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黑暗的河流上》森林唱游

390、总第366章

　　（三百六十六）
　　上车后，他们在美瑛的街路上大约行走了二十多分钟，就到了郊区，接着，便驶入了一条幽静的岔道，然后停在一座独立的建筑物前。
　　脚一踏到地上，千叶当即抬眼望去，那的确是一家旧式旅馆，昏黄的路灯下，大门前挂着的那张招牌分明写着“丰旅店”三个字。

　　“外婆！”多田俊这时扬声叫道。
　　千叶顺着他的目光，看向旅店的门边，那里正站着一位老妇人，她的身边还有一只狗。因为对方一直一动不动的静立在那儿，就像是一樽雕像，所以，她先前并没有太在意。

　　跟着多田俊朝丰旅店的大门方向走去时，千叶觉得自己越来越紧张，不过，与此同时，好奇心也越发重了。
　　多田俊的外婆穿着一身和服，看来像是六十五岁上下的年纪，比她之前在从札幌到富良野的列车上遇到的那位老妇人要年轻一些。然而，对方给千叶留下的最深刻的第一印象，并不是由她的衣着和年纪所衬托出来的那种传统女性的风格，而是她那令人无法忽视的饱满的精神状态。

　　直接一点说，就是她相信，所有见过眼前这位老妇人的人，大概都很难在对方身上看到那种和她的年龄相匹配的暮气。
　　刹那间，千叶不由想到了“老当益壮”这个词。但她一直都以为，这样的词语，应该用在那些在都市里打拼到最后一刻的、永不服输的成功老年男性身上。

　　虽然青春早就被岁月无情地夺走了，然而，路灯下，她的五官仍显得很立体，千叶心想，她年轻时一定是个非同一般的美人。不过，这其实也没什么好怀疑的，看看她女儿和两个外孙的样貌，她年轻时会有怎样的风采，多少也能想像得出来。

　　看着她，千叶不免又记起了自己之前曾想到的那些和对方年纪差不多的女性，比如已经过世了的她的外婆及川朝子，还有川村静枝，以及身体虽然日渐不好了、却仍然强势的有末佐子。她直觉，眼前这个经营着乡村旅店的老妇人和她们中任何一个都不同，至于不同在哪里，她一时也说不上来。

　　“外婆，好久不见了。”多田俊笑着说。他蹲下身来，伸手轻轻拍了拍老妇人身边的那只狗。那只狗应该只是一般的土狗，不过，长得很可爱，它显然和多田俊很熟稔，望着他极开心地哼了几声，还不停地摇着尾巴，“俊二，也好久不见了。”

　　“您好，我是千叶树。”千叶忙躬身行礼，“初次见面，打扰了。”
　　“我是水木良子，初次见面。”多田俊的外婆这时终于开口了。在千叶听来，那的确不是如她女儿多田美知子那样的热情友好的说话方式，显得很平静，也很有分寸，和她的年龄和阅历相当，“千叶小姐，欢迎你来到美瑛。”说到这里，她顿了一下，“难得小俊会带朋友来家里玩。――我们进去吧。”
　　--------------------------------------
　　多田俊半搀半搂着水木良子先走了进去。那只叫俊二的不大不小的狗，亲热地摇着尾巴也尾随他们进了门。不过，在跃进门槛的那一刻，它还是没忘了很快地回头瞅了千叶一眼。
　　路灯下，千叶望着它像湖水一样清亮可爱的眼神，不由心念一动，暗想，原来动物也会有那种类似于人类的表情。

　　但不知为什么，千叶总觉得水木良子刚才看着自己的眼神有点异样，像是呆了一下，虽然那只是一掠而过的瞬间，不过，她还是捕捉到了。
　　她静静地跟着多田俊祖孙俩朝里走，心想，可能是因为自己比多田俊大四岁的缘故，何况，又不是男女朋友的关系，却一起来美瑛看她，所以，她会觉得奇怪也很自然……她不太相信之前她们曾见过面，毕竟，她只来札幌不到一年的时间，而且，过去也从没来过这里。

　　这家旅店的前半部分是给客人住的，进入大门之后，沿着回廊往里走，不必经过大厅就到了后院，那里应该就是水木良子自己的住处了。

　　他们一进了后院的门，一个披着围裙的身材高挑的年轻女子立刻迎了过来，微笑着说：“小俊回来了。这位就是千叶小姐吧？房间已经打扫整理好了，你们先把行李拿进去，再洗个澡，就可以吃晚饭了。”

　　“静子一直都在这里做事，是外婆的得力助手。”多田俊笑着对千叶介绍说。
　　“我是千叶树，初次见面，请多关照。”千叶边行礼边说。虽然已经默认了“围绕在多田兄弟身边的人都是优秀的人”这样的事实，不过，乍见到这位被多田俊称之为“静子”的年轻女性，她还是不免有些诧异。

　　照理说，在这样的小地方的小旅店里，有像吉田耕作那样的朴实可靠的男性职员不奇怪，但也有如静子这样的年轻美貌、落落大方的女性职员就显得太突兀了，那种感觉，就像是突然进了大都市里的一家五星级的大饭店，遇到了其中的某位精明干练、训练有素的女性管理者。

