7、柒 ...
-
浮云乘了风，飘忽着拉扯着就是深深浅浅的一片，深的镶了冷金色的边，浅的就一点点透亮。所过之处如笔行纸上，未干的墨迹跟着笔锋化开，似静而动，黑白交错间，满纸盛着的都是衷情。
“就到此而已——”阿大的手指抵到微云薄唇之上，做了个噤声的动作，“这就够了。”
“不要听那结局了么？”微云说得云淡风轻。“是生是死，也得有个交待，才不枉一路追逐而来。”
“既然只是大梦方觉，又何必去苦苦纠结……只你我此刻能抽身事外就够了。”阿大叹了口气。
“无论喜悲，通体透彻才是完满。说情也深不到极致，说恨也恨不到尽头，到头来爱也不是恨也不是。末了还不是该来的来，该去的去，可我越是这样想，越是惦记——”
微云抬头看了一眼阿大，夜色中模糊了眉眼，只觉越看越远。
“别说了，剩下一小段路，有你我两人便够。”
“阿大总是一点点就够了够了，当真够了满了不求了？”借着月光，微云摊开双手低头看着，似要从那细密的手纹里看出些什么端倪来。
“弹指尚可分六十刹，你我又岂止一个弹指？”一只手覆盖上了另外一个人的手，微曲着手指，力道不大，拿捏刚好。“我所求不过如此平淡的一个携手。”掌纹相叠之时，分不清谁纠缠了谁，又是谁牵引了谁。
依旧是一前一后的两人，却不见了之前的灯火，也没有了朗朗人声，半明半暗的光景中，只见两人进出如行云流水，但脚步还是越发慢了。露水沾湿了衣衫，明明是暖的，又隐隐地透着丝丝的凉意。微云跟着阿大，觉得自己像风中落英，被似有似无地牵引着，轻如鸿毛。
清冷的月光从枝叶交接处漏了下来，夜露深处映着的，依旧是婆娑世界。水珠匍匐于叶片之上，忽然光华颤动，只划了一道银色的弧线便无迹可寻，连那声音也消隐在夏虫的和鸣中，生怕惊着了这十丈红尘。
“微云，闭上双眼”阿大的声音在耳边响起，温热的手放到了眼皮之上，他恍恍惚惚地觉得自己回到了一个很熟悉的地方。
“阿大，到了么？”稍微站直了身子，微云问道。
感觉到阿大把另一只手放到了自己肩膀之上，引着他走过一小片树丛。树叶从身旁划过，微云感觉离夏虫和鸣又近了些。
“到了……累么？”
“不累。”
“后悔么——”
不等微云回答，阿大的手已经放开，一点一滴的光从指缝间透露细节，睁眼的刹那，微云只觉得眩晕，他从来没有看过眼前的景象。像月光般的颜色，伸手可及的光华四处飞散，忽明忽暗地直入眼底。像盛水般双手并在一起，便有零星的几点亮光在指上飞舞。
“可我却不后悔，你我要如此般再来一遭也无妨……”似乎还有什么话，他却是听不到了。
“阿大……？”
微云笑着转身，周围只剩下漫无边际的月光，清清冷冷铺了一地，血迹从自己身后一直延伸到远处，他便痴痴地看血迹，看到尽头还是看不到来路。
她前半生在凤凰城，后半生却来到了庚的皇城。开始是跟在公主的车鸾后，后来则融到了庚国迎娶的车队中。庚连日光都是软的，河流中横交错，水脉或在地下潜行，或在地上奔流，在平地开出了水路，又将水路冲成了平地。苔藓开始在青砖上蔓延的时候，公主，公主的嫁妆，凤凰城主的承诺，迎娶的车队，简化成数目的奴才；他们、她们、它们跟着那些至柔至刚的水，一同在庚的国土上流淌，走了足足三个月，水流在巍峨的皇城前止息，他们、她们、它们便如同冲上岸的细沙一般停留下来。春风过处，有新帝登基，有江山美人，有婴儿啼哭，也有坟头青草。
后来她隐隐约约地听说了一些人一些事，昔日的太子叫殷珏，有一个至交的好友叫刑复，有一个疼爱的皇弟叫殷弘。太子来的时候伴着雨水，离开的时候也是在雨水之中，三年之后皇帝驾崩，刑复起兵叛乱，九皇子殷弘以边关五城的代价借凤凰城之力清剿叛军。次年殷弘登基，迎娶凤凰城的公主为后，所以她就来到这里。
