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黑暗的河流上》森林唱游

169、总第一百六十八章

　　（一百六十八）
　　“老师，除了音乐家这个梦想之外，你还有没有放弃过其他喜欢的东西？”
　　浅野翔怔了一下。他沉默了片刻，点了点头：“当然是有的。”
　　“会很多吗？”

　　“很多……而且，每天都有。放弃，也可以算是人类生活中的一种习惯性选择了。”
　　“放弃的时候，会很难受吗？”

　　“不一定。喜欢的程度不同，难受的程度肯定也就不一样……”浅野翔笑了笑，“所以，你现在的反应，也可以算是很正常。”
　　“老师，你通常会因为什么原因放弃自己特别喜欢的东西？”

　　“这个问题，我很难回答……如果你一定要我回答的话，我只能笼统地说，生活在这个世上，我们很难随心所欲地去做自己想做的事……而且，也完全没有把握，去做了，就会有自己想要的结果，甚至还很可能会伤害自己不想伤害的人，所以，不如放弃。”

　　浅野翔这么说时不由想，如果他是在适当的时候遇到千叶，那时，他是不是就会有勇气对她说，他觉得，他们是这个世上最适合彼此的两个人，所以，我们这一生应该在一起……他恐怕还是不敢吧，哪怕那个时候，他比现在年轻得多，有更多的锐气，或许，他不得不悲哀地承认，虽然他现在依然非常年轻，但他这一生却好像从来就没有年轻过一样……

　　从十八岁开始，不，从更早以前开始，好像就已经这样了，他总是会很理智地对待人生，也惯于小心翼翼地避开那些会因为他在意而对他有杀伤力的人或东西。浅野千惠说得没错，现在的他，既怯于勇气，也怯于自信……

　　或许是因为，他真的不想再遭遇那种铭心刻骨的痛苦了：当他已经把某些东西看成是自己生命的一部分时，却突然发现，自己根本就没有能力好好地保有它们，于是，只能眼睁睁地看着他们再次从他的生命里如抽丝一般，从此一去不回……比如他的母亲，比如他的音乐梦想，或许，还有他对于幸福的渴望。

　　千叶看着他夹在修长的食指和中指之间的香烟：“老师，香烟……算不算是你特别喜欢的东西？你曾说过会慢慢把烟戒掉的……可你好像根本就没有做到。”
　　浅野翔笑了：“我是说过要尽量少让身边的人抽二手烟……不过，至少目前，我真的没办法也不想戒掉。千叶，你不要像个生活委员一样，总是喜欢盯住我的不良生活习惯不放。我也就只有这样的一个嗜好而已。如果连这个都没有的话，我会寂寞的。”

　　“我记得有一位作家曾说过，一个人喜欢抽烟，是因为他很寂寞……看来真是这样。”千叶侧头看着他，“老师，这我能理解……虽然你已经有了幸福的家庭，不过，我想，有时你肯定也还是会觉得很寂寞。就比如我，虽然我有爸爸，洋子阿姨和修，还有舅舅、小姨、表弟和表妹……但很多时候，我还是得一个人呆着，觉得好像天地之间，除了我自己，没有其他的人；而且，就算在人很多的地方，我有时也还是会没办法让自己不觉得孤单……那种感觉，应该就是寂寞了吧。”

　　浅野翔沉默了一会儿：“千叶，你觉得寂寞的时候，通常会做什么？”
　　千叶想了想，脸上又露出了笑容：“其实，还是有很多事情可以做的，比如发傻、看书、听音乐，一个人到处走走，甚至是去打球、跑步……就是不要伤害自己。”她仰头看着天空，“可能是因为，我从小就没有什么朋友，虽然我的父母很爱我，但我一直都是个寂寞的小孩……所以，我比较懂得如何排遣寂寞。老师，你呢？不会就只是吞云吐雾吧？”

　　“当然不是。比如边抽烟边弹钢琴、边抽烟边看书、边抽烟边听音乐，一个人边抽烟边开车兜风，甚至是把车开到一个安静的地方，边抽烟边发傻……”浅野翔看得出来，她又有话要说了，“你不要太挑剔了，反正，我若是不抽烟，就什么事也做不了。”

　　“真是不可救药。”千叶笑着摇了摇头。她沉默了片刻，“其实，从第一眼看到老师那一刻开始，我就知道了，老师和我一样，都是那种不太合群的人……而且，也肯定和我一样，有着非常寂寞的童年。看来，我的直觉一点都没错。或许是因为，在老师身上，有某种和我相通的东西，在那个时候，我并不知道那是什么，现在，我终于知道了，就是我们都把寂寞当成了一种习惯。当然，这绝对不是一种好习惯，或许，如果以前有更多的勇气的话，是可以不至于变成今天这个样子的……不过，我们已经不可能再回到童年时代去改变自己了，所以，现在也只能接受这样的自己，对吗？”

