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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碧瑶落 全文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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她心跳如同擂鼓一般,拖了长长的裙摆,手规规矩矩地放着,款款走进内室。
侍女将垂地的长幔撩起来,她微微低头走了过去。她们似乎说了什么,她也听不懂,她们就关门出去了。
她坐在那儿,也不知道该干什么,只听到外面嘻嘻哈哈一阵歌舞升平,她侧头听了好一阵却什么话也听不懂。其实她很久没有吃东西了,但是也不敢要,腹中空空的像是火烧一般。她皱着眉揉揉额头,忽然听到窗子那儿“碰”的一声。
她吓了一大跳,连忙站起来,却看到一个男人浑身是血,身上还往下滴答着水。外面的雨下得好大,这楼子外面挂的大红灯笼在雨里被大得一摇一晃。
那人见着她似乎也有些慌,她目不转睛地瞅着他,只觉得他长的真是好看,比在楼国时候挂的画像里画的天神都好看。那人似乎说了句什么,她微微蹙眉,用楼国话说:“什么?”
他有些疑惑地看她:“你是楼国人?”
她这句听明白了,这句话他用的是楼国的语言。她很高兴,提了裙子跑过去抓住他的手:“你也是从楼国来的呀?”
刚一碰到他,他就灵巧地闪过。她觉得有些尴尬,只得收回手挠挠头:“对不起呀。”
他正要说什么,忽然听到门口那儿一声巨响。她慌乱地转身,在那垂地的幔帐后传来一个醉醺醺的声音:“小娘子……我那漂亮的小娘子呢?!小娘子……你出来啊……”
她听不懂,他却听得分明。他看她一身红装,又是戴了许多叮叮咚咚的佩环,顿时了然:“你成亲?”
她正要说不是,忽然他躬身对她拜了拜:“今日冲撞了你是我不好,请夫人容我在此处一避,绝不会给夫人带来太大麻烦,雨一停我就离开。”
她真的想解释啊有木有!
幔帐后那个声音逼近,只见他身形一晃居然躲进了衣橱里,她刚想问他不嫌闷吗,只见幔帐被人一撩,她吓了一大跳。
那人她不认识。只是下雨,然后他到她面前说了点什么,她不明白,只是摇头,他就让人把她扶上车。她觉得那人可真是个好人,还给她干净的衣服穿,可他不知道到底要干嘛,居然让人把她带进了这么个红艳艳的地方。
那人真的醉的厉害,一张脸红彤彤的,眼睛里还有亮闪闪的东西。他一只手里甚至还捏着一壶酒,他走得歪歪斜斜,笑得很奇怪,他冲她走过来。
她皱皱眉,有些奇怪地问他:“你头不晕吗?”
他却不回答她,而是一把抓住她的腕子,她吓了一大跳,刚要问你干什么,忽然被他一把压在榻上。
她吓得目瞪口呆,之间那人干脆利落地仰脖喝了一大口酒,然后打了一个酒嗝,就□□着过来解她的衣裳。
她觉得心跳都快停了,怒喝一声:“放肆!”
他不为所动,她这才意识到似乎语言不通。她更急了,生怕这个登徒子干出什么破事儿,弓起腿就去踹他。奈何他虽然醉了,但是看得出有个好架子,居然一躲就躲过去了,她感觉他热辣辣的鼻息喷在脖子里,让她觉得很难受。
她心里大喊完了完了,却还是不愿意,用力把他一推就大喊起来:“翠玉!小锦!”
那人胳膊一伸把她又重新压回去,一张脸居然有些扭曲。她猛力挣扎起来,大声地喊救命,可是根本没人来。她怕得要死,哭着求他,可是他却越来越高兴。
她万念俱灰的时候,那人的眼睛却陡然睁大,动作停在那儿。她觉得眼前一阵亮光一闪,定睛一看那人居然被一只手提溜了起来。她看那只手觉得那么有力气,那人被摔在一边。那只手又摊在她面前:“你是被他掳来的?”
他的楼国话说的真好。
她撑着他的手坐起来,惊魂未定地整理衣服:“我也不知道,他说他给我衣服穿,给我东西吃,我就跟他来了。”
他哭笑不得:“你从楼国来这儿,人生地不熟的,你居然就敢跟这么个人走?”
她眼里都是泪:“我也不知道……我不知道他……他……”
他身上都是些血水,她摸着他的手也是冰凉冰凉。他却忽然开口说:“你是哪家的姑娘?一会我送你回去。”
她轻轻摇摇头:“你伤的这么重怎么送,一会我自己去找找翠玉她们,很快就能回去了。”
他皱眉看她:“你是妓女?”
她懂得那个词的意思,一听立刻就生气起来:“我不是!”
她一生气就控制不住脾气,调子陡然拔高,门口响起紧张的敲门声:“姑娘?姑娘?少爷?你们还好吗?”
她吓得一抖,正要叫,忽然他的手伸出来捂住她的嘴,她没来得及出声,就被他一搂,带着她径直跳了下去。
她脑子里发白,等回过神来已经落在地上,他很快松开手退后两步:“冒犯了。”
她苍白着脸摇摇头,门却忽然大开,有人喊着:“抓住他们——”
他抓住她的袖子就跑,他跑得飞快,她跟着踉踉跄跄,一边跑一边抹着脸上的雨水:“我们为什么要跑?”
