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黑暗的河流上》森林唱游

364、总第340章

　　（三百四十）
　　想到这里，清川梓回过神来，深深吸了口气后，拨通了有末一弥的电话：“有末君，上午好。我是札幌医大的清川梓，你还记得吗？――我们曾见过一面。”
　　“清川先生？上午好。”

　　因为是第一次接到她的电话，有末一弥难免会有些吃惊。他这时不由暗想，对方是从哪里得到他的联络方式的？不过，无论是从清川兄妹还是千叶，或者其他相关的人那里，都表明，有什么事，已经发生了。但他毕竟是有末一弥，因此，还是能一如往常地继续说，“真没想到您会联络我。――您找我，有什么事吗？”

　　“是有一点事。有末君，中午有空吗？”清川梓当刀直入地说，“我现在人在东京，如果你方便的话，不如我们一起吃个饭吧。”
　　“好啊，不胜荣幸。”

　　在接受清川梓的午餐邀请的那一瞬间，有末一弥不由想起了不久前清川澈突然来东京拜访他的情形。那个时候，清川澈之所以会来找他，是因为他已经肯定了他们是亲兄弟……如今的清川梓呢？是为了清川澈，还是清川宁子？不过，很显然，如果没有特殊的原因，一样性情淡漠的清川梓，是绝对不可能会主动联络他的。

　　他在电话里说了一家自己比较常去、能随时订到位子的餐厅后，抬头看了看墙上的钟，随即彬彬有礼地继续说，“清川先生，那么，我们稍晚一些见。――抱歉，我现在还有工作。”
　　“真是不好意思，”清川梓忙歉然地说，“在上班时间还来打扰你。”

　　“怎么会？”有末一弥微微一笑，“其实，在那之后，我还去过札幌，也一直都很想去拜访您……只是总找不到机会而已。”
　　“是吗？”听了他的话，清川梓沉默了片刻，“那就这样吧。――到时见。”

　　挂了电话后，清川梓在自己入住的饭店房间的窗前站了许久，俯瞰着这座自己出生成长后来却又渐渐疏远了的城市，她可以说是百感交集。有那么一段时间，她因为忙于家庭和工作，很多年没有回过东京，也曾以为，因为最亲的那些人都已经过世了，因此，这座城市在她心里也已经荒凉了……

　　然而，并非如此。毕竟，她的母亲、妹妹还生活在这里，学生时代最好的朋友也是，当然，还有中野楠，以及……有末清明。有些人，有些事，有些地方，不是说你在现实生活中舍弃了，它们就会从你的生活你的心里被彻底删除……其实都还存在，只不过是被压缩、打包了，藏在心底的某个角落里而已，因此，只要轻轻一点击，随时都可能解开、复活。
　　东京对于她来说，就是这样一种记忆资源。

　　自十一年前和中野楠重逢那一刻起，她就有了一种觉悟，知道再见到有末清明，已经只是个时间问题了。再后来，又遇到了有末一弥，那种感觉就更强烈了。不过，她还是忍不住会想，为什么老天要这样安排呢？倒不如还保留着年轻时的美好记忆。虽然她也承认，她那时的离开无论对于她，还是有末清明来说，都是一种伤害，因而显得相当残酷……但不管怎么样，年轻时的他们毕竟曾经刻骨铭心地爱过对方。

　　她侧头看着镜中的自己，心想，在年华失去之后，变得满面沧桑之时，却又不得不准备去面对已经离散多年的故人，这是多么残忍的一件事。
　　不过，这或许也表明，有些事，在有生之年，是应该做个了断的……虽然这样想会很痛苦，做起来肯定也很艰难，但显然已经无法回避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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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清川梓在房间里又待了一会儿后，梳洗整理了一番，离开那家饭店，叫了一辆出租车，前往和有末一弥约好见面的那家餐厅。
　　在去京都读大学之后的三十多年里，每次回来，她总是行色匆匆，还有些心不在焉，因此，也没怎么留意东京的变化……而现在的东京，也的确不是她年轻时印象里的东京了。

