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黑暗的河流上》森林唱游

203、总第二百二章

　　（二百二）
　　“我没那么无聊……”竹田修轻轻地抽出了自己的手，“如果我要生你的气，早就气死了。我是在生我自己的气……不可以吗？”
　　“为什么？”千叶有些担忧地看着他，“你为什么要生你自己的气？你又没有做错什么。”

　　竹田修站起身来：“千叶树，我希望你明白，你并不是我妈，你也不是我亲姐姐，所以，你根本没有必要像看小孩一样看我……我从小就没有父亲，我想，我肯定比你更懂得生存之道……其实，你更应该关心的，是你自己……”他顿了一下，“对于多田俊，我希望你……最好没有选错人。”

　　“没错，我们是没有血缘关系……”千叶沉默了片刻，“但我想，我应该有和你说过，从看到你的第一眼开始，我就很喜欢你，因为，一直以来，我就很想要一个像你这样的弟弟……修，我也知道，我们到了十八九岁的年纪才成为姐弟，若真的想亲如一家人，也的确是不太现实，不过，我已经很努力了……还是不行吗？”

　　“你不用再努力了……在遇到你之前，我没有姐姐，也一样活到了十八岁，而且，好像还活得比现在更好……”竹田修沉默了一会儿，“千叶树，你真的不要再为我做什么了……你就让我自己想怎样就怎样，可以吗？”

　　千叶十分困扰地望着他：“修，你好不容易回来一趟，因此，我不想你一回来，我们就吵架……可是，我真的不明白，我到底做错了什么……你直接告诉我好吗？你也知道，我有时很迟钝……但我真的不想这样不明不白的……你说吧，我向你保证，你说什么我都不会生气。”

　　竹田修望着她清丽的脸上这时毫不作伪的焦急痛楚的神情，突然之间，他发觉，自己郁积在心中的满腔怒火都被浇灭了……事到如今，他还能怎样呢？她是伤害了他，可他也知道，那并不是她的本意……绝对不是。

　　她只是不能像他爱她那样爱他而已……
　　好像从相遇之初，他们各自的感觉就出错了……或者说，他们的相遇，是上天和他们开的一场不大不小的玩笑。

　　他这样想着，不由笑了，因为笑得有些脱了力，于是，他坐到了床上，低头蒙着自己的脸。千叶走到他面前，蹲下身来，仰头关切地看着他：“修，你怎么了？”
　　竹田修这时拿掉了蒙在脸上的手。千叶在他清俊的脸上看到了泪痕，不由更是担忧：“修，你……”

　　“你别担心，我没事。”竹田修沉默了片刻，“去年十月那个时候，一位曾经教过我的教授过世了……他的钢琴弹得非常棒，人也非常好……他下葬的前一天，我去了教堂，看到他安详地躺在灵柩里；他相濡以沫了一生的妻子就站在离他不远的地方。我看得出来，她的眼泪已经流干了……那时，我突然想，人的一生真是荒谬，不管你曾经事业多少成功，生活多么幸福，可有一天，你还是不得不扔下一切，包括自己最爱的那个人，离开这个世界……树，你有听过W. H. Auden的《Funeral Blues》吗？”

　　千叶点了点头：“曾在英国电影《四个婚礼和一个葬礼》里听过一段。”
　　“不管你有多喜欢和多在意一个人，可有的时候，你还是不得不离她而去……”竹田修望着她，“离开教堂的时候，我就只是想到了这件事。”

　　千叶站起身来，坐到了他身边：“修，那个时候，你是不是想到……你喜欢的那个女生了？”
　　竹田修点了点头：“没错。不过，我已经放弃她了。”
　　千叶一怔：“为什么？你好像从来没有向她表白过……这样就放弃了，对她公平吗？”

　　“我也不知道。我只知道，从一开始，她就没有把我当一个男人来喜欢……而我，也没有在自己喜欢的人面前丢掉所有自尊的勇气，所以，我选择了放弃。也许我的选择，正是她想要的……”

　　“可怜的修……所以，你今天才会显得这么反常……”千叶侧身抱住了他，“别再难过了……你这么好，将来一定能遇到一个比她更好的女人。一定会的。”

　　当千叶靠近了他的那一刻，竹田修当即闻到了她身上特有的清爽的味道。这个时候，他也很想回抱住她，就如同过去做的那样……可是，他知道自己已经不能再这样做了，他现在已经是一个有了妻室的男人。他必须时刻记住这一点。

