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黑暗的河流上》森林唱游

366、总第342章

　　（三百四十二）
　　“怪不得。”沉默了好一会儿后，清川宁子终于说，“去年秋天，在医院里见过有末君之后，您突然变得和平时有些不太一样……虽然那时您不愿意承认。”
　　“宁子，”清川梓直截了当地问，“你是不是喜欢有末君？”

　　“妈！”
　　清川宁子当即有些猝不及防地看着母亲。她这时终于明白平时总是埋头于工作的母亲为什么会突然来东京了，原来是为了这件事……可会是谁告诉她的呢？是哥哥吗？还是千叶？

　　“你中野伯伯之前在电话里告诉我，说小雪有一天在一家餐厅看到你和有末君在一起。”清川梓这时也不再和女儿绕弯子了，“老实说，妈妈当时一听，整个人就呆住了。要到那个时候，我才知道，自己一点都不了解你，不知道你心里在想什么，真正喜欢怎样的男生，会想要怎样的生活……”

　　她顿了一下，“我承认自己一直都是个不称职的母亲，也明白你肯定最不想让我知道这件事……可宁子，今天在你外公面前，你能不能和妈妈说实话？你对有末君，究竟是怎么想的？”

　　“是的，既然您已经知道了，我就不再瞒您了，我的确很喜欢有末君。”清川宁子缓慢而坚定地点了点头，“从去年秋天第一次在你的医院里遇到他那一天开始。”
　　“那山下怎么办？”清川梓轻轻呼了口气，与此同时，在心里暗暗告诉自己在这种时候更要保持冷静，“这个问题，你认真想过了吗？毕竟，你们已经有婚约了。”

　　“我当然想过。去年快新年那个时候，我对自己说，无论如何，我一定要再见他一面，如果没有了当初第一次见他时的那种感觉，我就会彻底死心。可是……”说到这里，清川宁子轻轻咬了咬嘴唇，“再见到他那一刻，我好像听到心里有个人在说，就是他了……妈，我知道如果将来我和山下结婚，您和哥哥一定会很放心，也很满意，但我不能骗我自己。”

　　听到女儿这样说，清川梓一时有些心乱如麻。她沉默良久之后，突然问：“宁子，你们已经发展到什么程度了？”
　　清川宁子没想到母亲会这样问，当即脸上一红：“妈，您以为我们已经发展到什么程度了？您觉得自己的女儿是那么随便的人吗？”

　　“我不是这个意思……”清川梓凝视着女儿，“宁子，我是认真的。”
　　“我们只是一起吃过几餐饭，一起看过一场电影和听过一次演唱会而已。”清川宁子淡淡地笑了笑，“不过，我已经觉得很开心了，至少，我相信他对我是有好感的。”

　　“这样就够了吗？”清川梓有些怀疑地说，“宁子，你应该不会不记得吧？――有末君喜欢千叶的事。”
　　“这我知道。”清川宁子脸色微微一变，“不过，他们也只是彼此有好感罢了，据我所知，并没有发展到男女朋友的程度。”

　　“你错了。有末君曾经向他父亲承认过，他很喜欢千叶……”清川梓凝望着女儿，“宁子，你觉得他会是那种热衷于在自己的家人，尤其是自己的父亲面前提及自己喜欢的女生的男人吗？”
　　“妈，这些……都是千叶告诉你的？”清川宁子忍不住问，“我知道她肯定是恨我的，虽然嘴上说会祝福我。”

　　“你又错了。”清川梓缓缓摇了摇头，“是你中野伯伯无意中告诉我的。千叶从来没有在我面前说过这样的话，而且，我猜，她自己也未必会知道。宁子，既然你们还没有开始，我说……就到此为止吧。”

　　“妈！我一向都很听您和哥哥的话，做你们喜欢看我做的事，我这一生，这一生……”清川宁子说着说着，眼泪终于夺眶而出，“就只是在这件事上有自己的坚持，都不可以吗？我之前和哥哥说过了，不管将来怎样，我会对自己的选择承担后果……如果将来我过得很不幸，我也会认命。”

