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黑暗的河流上》森林唱游

86、总第八十五章

　　（八十五）
　　当天晚上，千叶显得很沉默。当他们互道晚安，千叶安静地关上自己房门的那一刻，竹田修知道，对于她来说，这又会是一个自我疗伤的漫漫长夜。
　　他毫不怀疑，明天一早她就会重振旗鼓……但这个夜晚呢？这个夜晚，一定很难熬吧？每个小时，每一分钟，甚至每一秒钟，都会显得无比漫长……她真的就不需要任何的帮助吗？他很希望有一天，她会愿意把她的过去告诉他。在他看来，她的过去其实一点也不复杂：只有一个不辞而别的初恋和一个中途退场的男友。这又有什么可难以启齿的呢？

　　千叶走进房间关上了门，仰躺到床上。
　　事到如今，她的确是已经不抱什么幻想了。但不等于，和多田信有关的点点滴滴就此从她的记忆里抹去了。她记得有一次，她对上原阳一说，有一天她会忘了多田信。上原阳一那时说，忘不了的人和事何必硬要去忘记呢？他还说，真正的忘记，是不需要努力的……老实说，她也不知道硬着去忘记一个人应该要怎样做，所以，她想，她或许根本就没忘了多田信，只是藏在心底更深的角落而已。

　　不过，她总要和那些过去告别……二十岁，应该就是一个和过去告别的最佳年龄吧？她睁大了眼睛，在黑暗的房间里静默着，静默地回想她那一去不复返的青涩年代。
　　也不知过了多久，她坐起身来，开了台灯，拿起那个放着两只手表的玻璃匣，看了一会儿，然后，打开了书橱下面的储物柜，小心地把它塞进了最底层的地方。

　　她站起身来，看着那幅油画。她想，对于偌大的这个世界而言，她也的确就像是一棵生长在旷野里的无名小树，每天都会有许多的风吹雨打……那些在她的生活里经过的人，只要能在没有她的地方好好地活着，偶尔会想起她，对她来说，就已经足够了。
　　应该就足够了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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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第二天下午，千叶在校园里遇到了浅野翔。
　　他好像是刚到学校，手里还抱着一大叠的图书和资料。
　　“浅野老师，你这是……”

　　“我刚从都立图书馆借来了一些资料。”
　　“我帮你拿一点吧。”
　　“好的。谢谢你。”

　　千叶接过一部分图书，和他一起朝他的办公室走去：“浅野老师，你是不是又有什么研究工作了？”
　　“下个月，有一个心理学方面的研讨会在大阪召开，我要写一篇在研讨会上交流的论文。”

　　“这样啊。”不知怎么的，千叶突然想到了昨天她和竹田修一起看的那部电影，“老师，你有没有看过《这个杀手不太冷》？”
　　“有啊。而且，非常喜欢。”浅野翔笑着说。

　　“因为那个故事也发生在纽约吗？”千叶问。
　　“不是的。不知有多少电影的背景选在纽约……《这个杀手不太冷》的导演吕克·贝松谈到纽约时，说它是一座随着时光漂泊的城市，而在那里的人也一样的具有不定的特质。就比如电影的主角Leon，一个40岁的意大利杀手，恪守着不杀女人和孩子的行规，是纽约那个大都市里的异乡人。其实，就算是在纽约出生、长大，我和Leon一样，也还是个异乡人。这可能就是我喜欢那部电影的重要原因之一。”

　　千叶侧头看着他清俊的侧脸，心想，如果他的出生和成长地纽约对他来说，依然是个异乡；而他又不觉得自己喜欢东京，那么，对于这个世界的任何城市来说，他岂不都是异乡人？

　　“在我看来，Leon简直是男人的典范。他既是沉默的、冷酷的、聪明的，同时也是简单的、淳朴的、天真的……我想，如果一个男人可以不在乎自己存了多少钱；可以习惯坐在沙发上睡觉；可以每天坚持喝两到三杯牛奶；没有工作的时候，可以独自一人坐在空荡荡的电影院里打发时间……那么，就是带着一盆像他一样无根的兰花到处流浪，也没什么不好。”浅野翔说。
　　“这真不像是个心理学家说的话。”千叶忍不住说。

　　“就像Leon抛开他的杀手职业，只是个普通的男人一样；抛开我的心理学者职业，我也只是个普通的男人而已。也还有自己没有被生活完全压榨完的一点残存幻想……啊，和你这种小孩子说这些干什么。”浅野翔像突然醒过来似地说。

　　“小孩子？”千叶心想，一个27岁的男人，就算早就结了婚，恐怕也不能称一个20岁的女生是小孩子吧？她看起来就那么的幼稚吗？她沉默了一会儿，“老师，你曾问我，在我的生活里，是不是刚发生过什么不愉快的事……其实，除了我父母离异之外，也还有另一件。”
　　“是吗？说说看。”

　　“去年的十月，我喜欢的一个男生突然毫无征兆地先提出了分手，那正是我母亲离开我去了伦敦、父亲又准备再婚的时候。”
　　“那个时候，你一定很绝望吧？觉得自己什么都没有了。”

