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黑暗的河流上》森林唱游

158、总第一百五十七章

　　（一百五十七）
　　在电话线的另一端，多田信也莫明其妙地把话筒放回了原处。这时，多田俊刚好走了过来，笑着问他：“哥哥，是谁来的电话？”
　　“不知道。”多田信摇了摇头，“可能是打错了。”

　　多田俊不由心念一动。因为之前他曾打了个电话给千叶，想告诉她自己的哥哥多田信今天下午已经回到了东京这件事。他按了一下上翻键，沉默了片刻，看了多田信一眼：“是千叶打来的。”
　　他当即回拨了过去。

　　千叶这时正呆呆地站在静寂无声的走廊里。蓦地听到了清脆的电话铃声，她一下子回过了神，那种感觉，就像是某个睡过了头的清晨，被闹钟突然从梦中惊醒了过来。她看了看电话屏幕，依然是多田家的电话号码。她不由想，难道说，多田信也认出了她来？这可能吗？她咬了咬牙，拿起了话筒：“这里是千叶家。哪一位？”

　　“我是多田俊。千叶，刚才那个电话，是你打过来的吧？”
　　“啊……嗯。没错。”千叶心想，果然，多田信并没有认出她来……他怎么可能还认得出她呢？她轻轻呼了口气，“多田俊，你找我有什么事？”
　　“我想，我要告诉你的，你自己应该已经知道了。”多田俊看了哥哥一眼，“我哥哥已经回来了……你要不要和他通话？”

　　“不用了……反正校庆时就会见面了。若没别的事，我先挂了。”千叶有些慌乱地挂断了电话，就像是担心多田信会一定要从他弟弟手里拿过话筒和她通话一样。这个晚上，突然提前遭遇了多田信，老实说，她真是有点猝不及防。

　　多田俊放下了话筒，侧头之间，看到哥哥正静静地望着自己，于是说：“这难道就是你们四年之后的重逢方式？”
　　多田信依然沉默着，没有回答他。

　　“哥哥，你以前……是喜欢过千叶的吧？”
　　“谈不上。就只是曾经参加过同一个社团的活动而已……而且，那也已经是很多年前的事了。”多田信淡淡地说。

　　但他自己很明白，事实远非如此。他现在当然知道，刚才千叶听到了他的声音之后，会一直沉默不言，显然是因为，她当即认出了他来，所以，一时不知该如何应对。她居然只听到他说一句话，就第一时间认出了他来……

　　也即是说，这些年来，她根本就没有忘掉他。这个认知，令他心中不由微微一抖。而当他知道电话另一端的那个人就是千叶时，心里也一直都在翻江倒海。只是，所有这一切，都只有他自己知道罢了。

　　离开日本这么多年，俩人天遥地远，且又刻意地彼此不再联络，所以，这些年来，他是真的对千叶的事一无所知了……再者，在他到了美国的第二年，樱井晴子也追随着他进了MIT。又过了两年，虽然他并没有明显地表示出对樱井晴子有什么特别的感情，但也从来没有在人前否认过樱井晴子就是他的女朋友。去年新年时，他们还一起回来，慎重地互访了彼此的家人。对于多田、樱井两家来说，在那之后，他们的恋爱甚至是将来的婚姻关系也就算是确立了。

　　当然，这也并不是说，他对自己的感情和婚姻的态度，远没有对科学那么郑重和严谨……仅仅只是因为，他这一生，一直都是如此，从来就不曾有过什么特别强烈的爱憎之感；他也从来没有想过，要浪费许多时间去了解和经历这世上所谓的轰轰烈烈的男女之情。

　　他理想中的两性之恋，就是他和樱井晴子这样的：因为都是天才，所以，彼此都有远远超过普通世人的智慧，能彼此了解，无需过多的猜疑和磨难，这样，也就可以把更多的时间和精力花在他们各自的事业上。

　　他是一个天才，有自己来这个世上的使命，而且，从小就被寄以了厚望，清楚地知道自己该怎样过这一生，绝不能像普通人那样懵懵懂懂地活着，所以，一直以来，他从来没有对自己的一次又一次的选择后悔过……

　　然而，即便他从来没有明白地对千叶说过自己喜欢她，也从来不认为自己没有和她告别就去了美国是做了一件什么错事，但从刚才知道了站在电话线另一端的是千叶那一刻起，他就明白了：对于千叶，他并非一点错都没有犯过。

　　如果他那时就觉得他们不会有将来，就更应该明确地和她告别，可他还多此一举地送了她一块手表。手表代表的是什么呢？在他看来，当然是时间，是模棱两可的时间：可以是之前的两年，也可以是之后的一生。也即是说，他那时，并非一点希望都没有留给她……

　　然而，近四年来，他也的确从来没有主动联络过千叶。有时他也会想，他到底要让他和千叶之间以怎样的方式、在什么时候结束呢？毕竟，他也明白，如果没有一个相当于仪式之类的程序，他和千叶之间，就会像是永远都没有正式结束……当然，那个六年之约肯定是最后的期限了。

　　理智上，他不想让自己为一个人在感情上有过多的投入，然而，他也不得不承认，他的的确确喜欢过千叶。那两年的高中时光，在他看来，虽然有悖于他的初衷，却过得异常快，仿佛一眨眼就过去了……

　　不是特别好的时光，就不会给人、尤其是给他这种视科学准则为生命的人这种荒谬的感觉。而且，在那个时候，即便是像他这么被动冷漠的人，也能让别人感觉到他喜欢着千叶的蛛丝马迹，不是吗？

