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黑暗的河流上》森林唱游

325、总第三百二十四章

　　（三百二十四）
　　离开清川澈的公寓，上了一辆出租车后，有末一弥从衣袋里取出了电话：“千叶，是我。抱歉，不会打扰你吧？――现在已经很晚了。”
　　“不会，今天是周末，我没那么早休息，正在上网……”

　　千叶这时的确是坐在电脑前，不过，并不是在上网，而是在发呆。对于有末一弥在这么晚的时候又打电话给她，她也觉得有些意外。她本以为，之前在旧道厅附近的街路边的分手，就是他们今天最后的告别了……

　　至于明天，明天当然就是新的一天了。
　　因此，在这样夜深人静的时刻，突然又听到了有末一弥熟悉的声音，她心中不由自主地一阵恍惚，一时之间，也不知说什么才好，“对了，学长，你见到你那位朋友了吗？”

　　“见到了。千叶……”有末一弥迟疑了一下，“你还记得吗？去年深秋那个时候，我们本来约好一起去小樽，后来，因为我的缘故，没能去成。对于这件事，我一直都觉得很遗憾……明天，可不可以一起去？”

　　千叶当即愣住了。她没想到，有末一弥会突然提出这样的建议，那等于就是把已经在今天晚上结束的分手延长到了明天，而且，把告别的地点从札幌移到了小樽……

　　虽然说，她一直都认为，对于大多数喜爱电影《情书》的人而言，一想到小樽，都会觉得那是一座感伤多于甜蜜的城市，但那毕竟还只是基于别人的故事的感受……倘若她答应有末一弥，明天去那里赴一场为了告别的聚会，这样，对自己会不会太残忍了？
　　何况，事到如今，有末一弥为什么还想要完成之前的那个约定呢？还有意义吗？

　　千叶心里这时开始有些苦涩起来。她想，人生真是奇妙难测，同样一件事，在此时发生和在彼时发生居然会这么的不同。如果那个时候，他们的小樽之旅能够成行，或许今天，他们就不必面临这样的局面了……虽然说，他们会不会有在一起的将来，也仍然是个未知数。

　　那么，现在的她，该怎样回答有末一弥呢？照理说，为了避免再受伤害，她应当坚决拒绝才对。只是，她和有末一弥之间本来就没有什么，因此，对于以前曾答应过对方的事，她能以什么理由拒绝呢？

　　然而，话说回来，尽管她的确不太明白有末一弥这时是以一种怎样的心情向她发出这个邀请，不过，静下心来仔细想想，她又有些释然了。虽然人的一生总有说不尽的遗憾，但就算明天之后，从此各行各路，冷暖自知，能让对方少带着一个遗憾离开自己也是好的……

　　这样，将来偶尔想起对方时，可能还会于走散的伤怀寂寥之外暗生些许温暖之意，毕竟，虽然说，彼此都只是对方生命里的过客，却也曾是一路走来，一道看过风景，一起笑过哭过的旅伴……仅仅只是因为缘分尽了，所以，不得不在人生的某个岔路口分手罢了。
　　既然如此，为什么不在临别的路边，多给对方一些微笑和祝福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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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好啊……”千叶答道。她想，这真是一个漫长的夜晚，明明已经结束了，可在午夜即将到来之际，突然又出现了新的转折。――就像一部电视剧集里加长版的最终回，结局已经不可更改，但通往“全剧终”的过程却仍然在进行中。

　　她努力压制住这时心里有些汹涌的波澜，微笑着继续说，“那么，学长，明天早上我们乘新干线去吧，快车只要大约30分钟就会到……虽然乘巴士的话，会更方便一些，不过，札榥市区很容易塞车的，所以，说不定还更浪费时间。”

　　“好的……”有末一弥暗暗呼了口气，微微一笑，“那么，千叶，明天早上九点我们在札幌站会合吧。”
　　他当然知道自己在这个时候，还提出这样的建议，实在是很为难千叶，所以，当之前的好长一段时间里，都听不到电话另一端的千叶的声响时，他也已经做好了被拒绝的准备……

