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两个人的焰火》雨夜千寻

4、承 诺

　　春节越来越近了，归家心切的人们从四面八方涌向机场、火车站、汽车站，节前春运迎来了客流最高峰。
　　这一日，受北方雾雪天气影响，十几列火车晚点，数万旅客滞留中心火车站。警方子夜时分紧急封锁了通往火车站的道路，加派武警维护站场秩序。然而，烦躁的人群还是出现了骚乱。个别没有买到票的人，在火车进站时故意起哄，企图趁乱混上车，导致大批不明真相的旅客冲击进站闸口，造成推挤、踩踏。警方迅速采取行动，分割人群，很快就平息了事件，现场只有几人受了轻伤。
　　裴逸在凌晨五点被手机铃声吵醒，下意识地看了看身侧，好在寞桐这天值班。来电的是新闻部的一位副主任，他告诉裴逸，迟浩深夜在火车站采访时，被混乱的人群撞倒，摄像机摔坏了。
　　“他人怎么样？有没有受伤？”裴逸没兴趣听他细说设备的损坏情况。
　　“手脱臼了，在医院等医生处理呢。”
　　“我马上来！”
　　早上八点，将迟浩送回家安顿好后，裴逸召集新闻部各科组的主管开会。
　　“我要强调一件事，”裴逸开门见山，“记者有义务保护设备，因为摄像机是我们的武器。但是，在危急情况下，人命远比设备重要。机器坏了，丢了，可以再买。人要是出了什么意外，那就可能是无可挽回的损失。请各位务必传达下去，新闻部绝对不鼓励记者不顾安危去保护机器。”
　　“那迟浩这事要怎么处理？”有人问，“总不能就这么算了吧？那是十几万元的设备呀。”
　　“他已经尽力了，况且事出突然，不是他所能控制的，不能怪他。”
　　“可他毕竟还是有责任的。再说台里追究下来也不好交代呀，这损失谁来赔？”另一人问。
　　“保险公司。”视线扫过面前几张稍带疑虑的脸，裴逸继续道，“台长那边，我会去解释。所有责任，由我一人承担。”
　　大家这才记起，一年多前，裴逸力排众议，从中心自留资金中拨出一部分，给所有重要设备买了保险。为此，当年中心员工的活动经费略有减少，个别人还有过意见。如今看来，那时的决定是有先见之明的。
　　“这件事就到此为止，以后大家外出采访一定要注意安全。”见众人不再持异议，裴逸简单作了总结，然后拿起一份报纸，“今天几家大报的头版头条都是火车站滞留旅客数万人，可我认为这个数字未必可信，可能是估测出来的。十几列火车晚点，一列载客两千的话，十几列就有几万人了。可是，广场上的旅客不是静止的，随着列车到站，他们不断被送走。我希望记者采访的时候细心一些，所有数字一定要得到铁路局和站场方面的证实，不要跟风炒作。现在那么多人急着回家，这样的标题确实有喙头，却极容易引起不必要的恐慌，给政府的疏导工作制造麻烦。”
　　几小时后，裴逸的推断得到证实，各方汇总的消息显示，随着晚点列车的到达，火车站广场滞留的旅客大幅减少，最多的时候也不过三四千人。新闻在午间播出，铁路局局长亲自打电话给裴逸，对海天卫视及时纠正报纸的不实报道表示感谢，并承诺未来将首先在海天卫视发布最新的铁路春运消息。
　　这一天裴逸异常忙碌。上午，连着开了几个会，关于新节目策划的、设备采购的、人员调整的等等，另外就是向台领导汇报有关情况。刚回到办公室坐下，几个部门的财务报表、经费预算、劳务统计等又陆续送了过来。看着桌上堆得跟小山似的文件夹，裴逸不禁摇头，这些人真把他当成了超人，所有东西都要堆到最后一刻才报上来。都说年关难过，所言不虚啊。
　　吃过午饭，周波拿着一份文件找裴逸签，进了办公室见他静静地趴在桌子上，轻唤了两声，没有回应，心想可能是累极睡着了，正犹豫着要不要过一会儿再来，就见裴逸缓缓坐直了身子。