他没理她。
最后他们跑进了一个废旧的草垛坊里,里面堆着的柴草有几人高。她连忙扒开一垛柴草,拉着他的手钻了进去。
外面的声音慢慢小了,她终于敢喘出一口气,她刚回身,他的脑袋居然就直直地砸过来,她吓得差点跳起来,以为他要非礼她,一巴掌就扇了过去。
他连躲都没躲,似乎是晕了。她那一掌实打实地打在他脸上,倒是把他扇醒了。她这才意识到她刚才想歪了,心里有些抱歉,就伸手扶住他:“你还好吗?”
他有些疲惫地点点头:“我睡会儿,天亮了你叫我。”
她慌乱地点点头,他就往后一倚,靠在那粗糙的墙壁上睡了过去,似乎真的累极。
她抱着膝盖,坐得离他远远的,忽然觉得不大对,怯怯地伸手扒了扒,却发现那些血似乎不是他的,至少他身上露出来的地方连个口都没破。
她抿抿唇,又往后坐了坐,她其实也想睡觉,但是不敢,就睁着眼,从柴草的缝隙里往外看。
天微亮的时候,她伸手去揪他的衣服:“喂,天亮了。”
他微微眯眼:“嗯?”
她大着胆子说:“天亮了。”
他点点头,似乎有些累,伸手遮在眼睛上好一会才直起身子来:“你住在哪?我送你回去。”
她有些沮丧:“我和侍女走丢了,我也不知道我住在哪里。”
他有些疑惑地看着她:“你是楼国人,到这里来做什么?”
她更加沮丧:“我父亲叫我来嫁人。”
他不动声色:“你叫什么?”
她揪住衣服,不说话。
他说:“那你要嫁给谁?”
她低着头,还是不说话。
他问:“你怎么不回答?”
她的声音闷闷的:“我父亲说过,这些是秘密,不能告诉任何人。”
和他猜想的差不多。他起身:“那走吧。”
她连忙拨开柴草,抢先扒了出去:“这里挺黑的,来,我拉你出去。”
他略一怔,没有反应。
她摊着手:“来呀。”
他搭上她的手,被她用力拉了出去。她问:“去哪呀?”
他说:“随便去哪,总不能一直呆在这儿。”
她想想觉得也是,就连忙跟上他:“你别丢下我呀。”
他瞥了她一眼,没有说话。
刚走出那逼仄的过道,忽然好几个人从天而降,都是清一色的黑衣弯刀,她吓了一大跳,差点失声叫出来。
他捂住她的嘴,只见那几人上前一步,刷的一声把弯刀别了回去。
她看得没头没脑,忽然为首的半跪下去:“少主……”
她一怔。
后面的黑衣人都跟着跪下去:“属下来迟了……”
他无波无澜地说:“没事。是母亲让你们来的?”
他们的右手攥成拳,啪的举到胸前,一低头:“是。”
他点点头:“那好,你们起来。”
黑衣人没有起:“请少主责罚!”
她看得一头雾水,觉得他似乎是什么大家少爷,可是大家少爷需要在黑夜里东躲西藏的么?
他忽然转头看她,她吓了一大跳,忽然想起来什么灭口啊什么分尸啊之类的,吓得一个激灵,连连后退:“我什么也没听到,我什么也没有听到……”
他哭笑不得地一把抓住她:“你搞什么?”
说完他转身:“你们把她送回去。”
他们面有难色:“这……”
他俯身对他们低声说了几句,说的是大胤的话,她听不懂,料想大概是自己不应该听的,于是就别过头去不听。
他转身对她说:“我走了,他们会送你回去的。”
她一把攥住他的袖子:“可是……”
他说:“你放心,这都是我们家的死士,不会有什么问题。”
她蹙蹙眉,刚想问死士是什么,忽然觉得自己貌似太多话,只要没事就行了呗。
于是她放开手:“好,再见。”
他的面色有些复杂,却点头:“再见。”
没想到那些黑衣人真的知道路,很快就把她送回到驿馆。她一会去小锦激动得都快要哭了:“公主……”
她连忙捂她的嘴:“喂喂,父皇说了不可以这么叫的!”
小锦连忙噤声,却泪眼盈盈地说:“小,小姐……还好您没事……”
说完,她上上下下地开始摸她的衣服:“小姐,你的衣裳怎么换了?呀,还湿了,这,这怎么这么多灰……”
翠玉一把拉开她:“行了别罗里吧嗦的,快让小姐换身衣裳,省的着凉。”
说完她递过去一套裙子:“小姐。”
她点点头:“放那儿吧,我这就换。”
她们一出去,她就解开了衣服,刚一换好就听到小锦在门外说:“小姐您不知道,刚一把您丢了的时候翠玉都快疯了,差点就要跑去报案了……”
她听得笑眯眯。
其实她倒是真的挺想丢了的,这样也就不用去做那些不喜欢的事情。
她轻声说:“小锦,你说……我要嫁的人是不是真的和传说中的一样啊?”
小锦忽然噤了声。
她拿起梳子梳头发:“宫里的老阿嬷都说,大胤的皇帝都是面狠心恶,半分不怜惜人的,何况我还是楼国人,他们不是都歧视咱们那儿的人吗?虽然我要嫁的是皇子,但是他未来也是要当皇帝的呀。你说,会不会我嫁的人对我不好?”