　　因此，对于他来说，千叶还能够接受他的邀请，简直就是意外之喜。
　　他想，他一定要好好珍惜接下来的那一天，让它成为自己生命里最可宝贵的记忆之一。

　　“对了，学长，如果你明天不想再回札幌的话，不妨带好你的行李，到时直接从小樽站乘‘空港号’抵达新千岁机场……”千叶突然想到了什么，“至于我呢，也可以乘从新千岁机场到札幌站的快车回市区。――车很多，挺方便的。”

　　“好的。我知道了……”有末一弥微笑着点了点头，“其实，我也没什么行李，就只带了一台便携式电脑。――千叶，你去休息吧，明天还要早起。”
　　“嗯，学长你也是。”

　　“我现在就在回酒店的路上。――千叶，明天见。”
　　“明天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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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有末一弥挂了电话，侧头望着深夜里灯火阑珊的札幌街路。他还记得六年前的东大新生入学式上，第一次看到千叶时的情形。那时的她，孤零零地站在众多或踌躇满志或神采飞扬的东大天之骄子之中，既没有出众的外貌，也看不出有什么特别之处，显得安静而疏离……

　　老实说，因为那一天他一直都被人包围和簇拥着，许多人在他眼前晃来晃去，因此，对于只是无意中在人群里瞥见的千叶，他的第一个印象可以说是相当淡漠和模糊……
　　可是，谁又想得到，到了今天，这个女生会成为他愿意在别人面前承认的、对于他这一生来说最重要的人之一呢？

　　他一直都是个理智而谨慎的人，因此，在人前，不管有怎样强烈的情绪，比如喜欢或者厌恶，从不轻易流露，更别提“爱”或者“最重要”这样的、趋于极端的情感了。
　　不过，话说回来，到了不得不告别的时候，才敢说出那样的话，而且，还不是对着当事人说的，是不是也有一点可悲呢？

　　“先生是东京人吧？听你的口音像是关东一带的……”这时，出租车司机突然开口了，“怎么，打算和女朋友一起去小樽玩吗？”
　　“是啊……”有末一弥微笑着点了点头，“听说那里是岩井俊二导演拍摄电影《情书》的地方，所以，很想去看看。”

　　“以前，小樽是个非常繁荣的港口，如今则成了有名的观光城市。每年的观光客，据说达九百万之多呢……”出租车司机笑了笑，“说起来，那的确是个很适合你们这样的年轻人去的地方，将来，你和你女朋友或许会一辈子都记得这次的旅行。”
　　“我想也是。”有末一弥若有所思地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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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第二天清早，有末一弥乘出租车来到了新干线的札幌站，千叶这时已经等在了车站大门外面，一看到街对面的他，当即笑着朝他招手：“学长，这里！”

　　隔着街路和车流望着一脸灿烂笑容的千叶，有末一弥突然有些恍惚起来。他不由想，是过了一个怎样的夜晚之后，千叶才能暂时收起之前那种因知道他们即将走散而显得黯然神伤的表情的？

　　他这时心中顿生愧疚之意，因为他很清楚，对于今天的小樽之旅，从昨晚开始，他满心想的，都是如何获得一天和幸福有关的美好记忆；可千叶呢，却要尽可能地隐藏心中真实的心情，就像安徒生童话里的人鱼公主，即便失去了美丽的声音，每一步都好像踩在尖刀上，甚至最终会变成海上的泡沫，也仍然想在已经看得到岔路口的最后一小段同行路上，给他最后一程的祝福……因此，他必须承认，与千叶相比，他的确是一个有够自私的人。

