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黑暗的河流上》森林唱游

401、总第377章

　　（三百七十七）
　　“说起来，今晚在座的诸位女性，都堪称优秀甚至是杰出，我真是三生有幸呢。”岸部一文笑着看向多田俊，“小俊，你就更令人羡慕了，未来的物理学家，而且，每天都生活在优秀女性的包围之中。”
　　“没这么夸张吧？”多田俊当即笑了，“说实话，我们科学工作者的日常生活都很枯燥，不像你们做出版业的，可以和社会上各色各样的人打交道。”

　　“我们的工作可真谈不上多姿多彩。真正步入了社会就知道，”岸部一文苦笑了一下，“别人眼里再具挑战性的工作，骨子里都是艰苦枯燥的。当然，相对的，一味轻松有趣的工作肯定也就没什么意义和价值。这样的道理，水木先生恐怕是最清楚不过的吧？别人读着她的作品时一定会觉得相当过瘾，但写作的过程可就没那么轻松了。”

　　“说的也是。”多田俊笑着看了水木良子一眼，“有时候，想到外婆都这样的年纪了还在辛苦创作我也觉得很心疼，不过，话说回来，脑力劳动者一向都是自愿的终身职业者，尤其是艺术家，在高龄时期还能登上事业顶峰的也是大有人在……所以，从这个意义上，我也只能选择为外婆打气了。”

　　“不愧是水木先生的外孙。很多人就只看得到成功者的欢欣，却看不到他们背后的努力，又或者以为这世上有不必辛苦就可以获得的荣耀，那恐怕也只能浪费自己的天赋了。”岸部一文自顾自地将杯中的酒一饮而尽，“不好意思，我又在先生面前班门弄斧了。何况，就是在座的其他诸位，现在或将来的成就也肯定都在我之上。”

　　他突然变得有些兴味索然，像是想到了什么不顺心的事，于是难得地趁着一点酒意有所发泄。而此时在场的所有人似乎也都知道他所谓的不如意的事是什么，但因为其中的一位就是相关人，因此，大家也就不好多说什么了。

　　“岸部，你可别喝太多的酒，”水木良子突然说，“晚上，我们还要谈稿子的事呢。”
　　岸部一文笑了笑：“先生放心吧，我有分寸的。”

　　因为水木良子的这句话，饭桌上本有些异样的气氛又渐渐恢复了正常，不久，晚餐用罢，两个男人，也就是岸部一文和多田俊陪着水木良子坐在大厅里叙话。起初，千叶帮着松本静子和葛城绘里一起收拾杯盘，后来清洁工作做得差不多时，静子让她先离开了厨房。千叶于是决定先回大厅同水木良子他们打个招呼，随后便回自己暂住的客房。

　　当她走在光线昏暗的走道里时，电话突然响了。因为水木家的人都不在场，千叶迟疑了一下，还是停下来接了电话：“晚上好。”
　　电话另一端的那个人沉默了片刻：“是静子吗？”

　　一听到这个声音，哪怕对方仅只说了寥寥四个字，千叶还是当即就愣住了。是多田信打来的。其实她之前并非没想过，哪怕只是在水木家待短短一两天的时间，但在这期间，也还是有可能会遇到多田信打电话回来的状况。只是没想到，会这么巧，就是她本人接的，而且，和三年前那次一样，她立刻便认出了他的声音。

　　她握着话筒的手不由微微一抖，只觉得整个世界在那一瞬间突然变得过于安静，似乎就只剩下她和手里的电话，以及远在海角天涯的多田信。

　　这时，一个念头在她脑中如闪电般蓦然掠过：他们16岁时相识，18岁时分离，21岁时为了告别而刻意重逢，如果那时，也就是三年前的秋天，在早川高的校庆日里，她和多田信算是已经结束了的话，为什么三年之后，也就是24岁这一年的春天的这个晚上，他们还会在电话里相遇呢？

