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黑暗的河流上》森林唱游

214、总第二百一十三章

　　（二百一十三）
　　千叶凝望着多田俊这时微笑着的清俊的脸。不知为什么，她突然想到了八年前的那个春日上午，在早川高的篮球馆里初遇十二岁的多田俊时的情景。虽然甫一见面，他就对她出言不逊，但他犹如天使般的笑容却还是令她顿时就萌生了好感。

　　或许可以这样说，倘若当时她对多田俊没有好感的话，也不至于会有兴趣捉弄他……但她还是没有想到，八年之后，看着他依旧可爱的笑脸时，她会有这么糟糕的心情。
　　这时，她不知道自己能开口说什么，也不知道自己脸上有着怎样的表情，好像是笑着，但她相信，就算是笑着，一定也是难看至极的笑容……

　　她很想把自己的目光从多田俊的脸上收回或者移开，但这样的努力似乎根本就徒劳无益。也正因为如此，她不由产生了一种错觉，以为此时此刻的她唯一能做的事，就是这样直视着多田俊，就像是直视着自己那祸福难辨的命运……

　　但她也知道，倘若她再这样盯着他看，她或许就会再也无法故作平静地坐在这里面对他和永原雅了……那她该怎么办呢？天哪，有没有人，过来帮她一把？

　　她不由万分不解地想，难道说，在此之前，他对她的种种的好，都是装出来的吗？还是说，她是真的一点都不了解他呢？不过，也正是在这个时候，她的思路又开始变得清晰了，记起了一年前分别那时，多田俊曾说过的那些和今天休戚相关的话。

　　那时，他说，如果到了今天，他们仍然对对方有感觉，他们就开始正式的恋爱……那么，也就是说，在今天还没到来之前，他就已经对她没有感觉了。或者说，分别之前的那七年，还抵不上分别的这一年……这对于她来说，无疑是一种极其痛楚的领悟。

　　她只要一想到，从昨天晚上到刚才之前，多田俊对她说的那些话，在她面前的那些表情以及那些举止，都不是出于真心，她就会顿觉心痛难忍……何况，就算他真的对她已经没有感觉，爱上别人了，他也可以开诚布公地告诉她，她又不见得会死缠着他不放……他为什么非要以这种方式让她知道呢？难道说，他非得要这样伤害她吗？

　　然而，就在这个时候，一件她已经淡忘了的往事突然掠过了她的脑海。她记得，前年的圣诞前夕，她曾在电话里和多田俊说了一些非常决绝的话。那时，他也曾有些发狠地对她说，她或许会不太了解他的另一面，他一向习惯了对别人加在自己身上的攻击、不逊或者伤害，要连本带利地讨还，所以，哪一天，如果他真的这样对她做了，她一定不要觉得奇怪……

　　后来，他还说，因为她自己说过了，她自己什么都能承担，那么，他就只有拭目以待了，到时，她最好别让他失望了……

　　她这时突然明白了，而且，是完全明白了……原来，去年元旦那一天的午后，他站在她舅舅家门口等她，先向她妥协，其实是他准备在今天报复她所走出的第一步：他故意令她以为，他已经原谅了她，事实上，他根本就没有。至于这个一年之约，自然就是他的报复计划的核心部分了。

　　但……她何尝不是咎由自取？一直以来，她的确没有好好地珍惜他对她的喜欢，虽然说，她现在的确已经抛弃了其他的幻想，准备和他正式开始，可是，这样就足够弥补她以前对他的种种不好了吗？况且，她现在之所以能如此坚定地接受他的动机的确也算不上有多单纯：她固然喜欢他，却也还想借此机会忘掉另一个人……

　　但她还是会有些不甘心地想，就因为她决定接受他的动机不纯，她就理所当然应该遭受这样的报应吗？毕竟，对于一对相爱的男女来说，更重要的始终应该还是如何经营他们之间的爱情，而不是清算当初的动机……

　　因此，在心底深处，她还是会心存一丝侥幸，希望以上种种，都只是她以小人之心在度君子之腹，或者说，与那些令她不寒而粟的猜测相比，她更希望所谓的事实，就只不过是一年来，因为她除了学业略有所成之外，所有的一切都乏善可陈，可谓十年如一日，只在原地踏步……而多田俊却一日千里，且日新月异，因此，她把他给跟丢了。如果只是这样，她也会觉得好过一点。毕竟，她的确曾经希望，他可以因为没有选择她而有更好的人生……

