,他知道自己就是苏芷,可是他口里却在不停的说,你是谁,来人,把她赶出去.
      再一次被推了出来,苏芷虚弱的身体再也支撑不住,扑倒在满地的泥泞里,耳旁还回响着他们的声音,来人,把她赶出去.那些不堪回首的记忆又都回来了,为什么不认她,就因为她落入翠微帮受到的凌辱传出去有损苏家的声誉?因为她不再配嫁入王家?
      父亲的宠爱,情郎的海誓山盟言犹在耳,可是转眼她却躺在了这泥泞里,她已经死了,苏家三小姐已经躺在了那副上好棺木里,任父亲兄长和情郎哀哭过了.悲哀的是她明明应该躺在棺木里,那现在的她又是谁,种种惨痛席卷而来,曾经年少好胜的心终于再支撑不住,假的,什么都是假的,宠爱是假的,海誓山盟是假的,苏芷在瓢泼大雨中,伸出手在地上狠狠的抠着.她恨,她恨得连牙齿都仿佛要被咬断,口里弥漫着铁锈的味道.心脏肺腑里仿佛被塞进了把毒药,痛得仿佛要裂开,迫使她不得不张口,一张口就是撕心裂肺的尖叫.
      她要离开王家的门前,她不要再多看一眼再多听一声,并辔游原,神仙眷侣,桃花树下的邂逅都是水中虚幻的倒影,一碰,就四分五裂,扭曲得不成形状.苏芷冒着大雨爬行在泥泞里,寒冷,肮脏,这些都仿佛都已经感知不到,她只要爬离这里.
      长街的尽头,倾盆大雨中出现了两个锦衣身影,一个身着烟绿轻衣的年轻女子和一个绯红锦衣面如白玉的俊秀男子,各自打着伞慢慢的走来.男子的脸上始终带着微笑,仿佛他不笑时候唇角也是翘着的.锦绣生辉的两个人脚下,躺在污泥里的是肮脏落魄的苏芷.
      我已经叫苏芷小姐不要回来了,你不听我言,现在落得这个局面,你又可是心里好受.女子边说着边把伞打在了她的头上,替她遮挡了些雨,然后轻声叹了口气.
      就是这轻得快要被雨声淹没的一声叹息,却如同锥子一般扎进了苏芷的血肉里,苏芷把脸埋进污泥里,双手掩着脸像是哭又像是在低号,那两个人静静的立着,一动也不动.等到苏芷把脸抬起来的时候,他们看到苏芷原本清秀的脸上已经多了十指划痕,苏芷用指甲在脸上狠狠的拉划着,血肉狰狞,泥水渗了进去,痛得她全身都在发抖.

      为什么要把我救出来.
      上官慕薇转身看着这个躺在床榻上脸上还敷着药的少女,自那日把她从王家门前带回来起她就少言寡语,上官慕薇也不多说话,每日照例过来看看,也没有带着国色,手里执着把轻罗扇,华衣璀璨,珠翠明艳,愈发的显得床榻上的少女面如死灰.
      这个问题苏芷小姐已经问过了,上官慕薇微笑,我已答过,不过为同情二字.
      苏芷看着上官慕薇,那眼神已没有了半分年少的光彩,只是冷得像冰雪,她缓缓说道,我已知道你是谁.
      苏芷小姐知道了,上官慕薇含笑拨弄着扇柄的翠玉坠子,亦看着她,知道我是谁又如何,莫非苏芷小姐要把帐算在我的头上.
      苏芷不言,上官慕薇亦不说话,自己把玩着轻罗扇,就这样沉默了许久,苏芷终于出声说道,若是我身上还有半点价值于你有利,不妨开口,我要借你的手一用.
      上官慕薇抬眼看她,翠微帮已经片瓦不剩,你还要除谁,莫非是苏家,又或者是王家.