　　“我是松本静子，初次见面。”静子微笑着欠了欠身，“千叶小姐，请跟我来。”
　　“好的。松本小姐，麻烦您了。”千叶告别了多田俊祖孙俩，拿着自己的行李跟随她沿着走道继续往前走。

　　走到一门房间外面，松本静子拉开了房门：“千叶小姐，这个房间是为你准备的。你可以先去洗个澡，之后，你和小俊就可以吃饭了。”说到这里，她微微一笑，“我想你们一定也很饿了。”
　　“好的，有劳您了。”千叶忙说。
　　-----------------------------------------------------------
　　洗完澡后，千叶随松本静子走进一间屋子，那里看来是饭厅，几上已经摆好了两份的饭菜，看起来色香味俱全，千叶顿时觉得自己饿极了。
　　也已经洗了澡的多田俊穿着一身宽松的运动衣盘坐在水木良子身边和她说着什么，见她们进来，当即笑着说：“千叶，吃饭了。你一定也饿了吧？”

　　松本静子把一份饭菜端到她面前：“请慢用。”
　　千叶一生很少受过这样郑重的招待，虽然这里本来就是一家旅店，她还是会觉得有些拘谨，当即说：“有劳了。”她看着眼前的饭菜，忍不住赞叹了一声，“看起来很美味呢。”

　　“那是当然的。这些食物的素材都是本地生产的，是一等一的美味，在其他地方，哪怕就是东京，也很难尝得到这么新鲜的自然物产。”多田俊笑着说，“而且，静子的厨艺更是超一流的。”

　　“小俊太夸张了，”听了多田俊的夸赞，松本静子显然很高兴，不过还是说，“我也只能随便做些家常的饭菜罢了，上不了台面的。”
　　“静子，你就别谦虚了，”多田俊笑望着她，“外婆曾说过，我们丰旅店的回头客，有一部分就是冲着你的厨艺来的。”

　　千叶和多田俊开始吃饭，有一刻，正在喝茶的水木良子突然问：“千叶小姐，听小俊说，你现在在札幌上学？”
　　“嗯，”千叶点了点头，“在札幌医大读研究生院。”

　　“学的是什么专业呢？”
　　“心理学。”千叶据实回答。
　　“是吗？”水木良子若有所思地说，“那你和小俊……”

　　“外婆，您别像审犯人一样。”多田俊笑着打断了她。
　　“我只是随便问问而已。”水木良子望向他，“对了，你什么时候回美国？”
　　“下周之内就要回去了。”

　　“是吗？”水木良子突然想到了什么，“对了，你哥哥和樱井小姐怎么样了？”
　　“很好啊，”这么说时，多田俊下意识地瞥了千叶一眼，“哥哥现在正和他的导师参加一项重要的研究工作，至于樱井，她的博士课程也快读完了。”

　　“他们有没说过，打算什么时候回国？”水木良子低头喝了一口茶，“不管怎么说，总该回来把婚事办了吧。”
　　“哥哥才24岁，没必要这么急吧？”多田俊怔了一下，“何况，他们都想在事业有了发展之后再考虑结婚的事。”

　　“小信当然还年轻，可你外婆我已经不年轻了，”水木良子凝视着他，“我还想在有生之年，抱抱你们兄弟俩的孩子呢。”
　　“怎么会呢？”多田俊笑了笑，“我觉得，您还是很年轻。”

　　千叶边吃饭边安静地听他们祖孙俩谈论那个曾在自己十六、七岁的生命里划过很重一道刻痕的男生，虽然知道这个人在那之后的人生和自己已经完全无关了，还是会不由自主地心起涟漪，且一圈一圈，越来越大，无边拓延。
　　她很难形容也很难抑制住自己此时此刻的真实心情，所以，当多田俊朝她看过来时，她只能低着头装作不见。

　　她望着眼前的那碗酱汤，心想，真是讽刺啊，在那个时候，她曾经多么渴望了解多田信的人生，比如他的故乡在哪里，童年是怎么过的，家里还有怎样的亲人……可现在，当她有机会知道这一切，甚至就坐在他外婆的家里，和他的外婆、弟弟还有静子一起吃饭时，他们的人生却已经完全无关了。
　　这大概就是人生吧……这难道不是人生吗？
　　--------------------------------------
　　吃完饭后，就像以前到清川家吃饭一样，千叶习惯性地要帮忙收拾碗筷，却被水木良子制止了：“千叶小姐，你是客人，这些事就由静子去做吧。”
　　千叶怔了一下：“可是……”她想说自己不能什么都不做，但看着水木良子这时表情平静的脸，心想，虽然并非有末那样的名门望族，但出了两个天才后代的水木家，或许也是有许多规矩的，当下没有再说什么，“好的。”