小锦半晌没回答,好久才支支吾吾地说:“小姐,不,不会的,她们吓唬你呢。”
她笑了笑,把打结的地方梳顺开:“是么。”
她放下梳子,眼睛不由自主地落到榻上,那儿放着一套鲜红如血的嫁衣,压着金灿灿的钗环。不知为什么,她的眼泪径直落了下来。
小锦在门外说:“小姐……还有两日,我们就到王城了……”
她起身关上窗子:“我知道。”
事已至此,她其实也没想过要跑什么的。本来楼胤就是剑拔弩张,要是她一跑,正好给了大胤可乘之机,若是他们真有那些个野心,那趁此出兵也不是没可能的。
何况她本来就不指望和亲能维持和平,本来她嫁过来就是缓兵之计,搞不好过个几年,还是会有借口出兵。到那时,牺牲的第一个炮灰就是她。
她们以为她都不知道,其实在出发前,她已经想明白。
她沉沉地叹了口气,从包袱里掏出打算防身的匕首,看了好一会,又慢慢地塞了回去。
不得不承认姜都的确是个好地方,尤其是她们穿越茫茫大漠到这儿,要不是路遇沙匪,大约会到的更早。
她父皇派给她保护她的人基本全死在与沙匪的战斗中,九死一生活下来已是不容易,行程耽误了好些天,她也就只能快马加鞭,生怕大胤抓出一点不对来责了她。
刚到姜都,便有车辇来接她,那么高那么华丽的车辇,帐幔一直垂地。地上铺了长长的红毯,一直延伸到王城。红毯两侧留出很宽的地方,沿路都有卫兵手握长枪守卫着。道两旁全是黑压压的百姓,都在探头看她,想要一睹芳容。
她一身鲜红的嫁衣,沉得几乎走不动路,脸上蒙了面纱。她走得缓慢而端庄,这在来之前父皇特地派遣女官来给她训练,她学的很痛苦,但是也没学成个样子,那女官一直嫌她姿态不够优美。
这下她想优美也优美不起来,那么沉的东西压在身上,就像凭空背了个泰山一般。她走到车辇下,看着那极高的辇却怎么也上不去。她低头看看有几个人跪在地上,露出他们的后背,似乎想要让她踩着上去。
她看那几个人不过十三四岁的年纪,这脚她无论如何也是踩不下去的。她俯身要把他们扶起来,他们的头低得几乎都要垂到地上,说了些什么她也听不懂,只得讪讪地收回手低下头。
小锦和翠玉看出了她的尴尬,就抢先上了辇,随后一人一边把她拉了上去。
沿路的百姓看得一清二楚,没有人心里不感动。他们本来以为这个和亲公主是真的有公主的威仪和架子的,没想到她不但微小谨慎,而且不愿去踩小厮的后背上辇,一时间周围静了静,之后才响起小声的议论。
她坐在车辇里,紧张得把手里的帕子都绞成了一团。她手心里全是冷汗,手脚也是冰凉的,心里有种很奇怪的感觉,想要跑但是又不行。
王城下,早已有人驾了高头大马在等她。远远地可以看出那马英姿飒爽,一身雪白的鬃毛,不耐地踏着蹄子,时不时甩甩那流云般的尾巴。
那人也是一袭白衣,衬着黑发。剑眉星目,玉树临风。他在那儿一站,仿佛世上所有的风景都汇集到他身上,那么好看的一个人。
帝都的梨花此时开得正好,空中有醉人的香气。她远远地看着那个人,心底不是不错愕的,却更摸不着头脑。有梨花花瓣缓缓飘落,落在他的衣袖上,又落到她的面前。她轻轻捻起,很想问问他,怎么回事?
她认得他。正是那夜暴雨倾盆,他躲进了那间房,正好也救下了她。
车辇缓缓停下,厚重的帐幔被她轻轻拂起,一层轻纱被和风缓缓吹撩。她瞪大了眼,难以置信地瞅着他,他笑得云淡风轻,翠玉早已跪在车辇下等着扶她。有女官款款走来,在她面前洒下多种瓜果,说着她不懂的吉祥话。
她扶着翠玉的手下了辇,梨花铺了满地,那香气醉人,似乎要将她包围。
身后有女官缓缓上前,展开诏书:
“——谨负楼胤两邦万年之好,特钦派朕心念爱女嘉禾公主关茉湘与贵国皇子永结百年,以昭朕之心诚意德。……关氏茉湘,慧黠貌美,知礼懂进,钦此——”
他那边,有人拉长嗓子喊了一句:“大胤皇子沐楚风特迎嘉禾公主入城——”
那是句楼国话,她听了差点被脚下的花生绊得一个趔趄,他是皇子?那她要嫁的……
是他?
想着想着,她不觉目瞪口呆。
她们把她安置了下来,似乎祭天册封什么的要三日后举行。她卸了妆,只着一身白裳坐在窗子下,脑子里乱哄哄的,怎么也理不出头绪来。
不是说大胤皇帝家都是很丑很丑很丑的吗?怎么出来这么个奇葩?啊不对呀,大胤的现任皇帝她也见过了,和丑离着十万八千里啊。
再说,不是说他们都是很凶恶的吗?怎么看着那么亲切那么温柔啊?