      都要,苏芷一字一句的慢慢说道,声音冷硬如铁,每一个字都仿佛弥漫着生铁和血腥的气味,那是一个被逼到绝境寻觅不到出路的少女的怨恨,伴随着被囚禁的非人惨痛,被至亲至情抛弃在污泥里的屈辱和憎恨,通通都活了起来,一幕一幕,痛入骨髓.我要苏王两家,亦片瓦不剩.
      一一谁说那副摆放在灵堂里的棺木里没有躺人,那里面明明就躺着一个苏芷,苏家三小姐的苏芷,苏家和王家人合力把这个少女活葬,现在上官慕薇眼前的她,不再是苏芷,是一个满腔怨怒和报复的从地下逃生的活死人.
      苏家和王家是世家,若是谁要硬取,恐怕也要自伤八千,上官慕薇说道,这其中的利害,我尚能算得清楚,我不愿冒这么大的风险.
      我是苏家的三小姐,又是王家的未婚妻,你说我会不会知道这两家的弱处,若是奇袭,未尝不能得手,苏芷慢慢说道,面上突然浮现出一个甚为冰冷的笑.
      苏小姐既然是聪明人,那我想要什么,想必你也知道.
      苏芷望着她,然后说道,好.接着她又说道,我要亲自去.
      苏王两家,若要奇袭,必是两处同时,不知苏芷小姐是要往哪处.
      苏芷沉默,片刻后说道,我要去王家.
      上官慕薇的眼神微微动了下,似是有意无意的微微一笑,然后说道,好.
      走时她从袖子里取了那枚赤金珠花,明晃晃的在日光下闪烁,搁在罗扇上放到了苏芷的面前,这是那日我在翠微帮见到你时,你死死握在手里的物件,后来侍女费了很大力气才抠出来,那么多日你都不曾放开手来,想必是极珍贵的东西,如今我交还于你,还请苏芷小姐好生收着.
      桃花珠花,曾经在她发间摇曳着爱慕情思的东西,在她最为惨痛的日子里仍不肯放手的东西,就这样回到了她身边,依然是那么耀眼,依然是那么精致,甚至是背后的刻字,桃李不言,此情不渝,字迹没有磨去一星半点.
      苏芷看到珠花下的罗扇上绣着些字,鹔鸘裘在锦屏上,自君一挂无由披.妾有秦楼镜,照心胜照井.愿持照新人,双对可怜影.覆水却收不满杯,相如还谢文君回.古来得意不相负,只今惟有青陵台.苏芷反复看着扇上的诗句,再去看那珠花,半晌不语.

      上官慕薇走出苏芷的屋子,秦陌湮就站在廊下,上官慕薇走过去,事情都办妥了,果然如你所料,她选的是去找王逸.
      秦陌湮微笑,她最恨的果然还是情郎,她被家人和情郎同时背叛,伤她最多的还是王逸,她曾有多爱慕王逸,现在就有多恨他,不把这根羞耻的刺亲手拔去,她怕是一生都不能安宁.这就是人的通病,既然她选去王家,我也就不必去担心她的两个兄长会把事情始末道出,坏了我的事,我倒是省了不少心.
      上官慕薇低眼轻声叹息,我只是觉得她,太过可怜.
      她的可怜并不由我造成,要除她的是她的兄长,不认她的是她的骨肉血亲和情郎,与我没有半分关联.我饶她不死,放她一条活路,让她能一雪羞耻,她的可怜,一分也怨不到你我身上.
      王逸若是不背叛她,也就不会搭进去一个王家,上官慕薇说道,这倒是在我们原先的估计之外,王逸怕是做梦也想不到.
      二人说话间,苏芷的屋子里传来一声惨叫,然后是断断续续的呻吟,秦陌湮问道,你把珠花还与她了?
      上官慕薇点头,或许有人觉得那珠花太过刺眼,或者是那行字,会咬人.

      苏,王,两家的变故,只在顷刻间,暮合山庄不费吹灰之力攻破傲意山庄及王家.苏芷手刃王家大公子,亲手了解了这段曾经传为佳话的情事.世上无人再知苏家三小姐,都道她的命好,早一步去了不必再看着家破人亡.