　　不过，他还是想，这或许会是他此生最后一次这么亲近她……因此，他还是忍不住抱住了她，把自己的脸深深地埋在了她细软的发间。

　　抱着竹田修的时候，千叶突然想到了浅野翔离开东京的那天晚上。那时，她也和现在的竹田修一样，觉得前路黯淡、人生无望，因此，她怎么可能会不知道他这时有多难过呢？然而，不管怎么样，总会好起来的……她相信，等漫长的冬季过去，春天来了，无论是她，还是竹田修，都会好起来。但如果她知道，竹田修的痛苦其实就是她给他的，她还能这样想吗？

　　1月6日，竹田修离开东京，回到了伯明翰。对于洋子和千叶父女俩来说，他就好像一阵风一样，突然刮了回来，又刮走了。也正因为如此，又令他们都觉得，竹田修的确已经长大了，不再是从前那个喜欢静静地呆在家里弹钢琴的沉默男生……他开始走上了更加广阔而丰盈的人生舞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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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很快，就到了新千年的第一个情人节。不过，这个情人节，却是千叶有生以来最为孤寂的情人节之一，她甚至于只能送自己的父亲、舅舅以及表弟巧克力……
　　当然，她本来也曾想过要送给有末一弥，不过，思前想后，她最终还是打消了这个念头。

　　这时，二月已经过了一半，离她的大学毕业典礼，已经越来越近了。当然，接踵而来的，也还有她和长谷川、岩田守的那个六年之约，以及她和多田俊的再次见面……因此，进入了二月之后，某些清晨醒来，她会突然觉得，好像所有值得期待的事，都集中在了新千年第一年的这个春天：毕业、和旧友相聚、见到自己喜欢的男生、开始工作生涯……

　　她记得，她和多田俊的最后一次见面，是在去年的四月一日。那天，他们一起去上野公园看樱花。那个时候，多田俊留给了她三个谜题，作为愚人节的礼物。他说，想看看到了今年他们再见面的时候，她能猜中几个……

　　情人节的那天晚上，千叶把那三个问题写在了三张便笺上。她久久地站在贴着这三个问题的那面墙前，心想，再见面的时候，多田俊会把她忘了吗？不过，她总觉得，一年的时间，或许还不够忘掉一个人……那么，他会不会不再喜欢她了呢？但他那时也说过，他对她的喜欢，从十二岁那时开始，到现在，只有增加没有减少……既然他这么喜欢她，他又怎么可能会伤害她呢？

　　她有些释然地想，她是应该对一个从十二岁那时就开始喜欢她的男生有足够的信心，毕竟，在这个快餐年代，并不是有很多人可以这么长时间地保持着对另一个人的喜欢……所以，她更应该加倍地珍惜他。

　　只是，一年的时间，说长不长，说短不短，何况，多田俊又处于极易发生变化的年龄，因此，若说自己一点不安的情绪都没有……那肯定是骗人的。

　　然而，不管怎么样，她现在的确是决定了：到时，只要多田俊的想法没有变，她就和他正式开始。这样破釜沉舟的决心，与其说是她想给喜欢自己的多田俊一个机会，倒不如说，是她想给即将开始新人生的自己一个机会……

　　因此，对于四月二十四日那天晚上，她和多田俊的再次见面，她可以说是倾注了十二分的热望，她甚至于觉得，在此之前，她好像从来没有对哪一个春天的到来，有过这样殷切的期许。
　　她不由想，或许是因为，春天，无论如何，总都是个万物复苏、充满希望的季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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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三月上旬的一天下午，千叶到早稻田大学拜访吉川千明。
　　“吉川教授。”
　　她刚走进吉川千明的办公室，还没来得及说什么，吉川千明已经笑着开口了：“千叶，你来得正好……我刚好有一件事要和你说。”

　　“吉川教授，什么事？”千叶有些迟疑地问。她想，或许对方这时要和自己说的，是和浅野翔有关的事……她是很想知道浅野翔现在怎么样了，但却又不可避免地有点一怕知道。毕竟，她现在已经决定了，要忘掉过去，开始新的人生。

　　“是这样的。札幌医科大学的近山博之教授正准备进行一项关于PTSD的大型综合性研究……千叶，你也是学心理学的，应该知道PTSD吧？”

　　“Post Traumatic Stress Disorder。”千叶当即点了点头。她想，她怎么可能会不知道，她还差点就得了PTSD呢……不过，对于吉川千明为什么突然说到这件似乎和她这样的初入门者毫不相干的事，她不免还是有些疑惑，“也就是精神外伤压力障碍，或者也叫做创伤后压力症候群。”

　　吉川千明满意地点了点头：“近山教授已经申请到了一笔很可观的研究经费，不久之前，他联络了我，说非常希望我也能加入并主持这项研究。我个人觉得，对于心理学工作者来说，这是一件非常有意义的事，因此，我已经答应了，将以札幌医科大学客座教授的身分加入他的这项研究。我准备五月底就动身北上……”

