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黑暗的河流上》森林唱游

395、总第371章

　　（三百七十一）
　　“千叶小姐，”凝视着她此刻难以掩饰的动容表情，松本静子美丽的脸上渐渐也露出了诧然的神色，“你……”
　　千叶这时已然回过神来，她忙小心翼翼地把那张画稿放回原处，且连声道歉着说：“对不起，我不该随便动你的东西……”她一脸踌躇地站在原地，终于还是忍不住问，“松本小姐，你……是不是曾见过有末先生？”

　　这个世界，真的这么小吗？
　　松本静子无言地望着她。她这时当然已经知道，会久久地盯着那张画稿看、又这样问她的千叶，肯定认得她画中的那个人，也就是有末清明。她不由想，或许，世界就是这么的小吧。

　　虽然她并不喜欢被人窥视到自己的隐私，但既已被看到，也只能打起精神去面对。当下，她脚步轻盈地走到矮几旁，有些随意地拿起那张画稿：“大约是五年前，有一天晚上，我无意中在新闻节目里看到了身为外交官的有末先生。虽然人们都说从政的人很复杂，甚至肮脏，不过，我还是觉得他的外形挺符合先生笔下的某个重要登场人物，所以就……”说到这里，她朝千叶笑了笑，“千叶小姐，你还是快点去洗澡吧。”

　　“是，那我先出去了。”千叶忙说。她说着快步离开了松本静子的房间。走在走道里时，她仍不免心存怀疑，真只是这样吗？不过，或许也只是这样吧……毕竟，她也知道，艺术家们常常都会有那种令普通人叹为观止的想象力和表现力：之于竹田修，是从他指尖流淌出的那些音色绝美、悠扬动听的钢琴曲；之于松本静子，自然就是一张张令人仿佛身临其境的画稿了。

　　何况，一个是身在东京的地位显赫的政治家，另一个则是美瑛这里的、一家旧式旅店的实际管理人，这样风马牛不相及的两个人，怎么看也很难相信会有什么特殊的关系，所以，她想，或许，就只是有末清明这个公众人物刚好符合松本静子对于异性的审美吧……

　　再说了，这世上又有几个女人在见了有末清明之后，不会有好感，不会心动呢？哪怕人们本能地对政界的人怀有戒心，觉得他们在人前戴着面具，表里不一，个个都像功力深厚的演员，实在难以信任，但从他们在民调中获得的支持率以及选举中获得的选票看，毋庸置疑，那些才能和个人魅力兼备的政治家们总还是能拥有自己庞大的粉丝群。

　　就她自己来说，虽然只是和有末清明有过三次短暂的会面，但因为还从他身边的其他人，尤其是从他昔日的恋人清川梓那里知悉不少他的过去，所以，后者与她印象里的那些面目模糊、虚伪可鄙的政治家们可以说是分清了界限。

　　不过，不管怎么样，在松本静子的画稿里看到了有末清明的形象，而且作者也承认了那就是他本人，还是令她着实吃了一惊。
　　-----------------------------------------------------------
　　因为一直惦记着多田俊之前说的、那两辆山地车是他们兄弟俩最心爱的坐骑这件事，洗完澡后，千叶就向正在大门前养护车子的吉田耕作要了一块擦车布，到后院把那两辆脚踏车上上下下、前前后后都擦干净了。

　　在擦车的过程中，她还是不可避免地会去想松本静子房间里的那张有末清明的画稿。有一刻，她蓦地记起了新年那时有末清明曾给她看过的、他为年轻时的清川梓画的那些素描，刹那间，她完全肯定了，松本静子刚才的那通解释，不过是她为了掩盖真实心情而编的谎言。

　　没错，她对绘画什么的是一窍不通，但也明白，那样的一张肖像画，绝不是随便就能画出来的，或者说，对画里的那个人没抱有特殊情感的话，绝不可能捕捉得到对方某一瞬间那种呼之欲出的光芒和神采。