      苏芷脸上的伤已经大愈,只是形容消瘦,脸上和眼里早失去了光彩,如同一潭死水,她已更名苏怜入主吹雪楼,入主那不见光的棺材,没有人会知道这个行同活死人的女子还是韶华,她守着吹雪楼的暗不见天日和潮腐尘埃度过这看不见尽头的岁月.
      她站在荷花池前,一惜鸦青色的羽缎如她的眼神般沉闷,头发落下来挡着了半张脸,风一起,吹乱了池水,也吹起了她脸前的长发一一她的一只眼睛,竟已是瞎了.
      眼睛是她自己用珠花戳瞎的,我只恨,我只恨自己有眼无珠,她的喃喃自语,一把抓起罗扇上的珠花毁去了一只眼睛.张开手,那枚桃花珠花躺在手心,她一扬手本是要抛入池里,却听到一个少女的惊叹声,好漂亮的珠花.
      苏怜转头,一个十四五的少女立于身前,飞扬的眼,少年般清秀倔强的面容,正目不转睛的看着她手里的珠花,真好看的珠花,你难道是要丢掉么.
      见苏怜不说话,她又接着说道,如果你要丢掉,不如给我,可以么.
      那个少女就是玉帛,那是她入暮合山庄进吹雪楼前的光景,在荷花池前撞见了苏怜,她不知道这朵珠花上有多重的怨恨和淋漓鲜血,只是因为它的好看而目不转睛,苏怜突然苦涩的扯动了唇角,她不知道那能不能称之为笑,把珠花丢给玉帛,你若喜欢,就拿去吧.
      真的给我么,少女惊喜的看着手里的珠花,如一件至为贵重的珍宝,低头把苏怜的珠花插在发间,然后抬起头来笑着问她,好看么?
      那个神情竟是如此的熟悉,仿佛是那个在桃花树下羞涩的抬起头来的少女,明媚如她,再反观如死灰般的自己,竟像是在一梦之间.
      苏怜的喉咙里突然有什么在上涌,眼睛像被针刺了一样的生疼,于是转身就走,留下那个簪着她的珠花的少女,还在对着池子里的倒影细细的看着.

      为什么会想起这么多的事情,苏怜在黑暗中慢慢的张开眼睛,在这些日子里她在清醒和昏迷中慢慢感受着生命的流失和蚕食,那是一个异常缓慢而让人恐惧的过程,她在梦里不停的梦到从前的时光,桃花树下,她和王逸的缱绻情思,那些光亮而明媚的日子像水一样的流过去,然后是无边无际的惨痛和黑暗,粘稠的鲜血,撕心裂肺的呼喊,亲眼看着曾经英俊飘逸的情郎如狗一般摇尾乞怜.她的四肢百骸如在泥沼中沉沦般的无力动弹,就在她以为自己就这么在潮腐和阴暗中死去的时候,她却睁开了眼来.
      舒柔正背对着她,把屋子的窗户推开,汹涌的阳光冲淡了屋子里潮腐和糜烂的味道,舒柔转身,却看到已经坐起来的苏怜,面无表情,眼神黯淡,行同一个活死人,不禁吓得后退了一步.
      苏楼主……舒柔出声说道,秦公子要我过来照看,苏楼主终于是醒了.
      苏怜看了她一眼,她知道舒柔的事情,这个女大夫亦是卖身于秦陌湮为了报仇,两人的经历出奇的相似,只是舒柔的惨痛不及她来得切肤入骨.自舒柔身上还能看见鲜活的气息,与她这样的活死人终还是有些不同.明明是年纪相仿的两个女子,苏怜却看上去长了舒柔二十岁有余,她已经习惯了长时间的静默,连话都不愿意再说.
      她只是背过身去,不再看舒柔一眼,发出一声长长的叹息,不知为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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