　　但不管怎么样，有一件事还是值得庆幸的：他毕竟不似《海的女儿》里那个懵懂可怜的王子，除了有一副天生的好皮囊之外，乏善可陈，而且，还就只会一味地忽视和伤害爱自己的人。
　　他确信，这一生，他能为千叶做到的，一定比千叶想像得要多得多……哪怕她其实从来就没想过要从他这里得到什么。

　　有末一弥定了定心神，过了街，微笑着快步走到她面前：“千叶，早上好。”
　　“学长，我们进去吧……”千叶把手中的两张票递到他面前晃了晃，“超不多可以上车了。”
　　“好的。”

　　他们进站，剪票上车，坐定后，千叶问：“学长，你吃早点了吗？”
　　“没有。”有末一弥老实回答。

　　“我就想，这么早，你肯定来不及吃早点，所以，我刚才买了牛奶和糕点……”千叶从旅行包里取出两盒牛奶，递了一盒给他，“学长，到了北海道，一定要喝喝这里的牛奶。――北海道的牛奶，也是公认的美味。”
　　“是吗？”有末一弥笑着接过，“那真要尝尝了。――千叶，谢谢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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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很快，列车就到了JR小樽站。站前的大路笔直宽阔，步行约10分钟之后，他们来到了传说中的小樽运河畔。--那是小樽最典型的代表风貌之一。

　　面临日本海的小樽，从明治时代起就是国际港都，深受欧洲文化的影响，因此，整个市街呈现出了浓厚的异国风情。而著名的小樽运河，全长达1140米，从1914年开始，经过9年的时间挖掘而成。运河沿岸排列着古老的石造红砖仓库群，印证了小樽作为往日北海道金融、经济中心的繁荣景象。

　　随着时间的迁移，这条连接着大海的运河已经终结了水路贸易的历史，而成为一个最具魅力的历史观光景点，向游人展现着它当年的浪漫风采。运河上的小桥是世界各地绘画、摄影发烧友的创作地，漂亮的人力车、复古造型的人力车夫则是运河最独特的风光。

　　为了保持怀旧的风格，运河两岸风光旖旎的散步道，不用电灯、而用煤油路灯照明，因此，每当夕阳西下，煤油路灯一个个地被点亮时，整个小樽城就像是被朦胧的灯光所笼罩着，又凭添了几分如梦似幻的浪漫气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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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虽然这时还只是上午十点钟左右，不过，运河畔来来去去的游客已经不少，有说日语的，还有说中文的、广东话的，当然，也有说英语的……但他们都非常自觉地压低了自己的声音，好像生怕破坏了眼前这份难得的幽静。

　　千叶从旅行包里取出相机，随手拍了一些风光照片。她一直都认为，与从网络上下载的图片相比，还是用自己拍的照片做电脑的桌面或屏保，看着感觉会更好一些，因此，一有机会，她都会自己拍一些照片。

　　望着手拿相机的千叶，不知怎么的，有末一弥突然想到了昨晚清川澈给他看的那本相册。他不由心念一动：“千叶，不如请别人为我们拍一些照片吧。我没记错的话，除了那次在你的毕业典礼上之外，我们就再也没有合照过了。”

　　千叶怔了一下，随即微笑着点了点头：“好啊……”她四处看了看，这时，刚好有一对外国恋人迎面走来，她上前几步，用英语对他们说：“请问，你们能帮我们拍几张照片吗？”
　　那位年轻的外国女子笑着点了点头：“当然可以。”她看了看站在不远处的有末一弥，“小姐，你的男朋友很帅啊……还有，你的英语也说得很好。”

　　听了她的话，千叶只是笑了笑：“谢谢。――麻烦你们了。”她把相机递给那位年轻的外国男子，走回到有末一弥身边。和有末一弥并肩站在积雪的运河畔时，她心里突然有一种很微妙的感觉，似乎挺开心，但又一种说不出的惆怅……不过，她转念一想，又释然了，毕竟，现在的她，会有这样的心情，也很正常。