　　“的确是这样。那时候的我很灰心，觉得自己很失败，什么人都抓不住……如果说，我的父母是觉得我已经长大了，所以，他们可以放心地各自去追求自己的幸福了。那么他呢？他应该只是纯粹地觉得我不够好，所以才决定离开我的。当然，错也的确都在我身上。”
　　“为什么这样说？”浅野翔侧头看了她一眼。

　　“因为在遇到上原之前，在隔壁班，曾有一个天才男生，他叫多田，总是能考满分，从高一到高二，我们一直都是年段的前两名。当然，我总是没办法超过他。那时，我们都参加了篮球部，他是皇牌选手，我是经理人……他是个很傲慢的男生，老实说，我也没幻想过，他会对我怎么样，不过，高三那年，他突然就去了美国，还是给了我不小的打击……以至于我总是没办法好好地对待上原，一直只会接受他的关心，却没想过要同样地关心他，所以，他才会离开我。”

　　“失败的初恋……”
　　“什么都不曾说过，也算是初恋吗？”

　　“当然。有的人的初恋甚至只是一个眼神……不过，千叶，这世上多的是没有结果的爱，如果还要继续生活下去，就必须懂得调整自己的心态。因为，对现在的你来说，无论上原还是多田，都已经是过去了。你的人生是现在和将来。”
　　“是过去了……我只是担心，如果过去的已经过去了，却没有将来，那该怎么办呢？我有点害怕。”

　　浅野翔微微一笑：“怎么可能会有人没有将来？除非你视而不见。千叶，我这么说吧，有时候，得不到你想得到的，是一种运气。”
　　“运气？”

　　“你现在不明白也没有关系，以后你肯定会明白的。”浅野翔突然想到了什么，“千叶，你还记得影片开始，Mathilda问Leon的那句话吗？”
　　“Is life always this hard, or just when you’re a kid?”
　　“...Always like this.”浅野翔笑了笑，“既然如此，你还有什么好害怕的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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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下课后，竹田修走出教室，沿着走廊正要离开，这时，一个男生叫住了他：“你是竹田君吧？”
　　“没错。我就是。”竹田修转身站定，看着眼前这个戴着眼镜的斯文男生，渐觉疑惑：很显然，在此之前，他从未见过这个人。

　　“千叶树是你姐姐吧？”
　　“可以算是。请问你是……”
　　“我叫长谷川，是医大的二年生，也是千叶高中的同班同学。”

　　竹田修不由一怔。他没想到，千叶的高中同学会突然跑来找他。会有什么目的呢？
　　长谷川把手中的一个纸袋递给他：“这个，麻烦你转交给千叶。”
　　“为什么你不自己……”

　　长谷川沉默了。竹田修在他脸上看到了极其复杂的神情，突然开始有些明白了。
　　“我不方便再见她，所以只好麻烦你了。”长谷川终于说。
　　“是什么东西呢？要我帮忙传话吗？”竹田修问。

　　“我高中时是摄影部的，所以，这里面都是我为高中时的千叶拍的照片。毕业的时候，我本来想交给她，可惜一直没找到机会……我想，千叶一定很珍惜她的高中时代，所以，我决定把这些都还给她。”

　　“树很少提到她的高中时代，她那时是个怎样的人呢？”竹田修问。
　　长谷川微微一笑：“她很聪明，也很好胜，开朗而热情，总之是个闪闪发光的女生。”

　　“是吗？和现在的有点自闭的她，好像很不一样。”
　　“这多多少少和她的父母离异有关……而且，听说她和上原又分了手。”
　　“恕我冒昧，长谷川君，你为什么会突然想把这些都还给她？”

　　“其实是因为，这个周末我就要订婚了，想来告诉千叶一声。”长谷川想，他们曾经约好，要做一辈子的好朋友，这么重要的事，当然要事先告之千叶。
　　“二年级就订婚了？”

　　“我女朋友的父亲是一所大医院的院长，他希望我和他女儿的关系能早一点确定下来，所以，现在就订婚，毕业之后立刻结婚。因为高中时代，我和千叶在工作上是很好的拍档，所以，我还是想让她也知道这件事。”
　　“你放心，我会转告她的。”

　　长谷川走后，竹田修在石阶上坐了下来。
　　他打开那个纸袋，里面是三本相册，每本的扉页上分别标注着一年级、二年级和三年级的字样。他不由想，长谷川还真是个有心人……

　　第一本的第一张是16岁的千叶站在教室的讲台上说话的情景。按照片后面的说明，那是她刚被选为班长的时刻……第三本的最后一张则是19岁的千叶站在早川高的大礼堂的主席台上致毕业辞的情景。按照片后面的说明，她是他们那一年的毕业生代表。

　　他继续认真地看着，一张一张地翻过去，全都是千叶从16-19岁的青春印记。
　　她的一举一动，一颦一笑，以及她身边的那些优秀的男生……然而，却只有寥寥几张是她和长谷川在一起的合照。

　　看来，长谷川一直都在默默地关注着千叶，是她生命里的一个旁观者。
　　这样默默地关注一个人整整三年，这其中蕴含着的，是怎样的感情呢？竹田修沉思着把那三本相册重新装入袋中，站起身来，向校门口方向走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