茉湘一时间有些懵。
她觉得憋得慌,又睡不着,撩开帘子看到外面守夜的是小锦。她对她说:“我出去走走,你不用跟着我。”
她刷地站起来:“这……公主……这不大好……”
她摆摆手:“没什么不好的,反正我也马上要住在这儿了,出去看看路也没什么不对。”
小锦想想似乎也是,就连忙给她拿来斗篷披风,又给她点了一盏琉璃灯:“现在虽已是春天,但是外面还是冷得很,公主您多穿一些。”
她感激地点头,握住了琉璃灯,就出去了。
她就胡乱走着,自是没有敢拦她的宫人。她觉得大胤的梨花就是多,比楼国多多了,而且开的花也多,一簇一簇的,像是下雪一样。
她只顾抬头看梨花,冷不丁撞到了人。她后退两步,连连道歉:“对不起对不起……”
那人却忽然笑起来。她觉得那声音有些熟悉,一抬头被吓了一大跳:“你……”
刚想问你怎么在这儿,忽然想起来他就是皇子,连忙改口:“你……好。”
他愣了愣,又笑起来:“我还以为你会问我为什么在这儿。”
她眨眨眼:“啊?”
他摇摇头:“没事。”
她憋了憋,还是没憋住:“你怎么成了皇子?”
他说:“我本来就是皇子。”
她一时有些吃瘪,但是还是难以置信的样子:“可是,可是,你那天……”
她说不下去,他见她容色尴尬,也就接过来话头:“那天我也没说我不是皇子。”
她更加尴尬:“我,我得嫁给你?”
他坦然地点头:“你觉得不好?”
她挠挠头,诚实地说:“也不是说不好,我挺喜欢你的,但是我没嫁过人,没经验,有些紧张。”
他笑起来:“你真坦率。”
她不知道那算是在夸她还是在骂她,就闭了嘴。低头看到他怀里抱了一张琴,忍不住伸手拨了拨琴弦,发出嗡的颤响。她不由得赞叹道:“好琴!”
他问她:“你学过?”
她摇摇头:“没有,小时候听我娘弹过,就看了一点,根本不会的。”
他沉思了好久:“是么。”
她问他:“大半夜的,你要弹琴?”
他没回答。
她连忙拦住他:“哎,你别呀,这里虽然是你比较大,可是很多人都睡觉了,你这么一弹肯定就吵起来了。”
他哭笑不得:“我弹琴不会那么难听的。”
她说:“那也不成啊,你看现在那么安静,一弹起来那肯定周围都听见了,打扰人家睡觉最不好了。”
他说:“那我没事干了。”
她歪着头想了想:“我也没事干……那要不,我们聊天?”
他目瞪口呆:“聊天?”
她点点头:“聊天啊。”
他想了想:“也成……”
他们聊了很久很久。他告诉她许多事情,她从来不知道的事情。他们坐在解忧泉旁,月光淡淡地打下来,周围朦朦胧胧,她歪着头看他,看着看着就笑了起来。
他停下来:“我说的有那么好笑?”
她摇头:“不是,我觉得你真好看。”
他问:“这有什么好笑的?”
她想了想:“之前我听说要嫁的人很丑很凶的,现在你一点也不凶,还跟我说话,你是个好人,所以我高兴。”
他怔了好久,最后说:“我不是好人。”
第二日一早,她醒来却看到的还是他。他们已经不在泉水旁,而是到了屋子里。她撑起身子看了看,觉得很陌生。
她问他:“这是哪里?”
他说:“这儿是姜都的一处宅子。”
她有些慌:“你带我来这里做什么?”
他笑了笑:“没事,你不是紧张吗?我带你好好玩玩,不然你和我成亲后就出不来了。”
她蹙着眉:“可是我们要是不回去的话,祭天怎么办?”
他又笑:“延后。”
她听了觉得很有道理,又真的很想出去玩玩,便高兴起来,也不再说什么回去的话,跟着他换了衣服出去玩。
姜都很是繁华,她在这儿看到了之前看不到的很多东西,玩到了之前玩不到的很多东西。
他带她看了马戏,看了卖艺,他带她去吃城东最好吃的面,给她买了风车和面人。
都是些不起眼的小玩意,但是她特别喜欢。
他陪了她好多天,每天一早看到的就是他,她觉得心里满满的,又似乎是欢喜,见着他总觉得心里有什么在慢慢地生长。
那感觉很奇妙,却很开心。
他带她去了一座高高的山上,那儿建了座寺庙,里面很多人穿梭。门外有一棵参天的古树,却挂了许多红色的绸带,风一刮如同万千朵红海棠盛开。
她摸着树干:“真好看……”
他告诉她那是许了香火后香客挂上的,据说有什么愿望都可以实现。
他笑着问她:“你要不要许?”
她红着脸,点点头。
他帮她把红绸带系在树枝上,她愣怔地看了好久,才默默地低下头,喃喃地许了一个愿。
他问她:“你许的什么愿?”
她愣了愣,却笑起来:“不告诉你。”
之后几日他没带她出门,而是教她如何种植蔬果,他在宅子后开辟了一块地,还挖了一个鱼塘,教她把手沾湿,然后一条一条地放进水里。
他甚至还给她找来了一些刺绣的东西,就因为她前几日说过看那些刺绣的女子觉得她们好端庄。
她每天都过得很开心。
不知不觉出来都有半个月,但是外面一派风平浪静,她也就安下心来。他渐渐开始忙起来,她也不多话,就不问,自己呆在宅里研究怎么绣梨花。
一副梨花绣了一半,她的线一不小心叫她掉进鱼塘里了。捞上来早就被泡的不像样子,她说想要出去,那侍女面露难色,说怕出什么闪失。她也体谅她们,就趁着午睡的时候偷偷溜了出去。
外面的气氛变得很怪异,她走在路上觉得心里有些隐隐的不舒服。
她在布店里买到了线,刚要走,忽然听到有人用楼国的话在说话。她本不打算偷听,却忽然听到了“公主”这个词。
她停下步子,之间酒楼靠窗的位子坐了两个楼国商贩打扮的人。他们头缠布巾,愤愤地大口喝了一口酒。
“那娘们真不是个东西!都替楼国到了这地儿了,怎么又忽然变了卦,不声不响就走了!她这样让楼国怎么做人!”