　　浅野翔没有说话。千叶说得没错，他也是从小就没有什么朋友，除了浅野千惠，他和同龄人的关系可以说是非常淡漠。就是和Jessica Everett也一样，在上大学那个时候，虽然有时非常欣赏她的聪明和能干，但他其实也没有特别留意过她。

　　或许，他一直都是个非常冷酷的人，和别人相处时，惯于在自己和他人之间，筑起一道无形的墙，以便令别人不至于太接近他，那样，他才会觉得比较安心。时间久了，这也成了一种顽习，极难改变，哪怕遇到了热心的人，比如到了日本后认识的那些彼此极为欣赏的同行，当然，还有……千叶。

　　他想，是啊，已经不可能再回到童年时代去改变自己了，所以，现在也只能接受这样的自己……不管这样的自己有多么的不完美，甚至是令人厌憎。

　　浅野翔看了看表，站起身来：“我该走了。千叶，你也该回去了。”
　　千叶也站起身来：“是该回家了。老师，我们一起出去吧。”
　　“嗯。”浅野翔点了点头。他本来想送她，不过，话到嘴边，还是收了回去。

　　在公园门口分手时，望着千叶的背影，浅野翔想着她刚才那番关于她想要的幸福的描述，久久没办法移动脚步。在看着她转身走开的那一瞬间，他真的是非常想叫住她，对她说，那也是他这一生梦寐以求的幸福，同时，也是他一直以来所理解的比他的父母更好的人生……

　　可是，他唯一能做的，也只有目送着她渐渐消失在暮色渐浓的东京街路穿行的人群之中。毕竟，他现在的人生已经可以算是非常好了，人应该懂得知足，不能太贪心了……不是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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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深夜，浅野翔嘴里衔着一支烟坐在钢琴前，随意地弹奏着贝多芬的《致爱丽丝》。今天傍晚，在那家街角公园里，和千叶关于寂寞的那番对话，这时一直盘旋在他的脑海中，挥之不去。

　　他们都是学心理学的，也清楚地知道寂寞对于人的伤害，但到今天才突然发现，不，应该说，是到今天才终于确定了，其实一直以来，他们都在这个苍茫人世间各自清醒地寂寞着长大成人，而且，只要他们的生活还在继续，这种状况也就会一直继续下去，也即是说，他们还要各自清醒地寂寞着渐渐变老……这真是太有讽刺意味了。

　　他也不记得有多少次了，对着他的那些病人，他都会语重心长地说，要多交些朋友，试着向别人敞开心扉，这样才可能可以让自己的心境变得更加开朗，从而领略到更多生活的美……
　　可他自己，其实在十八岁以后就放弃了和别人做真正意义上的沟通，所以，人人都只看得到他出类拔萃的一面，谁也不会想到，在这光鲜的外表之下其实住着一颗处于冰冻状态的灵魂。

　　当然，在为自己排遣寂寞时弹奏的那些音乐里，他还是会卸下那些重重叠叠的伪装，暂时性地还原自我。所以，当他一个人坐在钢琴前时，他有时会有一种幻觉，觉得自己仍是十八岁时的那个踌躇满志的天才音乐少年，而不是现在这个已经二十八岁了的、戴着面具的权威心理学家浅野翔。

　　也正因为如此，之前在面对千叶的那个时候，当他差一点就想对她说，最适合她的那个人，或许既不是上原阳一，不是有末一弥，也不是多田俊时，他也仍然只会习惯性地表情淡漠地看着这个他所喜欢的少女，任由她黯然神伤。

　　这些年来，他见识过许多在生活里有着冲动、决绝行为的病人，有时候，他甚至有点羡慕他们，羡慕他们竟然可以不要在神经彻底崩溃的状态下就挣脱了理智的束缚，做那些极需要勇气开路的事……他就做不到，或者说，因为他从来没有尝试过，所以，如果没有人教他，他已经不知道该怎么做了。当然，他也很清楚，对此，他绝对不会有向别人请教的勇气。

　　她说，她希望她将来的人生伴侣会活得比她更长久……浅野翔不由低头看了一眼自己这时已经夹在了食指和中指之间的那支烟。千叶已经不止一次说希望他不要抽那么多烟了，可她不知道，在她面前抽烟是他最好的伪装：如果他不让自己手里拿着烟，他就不知道自己还能不能像今天之前那样冷静地面对她了。