　　“宁子，你觉得在你母亲面前，说这样的话合适吗？”清川梓侧开了头，“难道说，我生养你一场，到头来就是为了在一边冷眼旁观你的不幸？”
　　“妈，对不起，我也知道这样说会伤害您和哥哥。可是……”清川宁子止住眼泪，颇为不解地说，“你们为什么这么反对我和有末君交往呢？难道就只是因为他父亲和您年轻时曾是恋人，还有，他喜欢过别的女生？但现在这个时代，只要彼此仍是自由身，应该就还有机会的，对不对？”

　　“宁子，在你心里，究竟是有末君更重要，还是你哥哥更重要？”清川梓突然问。
　　“妈，您为什么这样问？”清川宁子更加疑惑了，“哥哥那时知道了之后虽然很生气，不过，怎么看也没有要和我决裂的意思。”

　　“那是因为他希望你能真正获得幸福。可是，宁子，”清川梓有些困难地说，“你忍心自己的幸福是建立在你哥哥不幸的基础上吗？那样，你真的会觉得幸福？”
　　“这怎么说？为什么我和有末君在一起，哥哥就会不幸？”

　　清川宁子越发百思不得其解，与此同时，第一次深切地感受到了恐惧。或许是因为二十二年来，她的人生太平静太顺利了，除了父亲的早逝，几乎没有遇到过什么挫折，所以，这时突然有了一种直觉，觉得母亲的话里好像隐藏着某种相当可怕又极有力量的东西……那东西或许就是人们常说到的命运：如此无常，而且，凶险难测。

　　“那不是你哥哥的错，更不是你的错，而是妈妈年轻时犯下的错。”清川梓暗暗咬了咬牙，她想，女儿已经二十二岁了，因此，应该能够接受生命里那些不能更改但又异常残酷的事实了，“二十七岁那一年的夏天，我在名古屋的一家医院里做实习医生，有一天，已经结婚了的有末突然来找我。那个时候的我，对自己的未来已经不抱什么期望，只想静静地过自己的生活。”

　　“不过，我也承认，从认识他的那一天开始，我就一直都在能否喜欢上他的理性和感情之间辛苦挣扎着。当然，在得知他已经结婚了之后，我就对他完全死心了，不再有任何幻想，可人总有软弱的一面……”

　　说到这里，她有些疲倦地伸出双手蒙住了自己的脸，“虽然知道那是不对的，会成为自己人生里的一道沟坎，从此，要一次又一次地在那个地方跌倒、摔伤，甚至流血，我们还是在一起了……后来，我发现自己怀孕了。那个时候，有末君刚出生，我为了不再继续错下去，就离开了名古屋，到了北方。”

　　清川宁子静静听着，一双明眸越睁越大，她有些不敢相信地低声说：“妈，您的意思是说，哥哥和有末君……”
　　“是的，你哥哥和有末君是同父异母的兄弟。宁子，如果不是到了这个地步，我绝对没有勇气把自己以前做的错事说给你听。如果有末君只是妈妈的故人之子，不管他是外交世家的继承人，还是别的什么了不得的人，只要你真心喜欢他，我都不会阻拦你，甚至会鼓励你……”

　　“可是，总有一天，你要站在有末君的家人面前，到了那个时候，不可避免地，你哥哥肯定也要去见他们……”清川梓微微闭了一下眼睛，“因为这样的身世，你哥哥已经够可怜了，我现在就只是希望他能平静欢喜地做自己爱做的工作，过自己想过的生活，不要再受到任何伤害，所以宁子……”

　　“哥哥他……”清川宁子低声问，“现在是不是已经知道自己的身世了？有末先生当时知道您已经怀有孩子了吗？”
　　“你哥哥很小的时候就已经知道自己不是你爸爸的亲生孩子了，虽然那时还不知道自己的亲生父亲是谁，他只是一直都我们面前装作什么也不知道而已。至于有末……”

　　清川梓顿了一下，“他肯定不知道。倒是有末君，他第一次看到你哥哥，就猜到了。后来，他和你哥哥各自动用自己掌握的资源，相继找到了答案。”
　　“也就是说，有末君明明知道，我是他同父异母的弟弟的亲妹妹……”清川宁子有些不敢相信地低声说，“他不会是因为哥哥的缘故才对我感兴趣的吧？”