　　多田俊这时在一旁说：“千叶，我领你去一个地方看看。”他望向水木良子，“外婆，千叶第一次来这里，我想带她四处参观一下。”
　　“去吧。”水木良子轻轻点了点头。

　　千叶和多田俊起身离开了饭厅，多田俊低声说：“别在意，我外婆因为一直都在经营旅店，所以，对于客人和服务生什么的，一贯分得很清楚，所以……”
　　“没什么。我只是想，自己什么都不做，在这里白吃白住，总觉得……”

　　“怎么会呢？你是我请来的，就是客人，”听她这么说，多田俊当即笑了，“你又不是来勤工俭学的。”
　　他们这时走到了通往二楼的楼梯旁边，那里有一个门，千叶不由问：“那里是地下室吧？”
　　“没错，”多田俊走上前几步，伸手推开了门，“不过，这里可不是什么堆放杂物的地方。”

　　“啊，我突然想起来了……在一些恐怖故事里，”千叶有些迟疑地站在当地，“这样的楼梯地下室里面，好像总会有很可怕的东西。”
　　“是吗？这里可怕的东西倒也没有，”多田俊按亮了地下室的照明灯，回过头来，朝她笑了笑，“不过，的确是两个科学怪人从小的游戏天堂。”

　　千叶顿时明白了：“你是说，这里是你们的实验室？”她说着也走了进去，果然，灯光下，这间地下室里的摆设，活脱脱就是一个大学理工部的比较简陋的科学实验室。
　　“没错，以前哥哥和我常在这里做一些自己感兴趣又不太危险的实验。”多田俊走到一个像是做磁场实验的自制仪器面前，“我小时候很多和科学有关的美好时光都是在这里度过的。”

　　“真是令人羡慕，”千叶由衷地说，“在这个世上有一个和自己志趣相近的兄弟。我的童年……”她顿了一下，“是很枯燥无趣的。”
　　“这倒是真的，尤其是对方和你在各方面都很合拍，智商和情趣相近，又比你要高明一些，可以引导你，一起去想像和探索那些奇妙的东西，那真是一种不可多得的幸福……不过，话说回来，”

　　多田俊望着她，“虽然你是个独生女，你不是还有一个表妹和一个表弟吗？也对，虽然你谈不上有多聪明，总还是个能考上东大的人，在小时候，恐怕和你现在那位已经嫁了人的表妹和那位做了歌星的表弟也没什么太多的共同语言吧。”

　　“倒不是因为这个……多田俊，你别太自负了，就是远不如你聪明的人，也会有自己的长处。”千叶缓缓摇了摇头，“主要还是因为个性的原因，我从小就不够活泼可爱，当然，也谈不上有多少年老成，大概就是不合群吧……老实说，我自己也不太明白为什么没有快乐的童年。”

　　她这时想，很显然是个性方面的原因，就比如说，如果竹田修从小就是她的弟弟，她的童年或许就会是另一个样子，可是……
　　当一个人已经长大了时，残缺的童年就不能再改造了，它永远都只是、也只会是一种遗憾。

　　“说起来，时间过得真快，”多田俊这时在一张桌边坐了下来，“好像昨天我还在东京的那家快餐店里嘲笑你那位只会对白马王子型男生犯花痴的表妹，今天的她就已经是个做了妈妈的家庭主妇了……而哥哥和我，”他沉默了片刻，“也选了不同的研究领域，而且，他现在也有樱井了，不过，我们总算还有交集，所以，仍然还能在一起讨论问题。”

　　“浅野老师以前曾说过，最终，我们总是要和绝大多数的人走散，这是没办法的事，何况，你和你哥哥也不算是真的走散了，血缘上的牵绊是一生的。如你自己所说，你们还有相近的爱好和追求，就只是专攻的领域略有差别而已，”千叶微微一笑，“我想，对你哥哥来说，你肯定是他在这个世上最在意的人之一，某种程度上，甚至还超过了樱井……所以，你没有必要觉得难过。”

　　多田俊怔了一下，因为他知道千叶说对了，虽然不能说，哥哥把她让给了自己，但至少，多田信从不干涉他和千叶来往，且放任他到今天仍然徘徊在千叶的世界里，就足以证明自己在哥哥心目中的份量。

　　毕竟，千叶是他的初恋，依多田信的个性来说，在放弃了千叶之后，他肯定是不希望再和千叶的人生有任何的交集，可为了成全弟弟，他还是违背自己的意愿这么做了……
　　这不是手足之爱，又是什么呢？

　　何况，还有那么多美好的一起在美瑛的丘陵原野上徜徉、在这间地下实验室里讨论和探究未知秘密以及在东京家附近的露天篮球场上打球的往昔时光；就是在美国的这些留学日子里，哥哥对他的关怀和照顾也是显而易见的，否则，他也不会那么快就有了如鱼得水的感觉。

　　他必须承认，有一个这样天才无敌的哥哥，的确不是他的负担和压力，而是常人求之不得的运气和幸福。
　　但如果……望着这时正静静地注视着自己的千叶，他还是忍不住会想，如果先遇到千叶的是他，那么，他的人生，甚至于他们四个人的人生，或许就都完美了。

---

作者有话要说：　　祝大家春节快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