　　不过，他也的确想活得比自己的人生伴侣更长久……当然，他说的是浅野千惠，他是她在这个世上唯一的依靠，最后的保护伞，所以，无论如何，他都要活得比她更长久……
　　至于千叶，应该也会有另外一个男人会想为她这样做；而他，已经没有权利为她的幸福放弃抽烟这个坏习惯了。

　　突然，他感觉到了浅野千惠的目光。他侧过头，看到浅野千惠这时正站在楼梯口研究似地注视着他。他不得不承认，他一直都很讨厌千惠这样看他，但他也知道，或许，从六岁开始，她就已经习惯了这样看他，所以，他也习惯了把这种厌恶隐藏得很深，甚至于是无形。他站起身来：“还没休息吗？”

　　浅野千惠摇了摇头。沉默了片刻之后，她美丽的双眸再次直视着自己的丈夫：“翔，你不觉得，我们就这样两个人……太寂寞了吗？”
　　“可我们也没有其他的亲人了。”

　　浅野千惠快步走到他面前，这时，她的眼里闪烁着热切的光芒，话声中也充满了期盼：“我的意思是，我们可以生一个孩子……我想，他一定会是一个和你一样聪明漂亮的男孩子。”
　　浅野翔沉默了一会儿：“你忘记了你的身体不能生孩子吗？会有生命危险的。千惠，我说过了，我并没有那种一定要你传宗接代的想法。”

　　浅野千惠神情激动地说：“可我真的很想为你生个孩子，十年前，当我还是个十四岁的小女孩时，我就已经这样想了……翔，现在医学这么昌明，你又认识很多医学界的朋友，我不会有事的。”

　　浅野翔走到茶几前，俯身把烟熄灭在了烟灰缸里，抬头看着她：“三年前的那次流产，令你差一点就死掉了……难道你已经忘了？那时，医生已经明确地告诉过我了，他说你这一生不能生孩子。千惠，如果你真的这么想要孩子，又觉得寂寞的话，我们可以去领养一个。”

　　浅野千惠坚定地摇了摇头：“我不要别人的孩子，我只想要你和我自己生的孩子……”
　　“千惠，如果我们这一生，始终都是只有我们两个，我也不会怪你的……对我来说，你比所谓的孩子要重要多了，所以，我希望你现在就把这种愚蠢的想法彻底忘掉。”

　　“不知为什么，我总觉得，如果我不为你生个孩子，我就很有可能会失去你。”
　　浅野千惠这么说时，眼中有着极其真切的恐惧，令浅野翔不由也动容了。他走到她面前，伸手抚摸了一下她的秀发，温和地说：“别说傻话了……你不会失去我的。不早了，你去睡吧。我还要看点资料。”

　　浅野千惠“嗯”了一声，突然问：“翔，你还记得，十九年前，我们第一次见面时的情景吗？”
　　浅野翔一怔，随即摇了摇头：“小孩子时的事，我怎么可能还会记得？”

　　“可我却还记得清清楚楚……那是五月初的一天，你们一家搬到了我们的那个街区，那天，你站在你妈妈身边，很酷，或者说，没什么表情，好像对什么都没有兴趣知道的样子……你那时的表情，直到现在，我也依然一点都没忘记。因为你自己是个天才小孩，眼高于顶，所以，那时根本就没有注意到我……”浅野千惠苦笑了一下，“虽然那时的我，还只是个六岁的小女孩，却很清楚地知道自己喜欢你，而且，也知道自己可能是你永远都不会留意的那一类女孩子。”

　　浅野翔对于自己十岁时搬家的事，记忆已经很模糊了，老实说，那时的他，是个早慧的音乐天才，眼里只有音乐，所以，的确是对周围的事漠不关心，也没想到邻居家的那个小女孩会这么注意自己：“怎么会呢？千惠，你长得这么漂亮，在学校里一直都是男生关注的对象……我记得，两年前，你的一位高中同学曾说过，你从小就是所在学校的校花。”

　　“是啊，除了美貌……”浅野千惠低声叹了口气，“虽然我从小就有不顾一切地想引起你注意的觉悟，可是，我有时也会想，如果不是因为你那时的家变，我恐怕就是想为了你不顾一切，也会没有机会吧？所以，我有时真的很感激老天爷安排的那场变故……当然，我并不是说，我希望公公婆婆会那么悲惨的死去……翔，我这样想，你不会怪我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