　　“宁子，别想这么多了。我也知道，妈妈的要求太自私了，可我不仅怕你哥哥受到伤害，也怕你受到伤害……”清川梓迟疑了一下，“我怕你虽然这么好，有末家的人却未必能接受你，尤其是有末君的祖母和母亲。”

　　“妈，哥哥如果一生都不能和自己的亲生父亲相认的话，不是很可怜吗？”
　　“你哥哥他可能更希望保持原状，而不是和有末相认。我打算等他从外国回来后，和他好好谈谈，亲自问问他的想法。但不管怎么样，”清川梓侧头看着女儿，“宁子，我还是希望你能听妈妈的话，别再继续了。有末君是很优秀，可他未必适合你……你还这么年轻，将来一定能遇到比他更好的男生。”

　　清川宁子这时还没从突然得闻某个可怕人生真相的强烈惊诧感中复苏过来，她想，当然有这样的可能……可是，将来她遇到那样的男生时，还会有那种心跳加速的感觉吗？这些日子以来，哪怕有末一弥只是抽空请她吃一顿饭，她也会觉得很开心，虽然说，事实上，他们还远没有发展到情侣的地步。
　　不知为什么，她就是固执地认为，自己已经从这样浅淡的交往里看到了自己未来的幸福。

　　可她这时也明白了，有末一弥会令有恋兄情结的她一见钟情不是没有原因的，因为他本来就是清川澈的亲哥哥，某种程度上，也就算是她的哥哥了吧。或许，已经了解清川澈身世的他，就是以一种对待妹妹的心情和她在一起的，所以，有时候，她也能从有末一弥的言行举止之间真切地感受到那种清川澈式的宠溺之情……她之前以为那是她的错觉，而且，更愿意理解为是有末一弥表达对她的好感和喜欢的一种方式。――看来，是她太天真了。

　　虽然她的人生一直都很简单，因此，没有思考复杂生活难题的经验和能力，不过，这个时候，她也已经清楚地感觉到了自己将来和有末一弥在一起的渺茫程度，何况，她的确是应该考虑一下哥哥的感受。清川澈尚且能在明明知道妹妹喜欢有末一弥会令自己陷入一种很可怕的境地的情况下，仍然没有强硬地阻止她，哪怕她要抛弃他最好的朋友，她为什么就不能为唯一的哥哥着想一下呢？为什么要用自己的手把他推到他不愿意去面对的残酷命运面前呢？

　　看到女儿美丽的脸上第一次显出这种复杂痛楚的表情，清川梓心里也越发觉得难受，她想，她把自己的人生弄得一团糟也就罢了，为什么还要连累下一代也一起遭受生活的苦痛？――这真是报应。

　　“妈，我答应你，再也不见有末君了，”清川宁子终于说，“还有，等明年大学毕业了，我就和山下结婚。”
　　“宁子，如果你真的不喜欢山下，”清川梓有些不安地看着女儿，“我们可以去和他们家解除婚约。”

　　“不，山下是很好的人，我想，我和他在一起会幸福的。”清川宁子当即说。她沉默了片刻，安慰似地对母亲笑了笑，“妈，您放心吧，结了婚之后，我就不会再三心二意了。”

　　清川梓这时突然明白女儿的意思了。对于宁子来说，如果不能和自己喜欢的有末一弥在一起的话，她就不会再抗拒和山下羽在一起的人生了，虽然这样的人生并不是她所期望的……但既然得不到她所憧憬的人生，那样的人生也就可以接受了。

　　她坐在天色渐黯、暮风加疾的墓地石阶上，仓惶回顾自己这失败的一生，想到自己心爱的女儿因她的缘故，极有可能也要走上相似的谈不上幸福的人生路，顿时觉得六神无主，心如刀绞。她这时想，难道没有更好的选择了吗？毕竟，手心手背都是肉，她总不能只想着清川澈的感受，而不顾及宁子的一生幸福……

　　“妈，天晚了，风也大了，我们回市区吧。”清川宁子边说边理了理自己被晚风吹乱的长发，站起身来。
　　“好的。也差不多该回去了。”清川梓也站了起来，和宁子沿着石阶路离开墓地。她心事重重地望着女儿安静秀美的侧脸，心里暗想，真的没有两全其美的办法了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