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黑暗的河流上》森林唱游

196、总第一百九十五章

　　（一百九十五）
　　很快就到了十一月底，这时距山田樱子的婚期已经越来越近了。要置办一个新家并非易事，因此，进入1999年的下半年之后，她总是显得特别忙碌。在此之前，千叶也曾陪着她去街上买过好几次东西。

　　一天傍晚，下了班之后，千叶顺路去及川家拜访，并留在那里吃了晚饭。
　　在饭桌上，及川明美突然说：“再过半个多月，小樱就要结婚了……真快，第三代都有人要成家了。”

　　“妈，你以前有没有想过，在我们三姐弟之中，会是樱子最早成家？”及川秀一问。
　　及川明美点了点头：“是有想过。这有什么不好吗？你多了一个姐夫疼你。”

　　“好是好。不过……”及川秀一笑着看向千叶，“如果是阿树先结婚，我会更高兴的。”
　　听了他的话，千叶不由一怔：“为什么这样说？”
　　“因为你比樱子大一岁……”及川秀一慢条斯理地喝了一口汤，然后看着她笑了，“还因为……我很怕你会嫁不出去。”

　　“秀一，别胡说！”及川明美忙喝斥道。
　　“没关系。”千叶笑着摇了摇头，“秀一，真是谢谢你……平时看你好像没心没肺的，居然会这么关心我的终身大事。”

　　“我是你表弟，应该的。阿树，你知道吗？我为樱子的婚礼写了一首歌，到时我们乐队会在她的婚宴上为她演唱……这也算是我这个做表弟的一点心意。”到了这时，及川秀一和他的深蓝乐队在流行音乐界已经非常有名了，他们已经灌了三张唱片，而且，销量都非常好，他们也获得了不少流行音乐方面的重要奖项，因此，简直可以说是如日中天，一时风头无两。

　　“是吗？太好了。到时，樱子一定会觉得很有面子。”千叶也很高兴，因为她很了解山田樱子，知道她是一个很讲究排场的人，如果在她举行婚礼的那一天，及川秀一和他的深蓝乐队会去为她捧场，她自然会觉得很有面子，因此，这当然不算是什么坏事。

　　“所以你啊，也要努力一点，加快动作……你要是结婚，我也会为你写一首很棒的歌。”及川秀一顿了一下，“你可别等到……等到我已经不红了才想要结婚。”

　　听了他的话，千叶和及川明美当即都愣住了。一直以来，及川秀一都是一个非常单纯的人，而且，现在是他最风光的时候，没想到，他居然会说出这样的话……千叶这时不由想起了去年夏天，她和多田俊一起去体育大学的体育馆听他的演唱会的事，那时，惯于毒舌的多田俊也曾说过类似的话，她顿时觉得有些不安起来，忙说：“秀一，你别胡说了。”

　　“我哪有胡说……”及川秀一沉默了片刻，看了看她，又看了看及川明美，“你们又不是不知道，歌迷是最善变的，总有一天，我会被他们彻底抛弃……没有谁能保证一路红到底……难道说，你们还没有做好这样的心理准备？”

　　或许是因为，他的确是个单纯的人，因此，反而特别敏感，早早就看到了自己必然会跌到底谷的将来……当然，这还很难说，他到时就一定能承受得起。看得到和做得到，有时根本就是两回事，也正因为如此，在某些特别清醒的早晨，他也会油然而生一种莫名的惧意……

　　不过，因为他是个男人，出于自尊，也就惯于把自己的恐惧藏在心底，但今天，在自己最亲的、最能包容自己的两个女人面前，他还是不由自主地把深埋在自己内心的这种恐惧流露了出来。毕竟，有人能为自己分担，总好过自己一个人独挨……而且，他也相信，不管这个世界如何变化，眼前这两个女人都会在意和关心他，因此，就算他的将来会是繁华过后一片狼籍，便也没那么可怕了。

　　“秀一，你想那么多干嘛？”及川明美望着他，“我们本来就不指望你有多红……你现在唱歌，是因为你喜欢唱……如果哪一天你不喜欢了，就脚踏实地去找一份工作……你是个男人，将来总要养家糊口……整天不务正业的，怎么行？”
　　“唱歌就是不务正业吗？妈，你快成老古董了。”及川秀一不高兴地说。

　　“秀一，我也觉得，舅妈说得很对……如果你喜欢就继续唱；如果你不喜欢了，就别唱了……或者说，就和从前一样，只把唱歌当作自己的兴趣，而不是一种商业行为。”千叶顿了一下，“你不是说过，你想做体育老师、教练或裁判的吗？将来，你也可以改行的……不过，你会这么说，我也能理解，之前我就听人说过，做你们这一行，压力特别大……”

　　“你要我考虑激流勇退？你以为全身而退是这么简单的事吗？人是很容易骑虎难下的。”及川秀一笑了笑，“算了，别再说我的事了……阿树，你现在有男朋友吗？”