“那大胤的皇帝也不是什么爽利东西!就趁着这个借口发兵,哪个不知道他是为了之前被楼国划去的三座城池,这关茉湘忒气人了些,你说她是不是脑子有病?到这儿又跑了,这不是成心给人借口发兵吗?!”
“你说那大胤皇宫守门的是不是个瞎子啊?那么个大活人跑出去都不拦?”
“说起来那大胤的皇子倒也真是可笑,都不知道自个儿老婆跑了,巴巴地办了祭天,要册封的时候才发现人没了。当时据说真是可笑啊可笑,那么粗的香都点到头了,你说他叫自己女人放鸽子,是不是……”
茉湘浑身发抖。
她手里的线滚落到酒楼底下的花坛里,雪白的丝线被泥土染得面目全非。她的眼泪就那么落了下来,她不知道啊,这一切到底是怎么回事?
她强打着精神走回去,好在没人发现她出去过。她心慌意乱地爬上床,倒头就想要睡觉,却怎么也睡不着,就只是缩在床脚瑟瑟发抖。
半夜的时候他居然回来。
他来给她掖被子,她翻身坐起来看着他:“你去哪里了?”
他微微皱眉:“你怎么了?”
她一把抓住他的胳膊:“你向楼国发兵了,是不是?拿我做借口?是不是?”
他波澜不惊:“谁告诉你的?”
她紧紧抿了唇:“你就不解释?”
他笑了笑。
她狠狠地捏着他的胳膊:“你为什么骗我?”
他一把甩开她,起身就要走。
她光着脚跳下床:“你说啊!”
他冷哼一声:“你来大胤,难道一点目的也没有吗?”
她错愕地后退一步。
他却逼上来:“大胤和楼国的情势你也知道,我相信你是个聪明人。你既然知道两国关系绝不可能因为一个和亲就维持住,开战是一定的,那么楼国让你来会不吩咐你做点什么有利于楼国的事?我不信。”
她连连摇头:“没有……”
他笑了笑:“即使如此,那你的小侍女,总该是被吩咐的。”
她浑身猛地一震:“你把她们怎么了?”
他闲适地倚在门边:“没什么,只是她们手脚不大干净,半夜摸进我的书房。给了她们一点苦头吃,现在大约……”
啪——
她浑身颤抖,眼睛里全是泪水。她愣愣地看着自己的手,已经泛出通红的颜色。他摸了摸脸,漫不经心地笑了笑:“你会打人了啊。”
她的手握紧又松开,松开又握紧,眼睛里的泪水扑簌簌地大了下来。她的脸气得通红,浑身上下都在抖,她转身就冲门口走。
他拉住她:“你去哪?!”
她一把甩开他:“不用你管!”
他似乎气急,一把把她按了回去:“呆在这儿!”
她猛力挣扎起来:“放开我!”
他按不住她,她一翻身从床上爬起来,抓着他的胳膊就咬,咬的力气很大,把他的胳膊都咬破了。
血滴滴答答地流下来,她终于松口,冷冷地看了他一眼,起身就要走。
他似乎真的生气了。
他一把抓住她,不顾她的挣扎,俯身吻了上去。
她错愕地睁大眼,愣在原地一动不动。他吻得却是极温柔,手指插到她长长的发中。她的后背抵着墙壁,浑身发抖。
她从怀里摸出匕首。
他却忽然停了下来,没有离开她,只是轻声说:“要杀我吗?”
她差点没有抓住那把匕首。
她不知道该怎么回答,僵硬地看着他。他笑得温柔缱绻,又俯身吻了上去:“那就试试。”
她气急,伸手就要戳进他的后心,他却猛地抱住她,带着她一转身就把她压在了床上。
她更怕了,谁知道他忽然攥住她的腕子,把匕首抵在他的胸口:“我的心,就在这儿。”
他扬起脸,美丽的眼睛看着她:“要下手吗?”
她系紧咬着唇。
他的声音轻柔而动听:“要……杀吗?下手的话,再也就看不见我了,多好……”
她急促地喘息着,手指不住轻颤,最终她猛地一甩手,把手里的匕首远远甩开。他的嘴角挂着一抹笑,她泪流满面:“你高兴了?这下……你高兴了?”
他没说话。
她猛地从床上挣脱开,径直跳下了床,他却忽然说:“来人。”
许多黑衣人拦住了她。
她知道自己打不过他们,便恨恨地看着他:“让我走!”
他笑了笑,对那些黑衣人说:“好好看着她。”
她被他囚了三个月。
三个月,什么都尘埃落定了。她偶尔看到天边的飞鸟划过,不由自主地泪水就会落下来。她一日比一日不爱说话,吃饭也几乎吃不下去,她的眼睛愈发的大,却总是红的。
他来看过她一次,被她发疯般地用东西砸了回去。
之后忽然有一天,她见到了一个意想不到的人。
翠玉来请她的时候神色很憔悴,她敲门:“公主。”
她难以置信地看着她:“翠……玉?”