　　可是，问题又绕回来了：就算有末清明再怎么不同凡响，松本静子毕竟也已经是个心智成熟的成年女性了，又怎么会因为看了一些新闻媒体的报道，就狂热地迷恋上一个政治家呢？
　　这……究竟是怎么一回事？
　　-----------------------------------------------------------
　　千叶回到大厅里时，看到多田俊正半蹲着为也洗过了澡的俊二擦干毛发。她走上前，也蹲了下来，伸手轻轻拍了拍俊二的头：“可怜的俊二，今天简直是遭受无妄之灾，居然陪我们淋成了落汤鸡。”

　　俊二显然听懂了她的话，当即有些无辜地“嗯”了一声。千叶看着它可怜兮兮的眼神，不由笑了：“真可爱啊……我发现，俊二很多表情都很像我们人类。”
　　“别以为就人类有感情，就是植物，甚至是水，对于外界不同的环境也会做出不同的反映。”多田俊侧头瞥了她一眼，“狗很聪明，它们懂得的东西也多，有时甚至比人类还更看重感情。”

　　“怪不得你这么喜欢它。”千叶说着站直了身子，若有所思地望着他挺俊的背影，“当然，我也看出来了，虽然你没几时待在美瑛这里，它对你的感情却非同一般。”
　　“那是当然的。否则，它怎么会叫俊二呢……”多田俊这时也站起身来，笑望着她，“我好像还是第一次看到你披着头发，很不错啊。”

　　“是吗？”千叶怔了一下，随即有些羞涩地拨了拨自己尚未干透的长发，“我不太习惯让自己的头发散着，所以，除了洗头，一般都会扎起来。”
　　“好像还很湿，”多田俊伸手拈起她垂在肩上的几绺发丝，“我帮你擦干吧……怎么样？”

　　千叶当即摇头：“还是不用了吧？反正很快就会干的。”
　　但多田俊还是又拿了一条干净的浴巾，整个地包裹着她的头，开始帮她擦干头发。他的动作很轻，却又略微显得有些笨拙。除了理发师，千叶生平还是第一次让一个异性这样摆弄自己的头发，她心里有些不自然，正想说点什么，多田俊先开口了：“你的头发很漂亮，又黑又直。”

　　“是吗？承蒙夸奖。我还以为你会说，”千叶微微一笑，“我很老土，都没染过头发呢。”她顿了一下，双手抬高过肩，“多田俊，还是我自己来吧。”
　　“别动，会弄疼你的。”多田俊轻轻架开了她的手，“由我这个未来的物理学家为你服务，你应该感到受宠若惊才对。”

　　“是有一点，不过……”千叶没有继续说下去。
　　“不过什么？”多田俊问她。
　　千叶笑了笑：“没什么。”

　　“我说，千叶，”多田俊突然问，“你之前赢了我，是不是很开心？”
　　“怎么说呢……”千叶想了一下，然后很郑重地问，“多田俊，说实话，你是不是像去年的长谷川一样，在最后阶段故意让我了？”

　　多田俊当即像个孩子似的笑了起来：“你说呢？”
　　“果然……”千叶有些兴味索然地轻叹了一声，“我这样赢了，可未必会觉得开心。”
　　“傻瓜，你应该这样想，”多田俊这时停了下来，凝望着她，“也只有像你这样的、和我实力相当的人，才值得我稍微让步……或者说，我是心甘情愿让你赢的，你现在满意了吗？”

　　迎着他清亮明澈的双眸，千叶这时不由想，他和他哥哥真是不一样。以前，多田信好像从来就没有让过她，记忆里他唯一一次算是做了让步的（当然，他自己未必会承认），是高中二年级那一次的马拉松接力赛。不过，尽管他令自己和她、长谷川还有岩田守四个人形成了奇异的平局，最终却并没有兑现当初勉强定下的诺言。

　　是的，六年后的那一天，也就是去年春天的4月24日，当其他相关人都如约回到早川高的校园里时，只有多田信没有回来。
　　他好像一直都这样，或者说，他一直都是这样的一个人：就算清楚地知道有人那么的在意他，也仍然吝于分出自己的哪怕是一点点的时间，当然……也还有爱。

　　那一天，出现在那里的，是这个时而偏激任性时而又会对她妥协示弱的多田俊。
　　当然，她必须承认，多田信固然不会让她，也从没给过她任何希望，但很显然，他也从没像他弟弟那样处心积虑、体无完肤地伤害过她。