　　听了他的话，千叶当即想到了两个人：一个是再过半个月左右就会离开的浅野翔；还有一个，当然就是明年四月会见得到面的多田俊……不过，不管怎么样，现在的她，也的确是没有男朋友：“没有。”

　　“你真逊……四年大学都快读完了，连个男朋友都找不到……怪不得樱子会后来居上。”及川秀一看着她，“阿树，你不会是真的想做一个女强人吧？那对你来说，真的会有趣吗？”
　　“我可没这么说。”千叶微微一笑，“我想，能找到的时候，自然就会找到。”
　　及川明美点了点头：“说的也是。婚姻是讲缘分的，强求不得。”

　　“妈，我说的是谈恋爱，不是结婚。”及川秀一突然想到了什么，望向千叶，“不过，老实说，我觉得你那个当警察的学长还不错……他看起来很强势，将来肯定会是个神通广大的人物，阿树，你要是能嫁给他，可比樱子风光多了。”

　　及川明美因为曾经和千叶谈过这件事，已经知道了她的想法，当下忙说：“秀一，你别胡说了……结婚是讲感情的，如果双方没有感情的话，对方就是首相，阿树也不可能会幸福。”
　　“我知道，反正，将来要嫁给谁，是阿树自己的事……我也只是随便说说而已……”及川秀一看了千叶一眼，“不过，比起……”他本来想说比起竹田修，有末一弥总是强多了……不过，最终，他还是忍住了没有说出口。

　　听及川秀一突然提到了有末一弥，千叶这才发觉自己已经有大半年没有见过他了，当然，也不是说，在此之前，她不曾想到过他，只是……她现在觉得，她的确是应该和他保持一定的距离，再者，有末一弥是个事业第一、野心勃勃的男人，从来都很忙，而且，在她的印象里，他的私生活也一直都精彩纷呈，因此，很显然，他根本就没有多余的时间理会她……

　　她看着及川明美母子，心想，如果将来，及川秀一发现，他的表姐夫很有可能是一个比他还小了三岁的男生，会怎么想呢？当然，如果真是这样，对于她来说，也已经是她的幸运了……所以，她现在下定了决心，要一心一意地对多田俊好……

　　至于浅野翔，再过半个月，他就会离开日本……虽然每每想到这件事，她心里都会难过得要命，但又有什么办法呢？虽然说，放弃会离开自己的人显得很现实，但珍惜会回到自己身边的人，毕竟是一种明智之举……而且，这个忠告还是浅野翔给她的，她不能不捡起来，并且时刻记着，甚至于视其为真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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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十二月初的一天清晨，在伯明翰，当竹田修正要出门时，永井美纪突然叫住了他：“修！”
　　“什么事？”竹田修在门边站定，回过头来看着她。
　　“今年的圣诞新年期间，我们都不回去……好吗？”

　　“这……”
　　竹田修迟疑了一下，毕竟，有生以来，他的圣诞和新年都是和自己的母亲一起过的；这两年来，则多了千叶父女俩。虽然说，和千叶的那个除夕之约已经没有任何意义了，但要他突然就放弃自己最依恋的节日传统，一时之间，总难免会觉得很有些不舍……

　　不过，他也知道，现在的他已经不是原来的他了，或者说，他不再是个可以眷恋母亲照顾的男孩子，而是一个自己也有了责任的男人了……因此，和自己的妻子一起过圣诞和新年，就成了一件天经地义的事。而且，不管他愿不愿意承认，在他的人生大名单上，他的母亲和千叶，也的确已经因他的选择而顺位滑到了永井美纪之后。

　　“明年就是千禧年，这个圣诞和新年，也是我们在一起的第一个圣诞和新年……”永井美纪顿了一下，“因此，我希望我们能一起过，没有其他的人……修，等过完年，我们再回去看自己的家人，可以吗？”
　　“好吧。”竹田修点了点头，“美纪，对不起。等时机成熟了，我们就回去和他们说……好吗？”

　　“好的。”永井美纪微笑着看他，“修，没关系。能和你在一起，我已经觉得很幸福了……其他的，我根本就没有放在心上。时间不早了，你快去学校吧。”
　　“嗯。晚上见。”
　　“晚上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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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那天午间，也就是东京已经是夜里的时候，竹田修打了个电话回家，来接电话的是洋子。
　　“妈，今年的圣诞新年期间，我不回去了……”
　　“为什么？过年期间也这么忙吗？”洋子忙问。
　　“是啊，要忙和我的学业有关的事……不过，过了年，如果还有假期，我会回去的。”

　　“你一个人在英国过年，真的可以吗？要不要我们去看你？”洋子有些担忧地说。
　　“不用了。我事情一忙完，就会回去的……你别担心，我已经长大了，会照顾自己的。”竹田修顿了一下，“树在吗？”
　　“她在。你等一下。”