　　是的，那个时候，她本以为，当她望着他和樱井晴子相携离开，从此他们就彻底成了陌路，甚至于偶尔想到对方心中也会波澜不兴，然而，还是水木良子说得对，生命里最美好的那两年并非不存在，哪怕结局谈不上有多圆满，但那些和他有关的日子终究还是被镌刻在了她的生命里，不是想忘就能忘得掉的。

　　虽然她清楚地知道多田信在三年前的校庆日那天就不打算再和她的人生有任何交集了，而她也选择了尊重他的这一意愿，但既然她已经决定了放弃和多田俊在一起的将来，也即是说，极有可能从此之后，他们都不会再见面，那么，不妨趁这个机会说些什么，毕竟，对方聪明绝顶，肯定会明白她的意思，于是从此宽心，知道她是真的不会再以任何方式惊扰他了。

　　“不，多田，是我……千叶树。”千叶终于低声说。不过，她突然想，她该对他说什么呢？或者说，她还能对他说什么呢？
　　说她终于想通了，决定完完全全地从他的人生里退场？如果到今天，她还对他说这样的话，会不会显得太可笑了？何况，又置多田俊于何地呢？但总要说些什么吧……

　　“你……”电话另一端，多田信似乎也有些意外，不过，他很快就明白了是怎么一回事：他的弟弟多田俊现在就在北海道，所以，千叶这时会出现在他美瑛的外婆家，也没什么好奇怪的，甚至于他一听弟弟说要参加这个研究项目时就想到了；又甚至于，他会在今天打这个电话，潜意识里，其实就已经做好了可能会听到和她有关的消息的准备。

　　只是没想到，接电话的那个人，恰好就是她。所以，当听到电话里那个年轻女性的声音直陈自己就是千叶时，他还是在那一瞬间失态了。尽管于岁月的无情流转之中，情怀早已不复当年，但特定的人，终究还是特定的。哪怕他早就想过，在三年前那个校庆日之后，他们总还会有这样的不期而遇的时候……哪怕就只是在电话里。他终于又问：“我外婆在吗？”

　　“水木先生、令弟正和东京来的编辑岸部君在大厅里谈新书出版的事。至于静子小姐，和她大学时的同学葛城小姐还在厨房里忙着……”千叶迟疑了一下，“要我去叫一下吗？”

　　她这时想，对方一定觉得很诧异吧？自己居然在他外婆的家里。多田信会怎样看她和多田俊呢？还有，会觉得她是个怎样的女生？当然，事到如今，这一切都不重要了，或者说，从此，她再也不必为这样的问题伤神了：过了明天，她和多田这个姓氏有关的人生就会彻底结束。

　　多田俊自然是很好很好的，否则，这么多年来，她也不会一直都这么在意他，但这并不代表他们就一定会有将来。不过，话说回来，就算多田信当初没有选择她，甚至这一生都吝于承认喜欢过她，他就真有那么不好吗？他当然也是很好很好的……或许，仅仅只因为，有些相遇就算不是错误，也难以抵达自己理想的目标地。大概是这样吧。

　　“不必了。反正，我也没什么事。”多田信当即说。他又沉默了一会儿，“那么……”
　　“多田！”千叶敏感地听出了他打算结束通话的意思，忙叫住了他。她暗暗呼了口气，终于有些不着边际地说，“我是生平第一次来美瑛……这真是个很美的地方。”

　　“是吗？”多田信一时不知说什么才好。他也不知道千叶这么说是什么意思。在他看来，人与人之间的沟通本来就是很费劲也很无力的事……所以，他一直都尽量避免在这方面浪费自己的时间。

　　他这时正站在校园里通往实验室的路上。春日上午10点的阳光明媚耀眼，从林荫道的树缝间朝他身上铺射过来。他握着电话，仰起头眯着眼睛看高而远的天空。
　　就在这一刹那，他突然心中一阵恍惚，仿佛在遥远的记忆深处，也曾有过这样的时刻：在东京的某座校园里，在从教学楼通往篮球馆的路上，少年时期的他，也曾这样停下来，仰着头呆呆地站着，像是什么也没想，又像是有很多的心事。