　　“我和Caroline是在去年年底那个时候……开始正式交往的。”在说“正式交往”这四个字时，多田俊故意加重了语气。他知道，如果千叶真的记得他以前说过的话，就必然会明白那是什么意思……果然，他很快便成功地看到千叶的脸色变得更加难看了，“现在的我们，正处于热恋之中。”

　　“俊，你别胡说了。”永原雅也察觉到千叶这时的神色很不对劲，忙插话说。不过，她其实还是不太明白状况，她以为千叶就只是多田俊过去的心上人，而且，是那种并不打算和多田俊有什么特别发展的介于学长和朋友之间的普通角色……然而，事实并没有这么简单，因此，千叶的表现自然也就不可能可以有多轻描淡写。

　　千叶这时再也忍不住了，她正要站起身来，多田俊抢先起身，伸出双手按在了她的肩上，令她没有办法随意动弹：“千叶树，你拿出点风度好不好？是你自己说的，如果将来我能遇到一个比你更适合我的人，你会衷心地祝福我……你难道只会说不会做吗？”

　　他目不转睛地注视着她，目光显得异常凛冽，那是她以往从来没有在他的眼睛里见识过的凌厉眼神，“再说了，又不是只有你告别过去需要仪式，我也要的。我喜欢了你八年，你不会连这么一点面子也不给我吧？”

　　到了这个时候，千叶心里残存的最后一丝幻想也破灭了。她知道，他是故意的。今晚的一切，的确是他对她以往种种的报复……她迎着他的目光，那种感觉，就像是一个人挺起胸膛朝着疾速破空而来的锋利的箭镞走去，反正，最坏的结果也不过是自己的心早一点被一箭洞穿，成为碎片。如果目光可以杀人的话，她想，她早就杀出一条血路，夺门而出了。

　　不过，她还是有点想不通。她想，一直以来，她又没有逼着他喜欢自己，更有甚者，她还一直都在逃避他的喜欢……而且，分别一年之后正式开始交往的提议，也是他做出的。可是，为什么当她决定目不斜视地朝他走过去时，他却已经离开了呢？退一万步来说，就算他有离开的自由，难道说，他就不可以用一种更温和的方式告诉她吗？

　　她觉得，此时此刻的自己，就像是在烈火上烘烤着，在枪林弹雨中穿行着，身心俱痛，而且，还说不出的焦灼绝望……她想，她这一生，二十三年来，在此之前，肯定不曾经历过比现在更加难熬的时刻。

　　“Caroline，你知道吗？我以前也很幼稚，甚至于认定，千叶肯定是这世上唯一能令我心动的女人……当然，我会这样想，或许也是因为，在去美国之前，我的生活实在是太单调了。到了美国之后，我才发现，其实，普天之下，能令我心动的女人并不少……不过，能令我非常心动的女人，的确是不多。”多田俊这么说时，笑了笑，“以前，我还认定千叶是这世上最适合我的女人……我现在倒是发现，这世上能令我非常心动的女人之中，她极有可能是最不适合我的那一个。”

　　千叶的忍耐终于到了极限。她蓦地站起身来，右手向多田俊扇了过去。这好像是她生平第一次因为一时怒不可抑而想要对人动武，因此，显得有点笨拙。多田俊当即就看出了端倪，眼明手快地握住了她的手。千叶极力想挣脱他的掌控，但她挣扎了好几下，手都弄疼了，却始终还是没能够摆脱得了他的钳制。

　　“千叶树，你终于又暴露出你的本性了，就像八年前我们刚相识时那样……你被我气坏了之后，就想对我使用暴力。不过，我已经不是当年那个十二岁的小男生了。你知道什么叫今非昔比吗？现在，你已经伤不到我了，而我却可以伤到你。你今天本来想和我正式开始交往，却被我拒绝了，你很难受是不是？一年多前，当我也把自己像祭品一样呈现给你时，你又是怎么对我的？那个时候，你有真正体会过我的感受吗？”多田俊放开了她的手，双眼如电地直视着她，“还有，你别以为我不会伤害你，我会的……去年四月一日分别的那个时候我就说过了，我对自己在意的人对我的伤害，通常都绝不容情，甚至会加倍地报复……那可不是愚人节玩笑。”