她点点头。
茉湘冲过去抱着她大哭起来,一边哭一边喊:“我没有……我没有……你相信我……你带我走……”
翠玉抱着她也跟着一起掉眼泪,最后她轻轻地扶起她:“公主……殿下请您去……”
她摇头:“我不去!”
翠玉忽然哭起来:“公主……求您了……求您可怜可怜我吧……您要是不去,奴婢……奴婢……”
她心里又惊又痛,最后还是点头了。
她缓缓走进那偌大的宫殿中,心底一片冷然。
那里面烛光旖旎,处处闪着令人心悸的光。里面有醉人的香气,却很憋人,四处都摆着香炉,静静地冒烟。
到处都是垂地的红幔,长长的,厚重的,却依然掩盖不了那些嘻嘻哈哈的笑声。
她忽然害怕起来。
那些笑声和初见他时候的笑一模一样。
她拐过那道墙,却再也走不动。
她看到那儿有一个极大的水池,里面的水甚至还袅袅地冒着热气。水面上浮着许多花瓣,比那花瓣更娇艳的,却是那十多个女孩子。
那些女孩子大小不一,有的看上去已经十八九岁,但是有的大约才十一二岁。她们都穿的极为清凉,光裸的玉臂香肩晃得人眼晕。
她们都嘻嘻哈哈地笑闹着,围在他的身边。
他上身赤裸,正倚在池壁上,怀里左拥右抱两个美人。她们的头发长长地垂着,在水面上沉浮。
见她来了,他倒没什么反应,似乎看不见她一般。那些女孩子也不理她,就在池水里往他那儿游,嘻嘻哈哈地挑逗他。
他似乎不为所动,挑衅地抬头看了看她,她往后退了退,却见他一低头,吻上了身边一个小女孩。
她错愕地停住步子。那女孩子看上去不过才十一二岁,身量未足。他吻得很用力,那女孩子不多会就气喘吁吁,趴在他胸前红着脸不敢看他。
周围的女孩子都在起哄。
她踉跄着后退了两步。
他却一纵身带着那个小女孩上去了,他对那些女孩子说:“今晚就她了,你们回去。”
她们带着不甘走了,路过她身边的时候嘲弄地甩甩头发。那些带着香气的水珠落在她的脸上,很凉,慢慢地滑下来。
她僵立在原地。
她看到他正把那个女孩子压在厚重的地毯上,她身上的水很快泅进去。他俯身亲吻她的脖子,渐渐地往下。
那女孩子有些茫然无措地样子,却顺从地抱着他,手臂软软地垂着。她抬头看看茉湘,似乎有些不明白。
茉湘听到自己的声音颤抖着响起:“这是个孩子……”
他不动声色地抬头看她:“嗯?”
她的手紧紧抓着一旁的帐幔:“她是个孩子!她不过十二岁!你怎么可以……”
他却笑了:“我怎么不可以?”
说完,他把她一把拉起来:“你看她多乖,她至少不会对我有杀心。”
她浑身僵硬:“你让我来,就是为了看这个?”
说完,她转身就走:“我看够了,我走了。”
他轻笑一声:“哦,你看不惯?”
她脚步连停都不停。
他漫不经心地揉揉那女孩子的头发:“知道她是谁吗?”
她大步往前走。
他笑着说:“没想到,你那个小丫头翠玉,倒是有个乖巧的妹妹……”
她浑身一震,停住了步子。
她猛地回身,飞快地跑到池水的另一边,遥遥地看着那个女孩子。果然,她和翠玉小时候简直一模一样,她瞪大了眼睛望着她,让她心里不由得一阵酸涩。
她颤抖着骂:“你……混蛋!”
他毫不在意:“唔,你说的没错。”
她径直跳下水冲过去,湿淋淋地爬上岸,把睁着迷蒙眼睛的女孩子拉起来:“你下的去手?!这是个孩子啊!你看看,她哪里能让你欺负?!你这个混蛋!你混蛋!”
说着,她就伸脚去踹他,却被他轻巧闪过。他微笑着看向她怀中的女孩子:“你说,我逼你了吗?”
女孩子红着脸摇摇头。
他又笑:“那你愿意跟我么?”
女孩子红着脸点头。
茉湘气得简直要七窍生烟,她张张嘴,却不知道该说什么好。她的拳头紧攥,眼睛里都要喷出火来!
她不顾一切地抱着那女孩子就要走:“混蛋!”
女孩子却陡然挣脱她,顺着她的胳膊滑下去,又跑回到他的身边,抱着他的胳膊,睁了一双惊怯的眼睛:“你为什么要带走我?我不要跟你走!”
茉湘的眼泪滑了下来:“他……他要对你……对你……”
女孩子红着脸:“我知道!”
茉湘愣了愣。
她昂起头:“可是我愿意!”
茉湘的身体在微微颤动。
他反手搂住那女孩,眼睛微抬,看向她,目光嘲弄:“你看好了,我没有逼她。”
茉湘声音都在颤抖:“她……是个孩子……她还不懂……你放了她……”
他漫不经心地摸着那女孩子柔软的额发:“放了她?”
他笑了笑:“为什么?我还没尝到呢。”
她的身体不停地发抖:“我求你……”
他毫不在意,翻身把女孩子压倒,然后径直开始扯她的衫子。
茉湘陡然大喊起来,像是一只哨子般:“我求你!你不要这样做!我求求你!求求你!”
她的膝盖慢慢地软下去。
她浓密的睫毛剧烈地颤抖,仿佛不愿看见般闭了眼,双手在身侧紧握成拳,直挺挺地跪在他面前!