　　千叶树，那个他初恋的女生，现在就在他遥远的故乡，在他外婆的家里，站在他也曾站立过的光线幽暗的走道里，握着他也曾无数次拿起过的电话听筒……那么，此时此刻，她是以一种怎样的表情，对他说这样的话的呢？

　　毕竟，在那个地方，有他以前从来不曾向她提及过的他的童年，他的过去，还有他在意的另外一些亲人，因此，他这时的心情难免会有些微妙和异样。他转念一想，千叶这时会在美瑛，是不是表示她和自己弟弟的感情已经进展到某种程度了？或者说，将来某一天，她真的会成为他的弟媳妇？

　　这样的可能性，他早就想过，所以，并没有太吃惊，但不得不承认，这的确令他觉得困扰。然而，不管怎样，他还是愿意尊重弟弟的选择，毕竟，在这个世上，他只有这么一个弟弟，因此，他的幸福自然也是他在这个世上最在意的事之一。

　　何况，如果千叶确实也认为这样的选择是她的幸福的话。再者，就是他自己，有时在心里也会觉得，他们俩或许就是所谓的良配。而他，不过是千叶生命里的一段经历而已。虽然未必会说出口，但他的确也希望这两个人这一生会幸福。

　　“而且，也算是完成了一个良久的心愿，那个时候，想了解的一些事，终于有机会知道了。虽然说，的确是太晚了一点儿。”千叶这么说时，脸上露出了笑容。不过，很快就隐去了。她继续说，“本来，是没什么好说的了……因为今天你刚好打电话回来，所以，很抱歉，我还是想把这样的心情告诉你……不过，你放心，以后，真的不会了……我不会再打扰你了。”

　　听到这里，多田信终于明白，所谓的事实和他之前想像的恰好相反，或者说，在他和千叶失之交臂多年之后，他的弟弟也等不到一直期望的那个结局。当然，这一切，还是和他有关。虽然他并不希望这样，但就如同多田俊的选择会影响到他的人生一样，他对于自己弟弟的人生肯定也会有相当程度的影响。这是命运，谁都无法改变。

　　“如果你还是希望我能说些什么，我仍然是那句话……”说到这里，多田信顿了一下，“千叶树，如果你足够聪明，就没有人能左右你的人生。对不起，我还有事，先挂了。”他说着挂断了电话。

　　他本来就不擅长和人打交道，更加不知该怎样和已经走散了的人道别，所以，只能这样匆促地结束这次在他意料之外的交谈。至于“再见”之类的客套话，他想，就算是出于礼貌也还是算了，毕竟，会再见的人总会再见，何必多此一举呢。

　　千叶知道他明白自己的意思了，她这时想，这大概也是她这一生最后一次和这个男生说话了，她本来想多说一些，从而有一场没有缺陷也没有遗憾的告别，可即便如此，在对方挂断电话之前，她还是像失语一样，说不出任何有意义的话。

　　而对方，也一如从前，不仅惜字如金，而且，从他的话声里仍然听不出一丁点的特别情绪。但话说回来，他们分别六七年，早就走散了，何况，在走散之前，他们也没什么，因此，这才是正常的，不是吗？

　　可所有认识他们的人，几乎都对她说过，说当年的他肯定喜欢过她……这难道不是真的吗？而她，当然也是喜欢过他的，她怎能说，这不是真的呢？再说了，如果那都不是真的，她的人生怎么会变成现在这个样子呢？

　　如果那都不是真的，在来到他的故乡，住在他童年时代居住过的房子里时，她怎么会觉得这么亲切这么熟稔，又这么怅惘难言，以至于终于明白：就算她再自欺欺人，也必须承认，她不可能可以避开他，去想像她和多田俊有关的未来……那未免太过天真了。

　　或许，那都是真的，只是，因为他们已经走散了这么久，所以，曾经如油画般鲜明绚烂的美好真实都褪色了，如今只剩下时光怎么也抹不去的那些印记，那些刻痕……就像是花满枝桠的季节过后，树木增添的那一道年轮：春天虽然走了，总还是会留下些什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