　　不过，现在，所有的犹豫和迟疑都已经成了过去式。他这次回来，就是想在他和千叶之间做个了断。他不想再拖到那个六年之约的到期之日了。尤其是在刚才知道了千叶还对他这么在意之后，他的这种决心变得更加坚定了。

　　“哥哥，你为什么不肯承认呢？即便到了现在这个时候？”多田俊有些不解地看着他，“你在怕什么呢？你真的可以当那两年不曾有过？你为千叶打篮球的那两年？”
　　“小俊，别妄下定论。我什么时候说过，我要当那两年不曾有过了？如果我真这样想了，会浪费时间，回来参加这次校庆吗？”

　　“那么，哥哥，你为什么要否认自己喜欢过她呢？这又不是什么见不得人的事。”多田俊沉默了片刻，“如果说以前，你是怕和她太接近了，会失去自我……但现在，她已经影响不到你了，你还怕什么呢？至少，我是不会骗自己的。”

　　“小俊，别这么理想化地看待男女之情……虽然所有的文学和艺术作品都在没完没了地描述这种感情，但它对于人类生活的影响，并不是真的至关重要到了没有不行的地步。”

　　“你说得对。但我还是觉得，如果你真的决定了要放弃一个人，就应该明确地告诉她……残酷总比虚幻地给别人希望要好。虽然她已经下定了决心，要鼓起勇气再次站在你面前，但刚才你想必也觉察到了，她也许根本就做不到……她对你并没有真正死心，或者说，她想这样做，却有心无力……不管以前她对你是真心喜欢，还是一种迷恋，总之，如果你没有让这件事结束，她就很可怜了。哥哥，你不会这样残酷地对待一个自己喜欢过的人吧？”

　　多田信看着自己已经长大了的弟弟。多田俊现在是十七岁，这个年龄，正好是他和千叶在一起度过最后一个共同的冬天时的年龄……而且，他们兄弟俩还长得很像，不过，他也承认，多田俊的性格比他要好许多。至少，比起他来，多田俊更懂得怎样和身边的人沟通。

　　“这些年来，你和她……一直都有联络？”
　　多田俊摇了摇头：“也不是。四年前的夏天，也就是在你去美国留学之后不久，我在街上遇到了千叶，她那时的表情给我的印象非常深刻……那时我想弥补哥哥所犯下的错误，所以，决定每次遇到她时，都认真地观察一下，看看她有什么变化。可悲的是，她是个很怪的人，就像我第一次在早川高的篮球馆里遇到时那样，永远一成不变，一点起色都没有……前两年，我们每年总会遇到两三次，毕竟，这也只是个城市而已。上了高中之后，我确定了自己想要什么，便开始主动去找她。我和哥哥的想法不一样，这一生，我不想和千叶走散了。”

　　“你根本没有必要那样想。我和千叶之间……根本就不存在对与错的问题。”
　　“是吗？她和上原阳一无疾而终的短暂交往，虽然说，和她的家庭变故有很大的关系，但哥哥，你敢说，和你一点关系都没有？你不是不知道你对她有多大的影响力。”多田俊看着哥哥，“老实说，你的不告而别，把她之前已经被你打击得所剩无几的自信差不多全摧毁了……你还觉得，你对她一点错都没有犯过？”

　　“小俊，你以前……好像一直都不肯承认你也喜欢她。”多田信答非所问地说。
　　“是啊，因为那个时候我年纪还小，什么也决定不了……不过，现在我敢承认了。”

　　“你现在觉得，你能给千叶什么呢？你就要去美国留学了，五六年之后才回来……难道说，你要她等你五六年？如果到了那时你根本就不能给她幸福，怎么办？你说我残酷，你现在给她的这种虚幻的希望，比我那时……至少要残酷十倍。”

　　多田俊下意识地咬了咬嘴唇。他也知道哥哥说得没错，他和千叶的将来，现在看来，根本就很渺茫，甚至于一点也看不清楚。不过，他不想把他和千叶之间的那个十年之约告诉哥哥，毕竟，那是他和千叶之间的秘密。但他相信自己，对于千叶，他绝对不会如哥哥这般残忍：如果到了那个时候，千叶真的过得很幸福，他也会考虑放弃她……当然，这种想法他只会放在心里，绝不会告诉千叶就是了。

　　“但我至少给了她信心……她四年前被哥哥几乎完全摧毁了的自信，现在好不容易找了回来……我不像哥哥你，可以对自己喜欢的人无动于衷。”
　　“小俊，有时候，毁灭了人类生活的，并非仇恨，而是人类抱有的希望……这句话，你不妨记着。”多田信说完转身走开了。

　　他现在终于知道，他们兄弟俩最大的差别在哪里了：他从不盲目乐观，因此，没有把握的事，他绝不会去做，也就从来没有失败过；多田俊则从不过分悲观，所以，只要稍有一点希望，他就绝不轻言放弃。虽然这一生，多田俊可能会遭遇远比他多的挫折和打击，但应该也不至于会有太多的遗憾……

　　他不由想，同样身为天才，是他这种性格优于多田俊，还是多田俊这种性格优于他呢？不过，他隐隐觉得，如果从人类的一生这个角度出发，今生恐怕是他的弟弟胜过了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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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那个晚上，千叶确定了一件事：终于到了不得不和自己的高中时代告别的时候了。多田信都已经回来了，樱井晴子当然也回来了，岩田守或许也会回来……也就是说，不管她怎么留恋，怎么不想和过去告别，现在都不行了。

　　有时候，有些事，就算你觉得可以拖着不去做，它自己也会找上门来……既然如此，那也只好硬着头皮去面对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