他终于放开那女孩,起身缓缓踱步到她面前。她垂着头,只能看到他的云靴,还沾着水,滴滴答答地往下落。她的眼泪在眼眶里打了几个转,被她硬生生憋了回去。
他矮下身,凑在她耳边,声音轻柔而暧昧:“哦,你不希望我碰她?”
她咬牙回答:“是。”
他勾起她的一缕长发,在指尖玩弄着:“可是我为什么要答应你呢?”
她的声音冷冷:“你想要什么?”
他笑了笑:“我什么也不缺。”
说完,他把她一推:“你走吧,别在这儿碍事。”
她瞪大眼睛,看着他猛地扯去那女孩子身上的衫子!
她发疯一般扑过去,紧紧地抱住那孩子,她脱下身上的罩衫给她裹住身体,然后起身就往殿门猛地冲过去。
他只是轻轻一抓,她便被他抓住。
他轻轻笑道:“你太慢了。”
她狠命挣扎,他却放了手,她抱着女孩子到殿门,翠玉早在那儿侯着,她把女孩子往翠玉怀中一推:“快走!”
殿门猛地被一阵大力摔上。
她听到翠玉惊恐的叫声:“公主——”
她一下子跌坐在冰凉的地面上。
他的胳膊从后面抱住她,把她紧紧缠在胸口:“你把她放跑了,那我怎么办呢?”
她冷笑:“爷不缺的就是女人,还能怎么办?”
他把她的身子扳过来:“哦,对,我忘了,这里有个现成的。”
她陡然一震,随即明白了什么,起身要跑,却被他猛地拽到了怀里。
他又一次吻了她,这次却不同上次,他那么急切,把她紧紧按在地上,他吻得深入而猛烈,她如坠云雾,却依然清醒。
她反抗,她用力地打他,可是他灵敏地躲过。他那双美丽的眼睛盯着她,笑着对她说:“这可是你自找的。”
她最后还是哭了,哭得那么大声。他吻着她,温柔地在她耳边说:“嘘,哭什么呢?你本来就是要嫁给我的。”
她哭地力竭,终于,她恶狠狠地对他说:“我会杀了你。”
那晚之后,他就再也没有留她。她收拾行装上路,小锦和翠玉也找不到了。她一路颠簸,走了三个月,终于回到了楼国。
但是她发现她怀孕了。
是他的孩子。
她很惊恐,却不知道到底要不要留下他。
她回到楼国,却发现朔羌十二州都被划入大胤版图。她不知道他到底瞒了她多少,她只觉得抬不起头,仿佛每走一步,都是有刺人的目光要杀死她。
她回宫的时候,却看到王城四处都是白幡,她一阵心悸,却听说,她父皇听到她逃走和大胤发兵的消息,一时气急攻心,拖了几个月,终于还是去了。
他的遗言是,与她断绝一切关系,永不允她入宗陵,谁若再与她交好,视作国敌。
她如遭雷击。
她愣愣地站在高大的城墙下,却不知道该如何进去。她恍惚地呆了许久,忽然有人拉她的手。
她茫然抬头,却看到自己的弟弟站在面前。
他轻声说:“姐……你真的……”
她顿时泪如雨下。
她摇着头:“我没有……我……没有……”
他看了她许久,终于伸手拭去她的眼泪:“姐,我信你。我带你去见见父皇。”
她想起小时候,父皇带她出去玩。父皇是多么喜欢她,他让她骑在自己脖子上,让她踮着脚去拈花玩。可是现在什么也没有了,父皇没了,父皇的爱也没了,连家,都没了。
她本想去看父皇一眼,但却被众多后妃团团围住。
她们的语声尖利,笑声也是带了讽刺:
“我说呢,这不是我们那有本事的茉湘吗?怎么?玩够了?终于舍得回来啦?”
“哎呀,你看看你,这么说人家小公主做什么,人家可有的是本事,瞧瞧,这才几天啊,朔羌十二州就这么没了,多痛快哪,简直就该改名叫倾城吧!”
“陛下疼的可真是对人了啊,真有本事……”
“小公主新婚生活怎样啊……”
“还用问,都帮着自己相公来吞楼国了,果然是嫁出去的姑娘泼出去的水啊,要不得的!”
……
……
……
“作孽!”
“贱人!”
……
……
她是怎么走的呢?
她忘记了。
是弟弟把她安置在一处别苑里。
他对她说了些什么她也没听清楚,最后他走了,只剩下她一个人。
她慢慢地心中有了主意。
她生下了一个男孩,却不愿见他。产婆把他包好放在她的面前,她眼睛连抬也不抬。弟弟劝她:“你何苦呢?”
她笑了笑。
她想,大约到时候了。
身子刚刚将养好,她便留下了一封信走了。她最后依然没有看那孩子一眼。
山风吹拂过去,她的长发微微飘摇。她一身红妆,美丽华贵。她看着脚下的云雾缭绕,想起老人说,只要从千绝岭上跳下去,那来世,就什么烦恼也没有了。
她想,大约是真的吧。
微一闭眼,眼前又闪过那时候的姜都。梨花开了,漫天都是雪白的花瓣和醉人的香气,他就站在那儿,长身玉立,笑意盈盈地看着她,她一步步走过去,他就缓缓伸手……
她想起那时候的庙宇,那棵参天的古树,那么多的红绸带挂着,风一吹微微飘摇,带起一阵香气。她想,为什么那时候许下的愿,却没有实现呢。
心仿佛静了很多。她的脚在崖边踏着,脚底下一片虚空,却又那么真实。她看了看,眼泪不由自主地滑了下来。她双臂张开,美丽的烟罗在风中飘着……
她纵身跳了下去。
风在她耳边刮过,她微微睁眼,仿佛看到他的笑容。他对她伸出手,微微笑着:“茉湘,你喜欢我吗?”