　　那位男青年为他们拍了几张照片之后，把相机递还给千叶。千叶接过后，忙躬身道谢：“非常感谢。”
　　“没什么，只是举手之劳而已。――你们太客气了。”那位女青年笑着说。
　　“总之，谢谢你们。”有末一弥望着他们，“请问，两位是从什么地方来的？”
　　“美国加州。――我们是来度蜜月的。”那位男青年答道。

　　“是吗？”有末一弥微微一笑，“欢迎两位远道而来的客人，祝你们在这里玩得愉快。”
　　“谢谢。你的英语也很棒，简直就是标准的纽约腔……”那位女青年高兴地说，“真是难得。到日本这么多天，我好像还是第一次遇到英语说得这么好的日本人。”

　　“这不奇怪，因为父亲工作的关系，我十二岁以前一直都住在纽约。至于她……”有末一弥侧头看了千叶一眼，“那就是她自己努力学习的成果了。”
　　“很高兴认识你们……”那位男青年友善地朝有末一弥伸出了右手，“我是Terrell Grey。――她是我新婚妻子Sylvia Grey。”与健谈的妻子相比，他显得比较沉默，但绝不阴沉，就只是温和多于热情罢了。

　　“我们也是……”有末一弥握住了他的手，“我是有末一弥。”
　　“我是千叶树。――请多指教。”千叶在一边说。

　　“Terrell在一所大学里教书，我则是一名报社记者……” Sylvia Grey有些好奇地看向有末一弥和千叶，“那么，你们呢？――千叶小姐看起来这么年轻，应该还是个学生吧。”
　　“我是警察……”有末一弥笑着看了看千叶，“至于她，的确还在学校里读研究生课程，将来会成为一名心理医生。”

　　“是吗？” Sylvia Grey当即一脸吃惊地注视着他，“真是看不出来，你一副斯文模样，居然是个警察。――看来，日本和美国真是不一样。”
　　听了她的话，有末一弥只是笑了笑，没有说什么。――反正，他已经习惯了这种因他的职业而发生的惊诧。

　　“在来日本的航班上，我看到一本杂志里说，一起到过小樽的恋人，从此一生都不会分离……” Sylvia Grey突然想到了什么，于是问千叶，“千叶小姐，这是真的吗？”
　　“这……”

　　望着一脸认真求证表情的美国女郎Sylvia Grey，千叶一时不知说什么才好。她想，如果对方看过电影《情书》的话，大概就不会那样想了。或许，大多数恋人相伴来到小樽，也只是为了寻找一份感觉。――至于能否相守到老，就是另外一回事了。
　　何况，现在，站在他们夫妇面前的，就是两个即将要分离的人……

　　她这时其实很想看看听了这样的话之后，有末一弥会有怎样的表情，不过，最终还是忍住了，只是有些含糊地说，“是听人这样说过……我也希望是真的。――总之，祝福你们。”
　　“谢谢。我也祝福你们……” Sylvia Grey美丽的脸上顿时绽放出幸福的笑容，“你们俩看起来很般配，我想，将来等你们结婚了，一定也会很幸福。”

　　“千叶，我们走吧，我想去看看这里最著名的玻璃工房。”就在千叶觉得很为难，不知该怎么回答之际，有末一弥突然开口了。
　　“好的。”千叶轻声说。她朝Terrell Grey夫妇俩微微欠了欠身，“我们先走了。――再会。”

　　“真的很高兴认识你们。而且，我有一种直觉……” Sylvia Grey虽然不太了解日本人，不过，之前大概也听说过，东方人不太习惯美国式的热情，且喜欢和陌生人保持距离，当下，有些神秘地朝千叶笑了笑，“千叶小姐，我们将来也许会再见面的。”

　　听她这么说，千叶不由想，如果将来他们真有机会再相遇的话，对方恐怕就不会再相信“一起到过小樽这座情调之城的恋人，就一定能天长地久”这样的爱情童话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