　　那个司机大约是三十来岁光景，长相相当普通，不过，看起来很和善。他从后视镜里看了清川梓一眼，微笑着问：“客人是从外地来的吧？”
　　“是啊，我来东京出差。”清川梓淡淡地回答。

　　“是吗？怪不得，一看您，就不像普通的女性。我每年都会载无数来东京旅行的外地女客，也有您这个年龄的，但来出差的却不多。”
　　“我工作比较忙，很少有时间出门旅行，”清川梓顿了一下，“来东京，一般都是为了公干。”

　　“咦……不过，听口音，”那个司机怔了一下，有些诧异地说，“客人好像是本地人吧？”
　　“是的，我从小在东京长大，后来才离开的。”清川梓说。她自己也很奇怪，一向不喜欢在陌生人面前说话的她，居然会和一个出租车司机谈起天来。或许是因为，对方的眉目之间，依稀有点像年轻时的井上健的缘故，所以，看着对方，她总觉得有些亲切。

　　“这样啊……”那个司机有些恍然地说。
　　大概是看出她没有继续聊天的意愿，后来，他便没有再说什么了。而清川梓当然也乐意落得个清闲，这样，她还可以静下心来，好好地想想等一下见到有末一弥时，她该说的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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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下车后，清川梓走进那家餐厅，一个侍者当即领着她来到一个独立包间，有末一弥已经等在那里了。看着一见到她当即从笔记本电脑前抬起头来且随即站直身的有末一弥，清川梓一时不由有些恍惚，似乎又回到了往昔的某个场景里……在自己面前的这个男人，仿佛就是年轻时的有末清明。

　　这一刻，她开始能理解并试着原谅女儿的选择了……虽然说，她仍然认为山下羽是个难得的好男生，但又有哪个女生，能抗拒得了像有末一弥这样的男人呢？

　　“清川先生，请坐。”有末一弥微笑着拉开了自己对面的一张椅子。
　　“谢谢。”坐定后，清川梓望着他，“真是抱歉，你这么忙，还来打扰你。”

　　“没什么。”有末一弥不经意地合上了自己的笔记本电脑，“清川先生，对不起，我不是故意做出忙碌的样子给你看，因为下午要开会，所以……”
　　“这我能理解，”清川梓颇以为然地点了点头，“那我就长话短说吧。”

　　听了她的话，有末一弥不由一怔。虽然坐在他对面的，是一个过了五十岁的女人，不知为什么，他总觉得，在清川梓的身上，还鲜明地遗留着她本人年轻时的印记，那种干脆利落的表情，那种不擅迂回的说话方式，都不像是一个被生活变得世故了的中年女子的主流风格。

　　这可能和她本人的性格有关，当然，也可能和她一直都在工作有关。去年秋天以来，在了解了清川梓的过去之后，他偶尔不免会有这样的疑惑：与他高贵优雅、美丽时尚的母亲有末优荷相比，清川梓怎么看都不算更出众，何况，从年龄来说，还谈不上有什么优势……可为什么，他父亲有末清明自少年时期开始，就一直痴恋着她呢？

　　现在，他终于有了答案：不仅是因为她拥有一流的头脑和工作能力，更是因为她这种从不只将自己置放于女性角色的处事方式……尽管男人们一直都自认为是这个世界的强者甚至是主宰者，但生存如此不易，因此，那些能给人以难得的安定和力量感的女性，虽然极难征服，却能在男人们的心里留下更深刻的痕迹。

　　没错，在他曾有过的那些女朋友之中，一直都是女人味较足、或娇俏或可爱的女生居多，不过，在真实的内心深处，他还是会更欣赏如清川梓或千叶或秋山素子这样的、有着同男人相比绝不逊色的事业心和个人能力的强硬女性。