有人说昔日的太子其实没死，叛军其实是去接太子离开的；也有人说，太子早就病死了，所以才有叛军作乱。再后来，人们的话题转移到了新帝的妃子身上，然后又有了关于皇子们的各种说法，宫里的故事太多，过去的事总如逝水一去不返，以前的事，没有人再提起过。
过了好多年，皇后被废了，又过了好多年，凤凰城成了属于庚的一片废墟。
这些都只能听说，她则守在一方碧水之内，白日里拂尘打扫，把久置衣衫放到日头下去潮。在黄昏时分掌灯点烛，夜里在偏殿中燃香薰衣，睡过几个时辰后，再让灯盏灭在第一道晨光中。雕花纹饰不染纤尘，一切都准备妥当，好像宫殿的主人只是暂时离开，眨眼间就还能看见他踩着铺地莲花回来。
那里曾经有过很多人，然后有人离开了，剩下的就一个又一个地走散。
她日复一日地守在那里，再一点点地老去，最后终于来了一个皇子。
备受当朝皇弟宠爱的九皇子，十六七岁的年纪，有水墨画般柔和的脸容，透着水光的双眼，微扬的嘴角旁两个浅浅的酒窝。宫女变成了老么么，她手里拿着薰好的华衣，他飞扬的黑发让她仿佛听见了遗忘已久的风声。
先是一步步的走近，然后再定定地看着他，像是看到了什么故人，思前想后只想到一段往事。
那时候她还在凤凰城，鹅黄的灯光下，她拉起衣裙，抚摸着那片暗红的痕迹。她记得宫中的老人说过，宫里太寂寞，所以里面的人总做过一两件连自己也无法理解的事。此刻的她像是中了蛊毒一般，心中念着那个绯红色的背影。她趁别人不留神偷偷地留了下来，躲在廊柱的背后只听得见自己的心跳。走进了那团漆黑，却又见到眼前有模糊的月光，罩着一个踉踉跄跄的身影。
心下大喜，摸黑着往那走去，墙壁一处干一处湿地摸索着走过，只留意自己离那个背影越来越近。
挎过了石坎，眼前一片清明，月色下的绯红冷了下来，像风干的血。
一只黑色的飞蛾忽高忽低地飞着，他笑着跟了上去。
头发凌乱地披散了开来，宽大的袖口褪到了手肘处，双手抖得像风中的落叶。有时候是走两步就要绊倒似的歪向一边，有时候是突然趴在了两旁的砖石上，最后总用手撑了一下又往前走。衣摆扬起尘埃，然后尘埃又飘飘然地落到衣衫上。
时光仿佛停凝不动，有时候觉得只是一刹那，有时候又觉得已经过去很久，宫娥紧跟在他的身后一直走向院落深处，一直走，一直走。
她一直都记得的。
记得路的尽头有一片冷金色的光，记得他回头深深地看了一眼，记得他如水墨画般柔和的笑容，透着水光的双眼，微扬的嘴角旁两个浅浅的酒窝。
记得在那七月飞舞的萤火中，他像睡着一般闭上双眼，手里握着一只断翅的飞蛾。
她都记得的。
记得月光下那蜿蜒断续的血痕。
记得他的笑有如倾国倾城。
记得他的名姓，他的表字。
多年前目睹的一场毒杀，她想起来却不觉得伤心，连一丝的恐惧也没有。华衣落了一地，薰香随风飘散。老么么跪到了皇子的跟前，颤抖的手伸起来指着他。
“……珏，……微……微云……”
皇子伸手扶起了她，点了点头，又摇了摇头。
“那是我的一个皇叔。”
“……”老么么似是没有听到他的话一般，还是定定地看着他，喃喃地说着那个名字。
他垂下眼帘，轻轻地扬起了嘴角，捡起跌落到一旁的锦鱼娃娃。俯身凑到了在老么么的耳边，手指指向自己的心口。
“都是过去的事了……”
又是一年芳草绿，凭窗空听马蹄归。
春风化雨中，他抬头看见青色的屋檐，湿润得像能滴出水来。
作者有话说
第7章 柒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