　　不过，话说回来，像多田信那样的人，倘若已经把某个人排除在了自己既定的人生之外，又怎么还会花时间和感情去伤害对方？何况，在决定和多田俊真正开始之前，除了夹裹着伤害的成长之外，她又给过他什么呢？是很多的时间吗？还是很多的爱？不，什么也没有。

　　“虽然赢的不是很光彩，不过，还是要谢谢你。”望着多田俊，千叶突然心念一动，微笑着问，“多田俊，你还记得七年前夏日祭的那个晚上吗？”
　　“你是说，七年前的夏天，你和岩田守一起逛庙会，同我们兄弟俩还有上原阳一在一家捞金鱼的店里相遇的那个晚上？当然记得。”多田俊笑了笑，“那天晚上，你穿着一件崭新的夏季和服，很漂亮，那似乎也是我第一次看到你有了一点女人味。”

　　“那件和服，是我外婆亲手为我做的。那天傍晚，在我外婆家，”千叶开始遥想往事，“她告诉我说，在我，还有我表妹樱子、表弟秀一刚出生那个时候，我外公分别在庭院里种了一棵桂树和两棵樱树。也就是说，那棵桂树和我同生同长，就像这世上另一个的我。”

　　“那你现在岂不是有两棵生命树了？”多田俊又笑了，“加上你自己，就是三棵，三棵树就能成林了……所以，你才会这么想谢我？”
　　“没错，”千叶笑着点了点头，“虽然知道你是故意让我赢的，我还是很高兴。”

　　她正想再说些什么，多田俊这时突兀地朝她俯过身来，要吻她的唇。千叶先是呆住了，随即清醒过来，连忙下意识地往后退了一步：“多田俊，别这样。”
　　“为什么？”多田俊有些不解地望着她，“你难道想说，你并不爱我？既然你不是不爱我，那么，如我之前所说的，我们之后的人生就很简单了……不是吗？”

　　“多田俊，我总觉得，”千叶有些困难地说，“人生应该没那么简单，我们活着，既不是在玩游戏，也不是在做实验……人生里，有很多我们绕不过也回避不了的事实。”

　　多田俊一直凝视着她，眼中熠熠闪耀的光芒渐渐冷却了下来。他这时狠狠地把那条浴巾丢在了矮几上，然后冷冷地说：“千叶树，我现在终于确定了，你的人生，或许不是一个游乐园，却一定是一个实验场。”
　　千叶一怔：“实验场？”

　　“起初我并没有这样的觉悟，直到那天下午，在北海道大学的剑道场里遇到了那个叫清川澈的男人。你自己大概没什么感觉吧……你知道吗？你看着他时，眼神很奇特，令我想起了很多年前，你看着我哥哥时的表情。那么的跃跃欲试，就像是一个科学家望着自己好不容易找到的、极完美的实验品。我当时陡然明白了，你这个人有改造别人人生的欲望。”

　　多田俊倚墙而立，淡淡地继续说，“到今天为止，我只看到你在面对着三个特定的人时才会有那种表情。第一个当然就是我哥哥；还有一个，是你那位已经结婚了的老师浅野翔。现在，你又遇到一个令你有改造欲望的人了，而且，和我哥哥抗拒被你改造以及浅野翔你没有机会改造不同，这位清川君，如你所说，和你条件如此相当，更重要的是，他似乎一直都在期待着，期待着你有一天从他那里获得改造他人生的权利。”

　　“我没有……”听了他的话，千叶一时愣住了，只是定定地看着他，连反驳也忘记了。不过，她终于还是回过神来，低声说，“那只是你的猜测，我没这样想过……更没觉得自己有能力改造谁的人生。”

　　“你当然不会承认，但不代表我看不出来。”多田俊冷笑了一下，“可问题是，千叶树，你连自己都改变不了，又能改变谁呢？从我哥哥那里，你摔得有多伤，不会没有记性吧？不过，看来你并没有从中吸取到教训，当然，也可能是因为，与我哥哥相比，你觉得这位清川君的人生更有可能被你成功改造……那你就去试试吧。希望这一次，你不会再跌得头破血流，而且，将来还能站得起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