　　千叶这时开始有些明白了：“吉川教授，那……”
　　“千叶，你想不想一起参加这项研究？这项研究，历时大约是三年，在这期间，你还可以修完你的研究生课程，可谓是一举两得。完成之后，我们就可以再回到东京了……你觉得怎么样？”

　　吉川千明望着她，“因为你在学期间的成绩非常好，而且，浅野也非常欣赏你，因此，我对你有很高的期望。当然，如果你不想去北海道，也可以理解。毕竟，一个在东京长大的女孩子，也许会不喜欢去那种荒凉的地方。如果你不想去的话，就在我们早稻田大学的心理研究所工作也不错，那里的小林教授有非常丰富的临床心理学诊疗经验，可以代我指导你，而且，他刚好也需要一个助手。”

　　“吉川教授，为什么突然想要研究PTSD呢？”千叶有些疑惑地望着他，“您以前不是曾说过，您的研究范围，是抑郁症和女性心理学吗？”

　　“我想你也知道，由于所处的地理位置，日本从来就是个多灾多难的国家，另外，由于人口众多，生存竞争也显得异常激烈，再加上我们的文化有着先天的缺陷，因此，PTSD和抑郁症简直就是日本人的两大精神噩梦……而且，虽然说，引发抑郁症和PTSD的诱因不近相同，但我一直都觉得，这两种心理疾病其实有着很复杂也很密切的联系，所以，我想趁这个机会，好好做一番研究……千叶，你是怎么想的？”

　　千叶沉默了片刻：“我当然很想和您一起去札幌，不过，我要先和我的家人商量一下……吉川教授，我可不可以等到四月底或五月初那个时候再答复您？”

　　她会这么说，其实是因为突然想到了多田俊。她想，她既然决定和多田俊正式开始，就应该听听他的意见，而不是自己想怎样就怎样……反正，她也相信，就算失去了参加吉川千明这项重要研究的机会，她也一定可以通过自己的努力成为一名合格的心理医生。

　　“当然可以……”吉川千明笑着点了点头，“这本来就是只有你自己才能决定的事。不过，我也想和你说说我的个人意见。我觉得，对于一个新人来说，这是一个很难得的机会，何况，还可以学到很多的东西……千叶，你不妨好好考虑一下。倘若你会因为参加了这项研究工作而快速成长起来，也算是没有辜负浅野对你的高期望。”

　　千叶恭敬地点了点头：“我会慎重考虑了之后再答复您。”她站起身来，微微欠了欠身，“吉川教授，那我先走了。”
　　“嗯。”吉川千明突然想到了什么，“对了，昨天，我曾和浅野通过电话……还在电话里和他说过这件事。”

　　千叶怔了一下：“浅野老师他……是怎么说的？”
　　“他只是听着，并没有说什么。”

　　千叶有些失望也有些意料之中地想，这倒很像是浅野翔的风格……
　　不过，她绝对不相信，对于这件事，他真的一点意见都没有。以前，她就曾和他说过，或许将来她会选择到札幌工作，因为那是一座没有盛夏的清凉都市……再说了，既然他也是喜欢她的，而且，一直以来都那么关心她，又怎么可能可以一转身就再也不关心她的事了……

　　只是，或许，事到如今，他已经不想再干预她的人生了；而她，也的确不能再依赖他的干预了……她这样想着，仿佛又回到了三个月前浅野翔离开东京的那个难熬的夜晚，一时不由心痛难忍：为什么他们不能在适当的时候相遇？为什么明明相爱的两个人，只能这样天南地北？当然，她也知道，现在还这样想，除了伤害自己根本就毫无意义……她暗暗呼了口气：“浅野老师他……现在还好吧？”

　　“当然。他有什么不好的。”吉川千明笑了笑，“他的那项研究进展很顺利……天才就是天才，真是令人羡慕。”
　　千叶听了，没有再说什么，告辞离开了。走到吉川千明办公室外面的时候，她不由放慢了脚步。突然从吉川千明那里听到了一些和浅野翔有关的消息，她似乎觉得，自己那颗三个多月来一直悬在半空中的心终于落到了地上……

　　走到大楼外面，她停在了曾经掉过一片叶子在浅野翔肩上的那棵大树下，低下身去捡起了一片落叶，然后，从书包里拿出了一本书，把那片落叶夹进了书页里。当她合上了书本的那一刻，有一滴水珠，滴在了那片落叶上……她当然知道，那是她的眼泪。

　　她把那本书放回了书包里，继续往前走，与此同时，她听到了自己心底的那声□□：太好了……她并没有彻底地失去他，至少，她还知道他好好地活着……而且，她也知道，她仍然是、也永远是他在人前人后沉默的理由；而他，则是她、也永远是她最为隐密的心事，除了她自己，她不会让任何人知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