　　“我是从中野那里得到你的联络方式的，”侍者上完菜后，清川梓说，“我猜，对于我的过去，有末君肯定已经略知一二了。”
　　“这样啊……”有末一弥喝了一口饮料后，微笑着轻轻点了点头，“是的，清川先生，我知道，在高中时代，您是中野伯伯的同班同学，也是我父亲的学长，以及，”他顿了一下，“曾经的恋人。”

　　“没错。本来，这件事你若是永远都不知道，是再好不过了，”清川梓放下刚拿起的刀叉，直视着他，“有末君，如你所言，是曾经的恋人，也就是说，是很遥远的过去式，因此，上一辈的事情，我们就不要再提了。我今天来找你，也无意于和你讨论我的过去……我只是想说，希望你不要再和我的女儿来往了，这样对大家都好。”

　　有末一弥毫不回避地迎着她的目光，突然笑了。
　　清川梓有些莫名其妙地问：“你笑什么？”
　　“不久前，令公子，也就是清川君，”有末一弥顿了一下，“曾来找过我，而且，也对我说过类似的话。”

　　“是吗？”清川梓怔了一下，随即说，“宁子并不知道上一代的事，她还在做梦的年纪，一直都生活得很安逸，完全没有经历过人生的风雨，有些事实，恐怕不是她能承受得了的……何况，她已经有很好的男朋友了。”

　　“清川先生，您难道不觉得，您对我说这样的话，显得很奇怪？”有末一弥笑了笑，“我从来没有主动接近过清川小姐，抱歉，我这样说，并没有冒犯您女儿的意思，只是在说一个事实……当然，我也承认，身为男人，我不可能会对像她那样的女生没有好感。――您究竟希望我怎么做？”

　　“如我之前所说，过去的事就让它过去吧，如果又把它和现在连接起来，对相关的人都是艰难的考验……”清川梓沉默了片刻，“所以，我希望我们两家人不要再有交集了，各自去过各自的生活，这样最好。”

　　“这样真的可以吗？”有末一弥认真地看着她，“清川先生，我不知道您心里是不是真这样想，不过，我还是觉得，就算您真的认为过去的已经过去了，清川仍然有权知道自己的身世并决定该怎么做。就比如说，他的亲生父亲是谁，要不要和对方相认……等等。”

　　清川梓这时记起了上周六晚上村上梅说的那些话，当即沉默了。在那天晚上之前，她也没有想到自己的人生已经糟到了几乎失控的地步……而现在，她又清醒地发现，在这个比自己小二十多岁的晚辈面前，她仍然无法成功地抑制住那种彷徨无措的心情。

　　老实说，她也觉得自己来见有末一弥是很荒唐的一件事，可她还能怎么做呢？如果她不是已经束手无策了的话，现在也不会坐在这里。她暗暗呼了口气：“你说得对，我的确没有权利左右澈的人生。哪怕他已经因此吃了够多的苦，有些事，还是该由他自己决定怎么做……”她凝视着有末一弥，“有末君，对于这件事，你是怎么想的？――我真的很想知道。”

　　“我吗？说实话，在我知道我父亲过去的人生里有您这么一个女人的很长一段时间里，我一直都对您心怀恨意，不过，”有末一弥淡淡地笑了笑，“有些事情是逃避不了的，只能去面对。何况，那个时候，您明明有能力也有机会从我母亲和我那里抢起我父亲，但您并没有那样做，所以，倒回去想，我觉得以前的自己挺可笑的。至于清川……和他在一起时，我觉得很开心，或者说，他正好是我所期待的那个弟弟，因此，我觉得自己很幸运。――真的。”

　　清川梓目不转睛地看着他，想在这个城府很深的青年重重设防的外表下看到他极其隐蔽的真心，因为她知道，她生命中最重要的两个人，也就是她的儿子和女儿今后的人生，将会和这个叫有末一弥的男人密切相关。
　　可惜，就像她不了解自己的女儿一样，对方也并不是年轻时的有末清明的翻版，因此，她不得不承认，自己并没有洞悉对方心事的能力。