　　千叶心想，今天的自己，在他的眼里，一定像个笑话。不过，她的确是自取其辱：她心里想着浅野翔，却又妄想可以通过和多田俊真正开始而彻底忘掉他……可是，她难道不是真心诚意想和多田俊开始吗？甚至于二十三年来，她从来没有对多田俊以外的另一个人有过这么深切的期望……是不是，一个人希望越大，通常也就会失望越大呢？

　　“多田俊，我祝福你。我祝福你终于找到了比我更适合你的人……虽然说，这在你看来，是再容易不过的事了。”千叶说。虽然她也知道，自己这个时候应该表现得更坚强一些，不该让别人，尤其是让多田俊看到自己的软弱，但她还是没有办法忍住已经滑下了两颊的泪。她闭了一下眼睛，在永原雅有些惊愕的目光的注视之下，拿起了自己的包，并朝她微微点了点头，“对不起，永原小姐，我先失陪了。”她说罢，转身快步离席而去。

　　在转身的那一刹那，千叶伸出手背狠狠地擦去了脸上的泪水。她不由想，天哪，这就是她一直期望着的新人生吗？为什么和她想像的，足有一万光年的差距呢？

　　她本以为，在她的世界里，顶多只有离开或者放弃，她不知道居然还有背叛和报复，在此之前，她可以说是完全始料未及……她现在不得不承认，多田俊绝对是她四平八稳的人生中的一个异数；而她，因为不懂得他的世界里的游戏规则，今天终于落得一败涂地了。她这样想着，不知不觉走得更快了。

　　因为她走得很急，甚至于都没有再看多田俊一眼，因此，她当然也就无从知道多田俊这时究竟是怎样的表情：那显然不是大获全胜的欣喜，也不是曲终人散的寥落，倒更像是……又一次回到起点时，无法掩饰的茫然。
　　当然，这样的表情，也就只是存在于看着她转身离开的那一刻，转瞬即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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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当千叶、多田俊和永原雅在春日大酒店十六层的宴厅里气氛奇特地对坐着时，在银座的一家酒吧里，长谷川、岩田守和中野雪正坐在一起喝酒。中野雪看着一杯又一杯喝个不停的岩田守，低声对长谷川说：“优介，我看他今晚肯定会喝醉。”

　　长谷川点了点头：“我也这样想。”
　　“这算是失恋吗？”中野雪侧头看着岩田守，若有所思地说。
　　“算是吧。而且，是延续了很长时间的失恋。”

　　“长谷川，你说，多田俊真的比我好吗？”岩田守突然问。
　　“当然不是。不过，你也知道，他是……”长谷川一时不知说什么才好。

　　“我也知道，他是多田信的弟弟，又是个天才，千叶会喜欢他也很自然……”岩田守顿了一下，“但我只要一想到自己在千叶的眼里，还不如一个十九岁的小男生，就会觉得自己很失败。”

　　“不是的，岩田。千叶之所以会喜欢上多田俊，我看恐怕是初恋情结在作怪，和你好不好其实一点关系也没有……你还是看开点吧。”中野雪说。

　　岩田守呼了口气：“中野，你说得对。”他看向长谷川，“来，长谷川，我们喝酒。是朋友的话，今晚就不醉不归。”
　　长谷川微微一笑：“好啊。”

　　又喝了一杯之后，岩田守突然说：“长谷川，中野，你们别担心我。其实，今天就算不知道千叶喜欢的人是多田俊，我也已经打算放弃了……所以，我不会有事的。人总要向前看的，对不对？”

　　“岩田，好样的！”中野雪笑着向他举起了杯，“做人就应该这样，既然拿得起，就要放得下……你这么棒，将来一定可以遇到一个和千叶一样好的女生。”

　　“我想也是。”岩田守笑着说。然而侧开脸时，他脸上的笑容渐渐消失了。没错，他是决定要忘掉过去，重新开始，而且，他也相信，在将来的岁月里，他一定可以遇到一个和千叶一样好的女生……可那毕竟不是千叶，不是那个在十七岁那年的春天令他一见倾心，接着朝夕相处地陪着他度过了两年荣辱与共的社团生活；在此后分别的四年时间里，只要一想到就会令他悄然微笑的活力女生……但事到如今，这个少年时期的梦，也的确是该醒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