　　这时，在东京，千叶已经走下了楼梯，疾步奔了过来，从洋子手中接过了话筒，微微喘着气说：“修，是你吗？”
　　竹田修一听到她熟悉的声音，不知怎么的，突然觉得心口像是被什么撕扯了一下，有一种带着碎裂感的疼痛。他知道，从今年开始，以及在这之后的所有除夕夜，他都不再可能可以和她一起去寺院里守岁了。他定了定心神：“树，今年的圣诞新年期间……我不回去了。”

　　“真的吗？”千叶这时的话声中带着一种极其明显的怀疑之意，像是以为他正在开玩笑，因此，仍然在等着他的后话，以便得到进一步的确认。
　　“当然是真的。”

　　“这样啊……”千叶有些失望地沉默了片刻，“修，你一个人在外国过年，太孤单了吧？要不要我和阿姨去看你？”
　　“不用了。等事情忙完了，如果还有假期，过了年我也还会回去。”

　　千叶点了点头：“也对，还是学业要紧。”她释然地笑了笑，“反正，等你毕了业，就能回来了。不过，修，今年的新年是很特别的……”
　　竹田修一怔：“为什么？”

　　“看来，你们男人都是不关心这种事的……明年就是2000年了，是新千年的第一年，所以，今年的新年当然就很特别了……你不回来，除夕夜我就不能和往年一样去寺院里守岁了……对了，修，我们不是约好了，要在今年的除夕夜，把以前的新年愿望都告诉对方的吗？”

　　“以后吧。总有机会的。”
　　听了她的话，竹田修不由心中一痛，他想，看来真是命中注定，在新千年到来之际，他彻底地失去了她，不过，也因此拥有了一个真正意义上的姐姐……只是，难道说，对于他这一生而言，他们相逢的意义就仅在于此吗？那么，相遇之初，在他心里奔涌的、那种无法形容的心动感觉，又是怎么一回事呢？只是一种错觉吗？

　　“也只能这样了……唉，看来，今年的新年，我铁定会过得很没有意思……”千叶长长叹了口气。她想，到了那个时候，竹田修没有回来，浅野翔已经走了，又见不到多田俊，她真的是只剩自己一个人了……

　　当然，她也必须学会接受这样的现实：随着年龄的增长，她将会和许多自己在意的人变得聚少离多……这或许就是人生，或者说，人生或许就是这样。她既无力改变，便唯有认命。

　　竹田修这时听出了她话声中那种他完全能够感同身受的孤寂之意。如果说，在他们相遇之初，千叶的确当即就引起了他的注意，且被深深吸引，当然不可能是因为她有多漂亮，或者说，她有多优雅……老实说，和他以前见过的许多女生相比，在这两方面，千叶都排不到太好的名次……

　　静若处子，动如脱兔……
　　不知怎么的，四年前那个春天的夜晚，在他打工的那家音像店里，初遇千叶时，看着她，他不由自主地就想到了这八个字……

　　他也一直都觉得，在他认识的异性之中，好像也只有千叶才配得上这样的形容：她安静的时候，可以特别安静，像是一个老学究；但行动起来，却也同样可以风风火火，仿如流星赶月……

　　但在他的印象里，她的宁静时光，显然要远远多于她的喧闹时光。因此，虽然她一直以运动女生自居，也的确有极好的运动能力，甚至于可以常常嘲笑他的手无缚鸡之力……不过，一直以来，他也清楚地知道，其实，在她生命之中绝大多数的宁静时光里，寂寞于她，恐怕始终都如影随形，或者说，她一直都寂寞惯了……而现在，他唯有希望，她将来和多田俊在一起了之后，便不会再觉得孤单了……

　　“树，等东京进入了新千年的那一刻，我会立刻打电话回去。”竹田修说。
　　他这么说时，觉得自己就像是一个极潦倒的圣诞老人，在他背着的那个极破旧的口袋里，只有几件极不象样的礼物……可即便如此，他还是忍不住想对一个极贫困的孩子许下承诺，答应到时会送给她一份极劣质的圣诞礼物。

　　“修，要记得啊……我会等着的。”千叶高兴地说。
　　但那个孩子实在是太需要礼物了……因此，即便是再不象样的礼物，对于她来说，都像是上天最好的馈赠，令她当即便欢呼雀跃起来，并且，从这一刻开始便就此满怀憧憬。

　　当然，与此同时，也令那个许下承诺的人觉得说不出的惭愧，惭愧自己为什么没有更好的礼物可以给她……以便配得上她这一刻的欣喜和期待。
　　因此，究竟是许下承诺的人得到了更多，还是接受承诺的人得到了更多呢？如果非要他回答这个问题的话，竹田修会觉得，当然是、也只可能是……前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