她对着那笑容,缓缓摇头。
她说:“你别丢下我……好吗……”
我本以为姐姐会为了那个孩子活下来,可她最后还是死了。
姐姐的信我本不该偷看,可我还是拆开来看了。她特意给我留过一封信,让我把孩子和信带给他。
那孩子长到一岁的时候,楼胤停兵言和,我终得到机会,带了孩子去大胤找他。
他比我想象的要镇定,看到那孩子只是微微抬眼:“这是我的孩子?”
说完,他就笑了:“开什么玩笑。”
我很生气,我恨不得上去给他一拳。
最后我只是把信一扔,把孩子往那榻上一放:“你爱信不信。”
姐姐的一生就是毁在他身上。
第二日我再去看他的时候,他已经全然变了一个样子。那孩子在榻上哇哇大哭,他却只是坐在地上,毫不理睬。我气急了,上去就给了他一拳,却看到他抬起头,迷茫地看着我:“茉湘?”
他还好意思叫姐姐的名字!
我又是一拳打过去:“你不配!”
他笑起来:“茉湘,你饿不饿?”
我停了手。
他只是看着我,喃喃地说:“刚见着你的时候,你是不是很饿?”
他说:“你为什么不等等呢?我再带你去吃面。”
我松了手,他又跌坐回地上。他居然会那么失魂落魄,我的拳攥了又松开。
他忽然站起来:“你去哪了?走,我带你回家。我们成亲,我们成亲……”
他踉踉跄跄地走出去,我不知道该去拦他还是该让他走,只见那封信被他紧紧握在手里,慢慢地,蜷成一团。
那封信的内容,我怎会忘记。
——“事到如今,论孰是孰非已毫无意义。一切早已定局,且不论父皇的死,单是朔羌十二州沦陷已让我陷入万劫不复。孩子我本不欲留下,既是你的骨肉,那由你处置倒也更好。我曾许下一生一世一双人的谬愿,是我的错,今日一别,后会无期。”
她甚至连名字都不愿留下。
很多年以后,他也老了。他找了她许多年,却终是没有找到。
释辰一日日长大,他看着他,那孩子的眉眼长得很像茉湘。只是茉湘一直都是一副委曲求全的样子,他却更带了英气,要说像的话,神采倒是更像他的。
他愈发不爱说话,更不愿意看到红色的东西。宫中很少有喜庆的颜色,释辰养的也是十分沉静。他终是不知道该如何面对这个孩子,就早早把他送去了中曲山。
临走的时候,他只是闭了闭眼,对着释辰说:“以后,一定不要和肚子饿的女孩说话,不要认识她,不要和她有瓜葛。”
小小的释辰似懂非懂地点头:“父皇好好吃饭,不要饿肚子。”
宫里的人都知道,他讨厌梨花,讨厌风车,讨厌厚重的帐幔。一到梨花开的季节,宫里每日都有人不停地扫花瓣。他不让人砍去树,却也不让人留下花。
他的身体日渐衰颓起来。终于有一日,一个女孩子,头发松松的绾着,簪了一朵梨花,又逶迤着一袭美丽的红衣,闯进了他的殿。
他当时正在沐浴。那女孩在他面前脱了衣裳,美丽的身体微微发抖。她走过去,想要抱他,却被他一把按到水池,随后他拂袖出门。
他知道她是想要个妃子的名头,可是他无法再看到那身红色,无法再让自己想起那个人。他抱了琴,去了梨花林,那儿他再也未涉足过,宫人也就惫懒下来,没有仔细打扫。正值半夜,梨花洋洋洒洒铺了满地,他坐在一株参天的梨树下,手指微微在那绷紧的弦上划过。
他听到自己的声音缓缓响起。
“茉湘……”
“你不让我弹琴……我现在要弹了……你怎么不来拦着我?我会把别人吵醒……”
“茉湘……其实那时……没有别人……我只是算准了你来的时间,当时那些女孩……什么都没有……你信我……真的没有……那时江兆年逼我不许退兵……他是想要拿你做人质威胁我……他以为你在我心中很重要……只要我伤了你,你恨我,你走,那你就没事了……对不起……我不该用那么残酷的方式伤你……”
“茉湘……释辰长大了……你怎么不来看看他?”
“茉湘……我带你去许愿……我们重新许……好不好?重新……许……”
周围寂静无声。
梨花慢慢落地。
他抱着那张琴,哭得如同孩子般,却再也没有一双手能伸过来,抱住他。再也没有那样一个笑,把他从漆黑的草垛中拉出来。再也没有那样一个人,能惊怯地看着他,对他说:“你别丢下我呀。”
再也没有了。
光朔二十年,献帝薨。长子释辰即位,是为惠帝。
——《胤书惠帝本纪卷一》
献帝在位数十年,空置后宫,可考后妃仅一位未及册封皇子妃。据传此女系楼国公主嘉禾,却无故失踪,仅余太子释辰。一说此女早亡于数十年前,尸骨无存,未准入楼国宗陵。献帝辟衣冠冢,与其合葬,享永世同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