　　她苦笑了一下：“说来很惭愧，虽然我是澈的母亲，却一直都不明白他心里在想什么，也不了解他，他活到今天，什么事都是他自己去面对……我这个做母亲的，真的很失败。”她话一出口，也觉得很吃惊，不知道自己为什么要对有末清明的儿子说这样的话，于是当即便停了口。

　　“这可能也没什么不好。”有末一弥若有所思地点了点头，“至少，我觉得，清川是个很独立的人，而且，非常有主见。”
　　“以前的事已经无法弥补了，”清川梓轻轻叹了口气，“我只希望他将来能过得幸福……那样，我也就放心了。”

　　“一定会的。”有末一弥很肯定地说。
　　清川梓觉得他的语气未免太过肯定，但身为母亲，听到别人这样说，心里还是会有些欣慰。她这时突然想到了什么：“其实，在你刚出生那个时候，我就听说过你了。”

　　“是因为我父亲吗？”
　　“嗯，”清川梓缓缓点了点头，“那个时候，他说，希望我能像对自己的孩子一样爱你。虽然我答应了，老实说，真是没有把握……所幸的是，我避开了那种情况。”她神情有些复杂地继续说，“一晃二十多年过去了，有末君也已经长成这么优秀的人，我想，这应该都是令堂的功劳。”

　　有末一弥只是笑了笑，没有接她的话：“怪不得第一次见面时，您看着我的表情很奇怪。”
　　“是啊，当时一看到你，就想起了很多过去的事……”说到这里，清川梓突然醒了过来，忙低头看了看表，“真是抱歉，浪费了你很多的时间。――有末君，我看你也该去工作了。”

　　“那好吧，”有末一弥点了点头，“以后有机会，我会去札幌拜访您的。”
　　“我看还是不必了。”清川梓怔了一下，随即说，“有末君，如果你真把澈当作你弟弟的话，我之前的提议，请你务必考虑一下。”她说着站起身来。

　　“可清川先生，如果我也真心喜欢宁子小姐，那怎么办呢？”就在这时，有末一弥突然说。
　　“有末君，我听中野说，你曾告诉过你父亲，你一直都很喜欢千叶，我想，那肯定不会是说说而已。那么，你现在喜欢的，究竟是千叶，还是宁子？不会是两个都喜欢吧？”清川梓有些不解地望着他，“那怎么可以？――你总得做出选择。”

　　“那么，清川先生，一直以来，您喜欢的，究竟是家父，还是中野伯伯……又或者，两个都喜欢？”有末一弥反问她。
　　清川梓一时愣在了当地，不知该怎么回答他。毕竟，对于她这一生来说，中野楠的确是相当特别的存在，何况，在她过往的人生里，也的确曾有过几次和中野楠走到一起的可能性……而当时的她，也的确动过心。

　　她有时甚至会想，如果她这一生没有遇到有末清明，如果中野楠不是她继父家的亲戚，他们在一起，也未必就不会有幸福的人生。
　　所以，她怎么能在如此聪明的有末一弥面前，否认这样的事实呢？

　　“有些事，是没办法说清楚的，所以，我也不打算对任何人解释。幸福在我看来是一个相对的概念，因此，绝对可以按自己的目标调整将来要走的路，只要明白自己最在意什么就好了。”说到这里，有末一弥也站了起来，“清川先生，我明白您做母亲的心情，也能理解您今天来找我的目的，虽然老实说，我觉得您这样做很不明智……”

　　他望着一脸疑惑的清川梓，知道对方不太明白他刚才在说什么，不过，话说回来，他也没打算让谁知道自己心里的真实想法，因此，他当即又把话锋转回到了清川梓目前最关心的那个问题上，“如果宁子小姐的确不喜欢您和清川中意的那个未婚夫的话……您真的能勉强她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