　　“有事？”他声音极轻，眉心微蹙，额间似乎覆着一层细细的汗。
　　“哦，有份文件要你签。”周波边说边低头看他。
　　“很急么？”裴逸有气无力。
　　“不急。”
　　“那就先放着，我过一会儿再看。”裴逸说完又欲趴下去。
　　“你怎么了？不舒服？”周波握住他的肩。
　　不得已，裴逸重新抬起头，笑了笑：“没有，就是困。”
　　“骗谁呀，都写脸上了。”周波提高了调门，“哪儿不舒服？要不要去医务室看看？”转身朝外间喊，“司徒，司徒……”
　　“别喊。”无力地靠在椅背上，裴逸低低道，“司徒家里有事，我让她先回去了。”
　　周波这才发现，裴逸的脸苍白如纸，一向红润的嘴唇血色全无，连忙追问：“到底怎么回事？”
　　“胃有点疼。”裴逸捂着胃部，缓缓道，“可能是最近酒喝多了，”嘴角微微一勾，“没事的。”
　　“你这个样子叫没事？”周波急了，“跟我到医务室去。”
　　“别大惊小怪的，”裴逸靠着没动，一抹笑意更浓了些，“干我们这行的哪个的胃没点毛病？”
　　“你少废话！去不去？不去我架你去！”周波说着真的伸手去拉他。
　　“别动。”裴逸轻轻拨开他，“你非要闹得大家都知道才高兴吗？难不难看呀，这点小事。”
　　“你……”周波一时没了辙。
　　“美联和路透的代表什么时候到？”裴逸扯开话题。他今天的另一项重要工作是跟两家外国通讯社的代表商谈购买文传电讯的事。
　　“大约半小时后。”
　　“好，你让我休息一会儿，他们来了通知我。”裴逸说完轻合双眸，眉心似乎皱得更紧了。
　　不知过了多久，裴逸感觉胃部有个暖暖的东西靠过来，睁眼一看，是个热水袋。
　　“用这个敷一下可能会好受些。”周波的声音从头顶传来。
　　“你哪来这玩艺儿？”裴逸忍不住笑出声。
　　“老婆给的。我肩膀老痛，她说用这个敷敷好。”
　　“嫂夫人真体贴。”裴逸说得特真诚。
　　“行啦，别卖口乖了。”周波指指不知何时放在桌面上的药片，“我刚才去医务室帮你拿了点止痛药，快吃吧。”
　　“医生说不要随便吃止痛药。”裴逸竟然像孩子似的噘了噘嘴。
　　“哪个医生？你们家寞桐？”周波不以为然地“嗤”了一声，“快吃吧，妻管严！”
　　看着裴逸不太情愿地吞下药片，周波打开一个快餐盒，里头是温热的白粥：“你还没吃午饭吧？凑合吃点。一天到晚就知道工作，不好好吃饭，胃能不疼吗？真是的……”
　　“周波，”裴逸打断周波的唠叨，努力瞪大眼睛看着他，“我忽然发现你很像一个人。”
　　“谁？”
　　“我妈。”
　　“哼！”
　　“谢谢你。”
　　……
　　下班回到家，已经是晚上九点了。一整天高强度的工作，再加上胃痛发作，裴逸累得全身都快散架了，一进门就靠坐在沙发里再也不想动。
　　“很累么？”寞桐轻轻在他身边坐下，问。
　　“嗯。”裴逸闭着眼睛应道。
　　“去洗个脸，换身衣服会舒服些。”寞桐淡淡地说。
　　裴逸“嗯”了一声，却没动，倦意阵阵袭来，感觉寞桐的声音有些缥缈。
　　过了一会，湿热的毛巾轻轻覆上眼皮，累得发胀的双眼顿时松弛了不少。渐渐的，这种感觉向整个面部蔓延，很舒服。裴逸唇际不由得翘起一道漂亮的弧线。一双手伸过来，缓缓脱去他的西装外套，解开领带、衬衣颈扣……当那双纤手虫须似的移到胸口时，裴逸猛地睁开眼睛，视线正对上寞桐有些诧异的清眸。用力一拉，她便倒在了他怀中。凝视那双深潭般沉静的美目片刻，裴逸抚着她娇嫩的面颊，慢慢靠近，吻上她泛着健康光泽的唇。寞桐勾着他的脖子，浅浅地回应着。良久，两人彼此离开少许，对视一瞬，轻轻相拥。
　　裴逸靠在寞桐颈边，深吸了一口气，她身上淡淡的清香，总让他感到无比安适，幽幽的话语禁不住自齿间逸出：“老婆，我好想你。”
　　寞桐伏在裴逸肩上，嫣然一笑，美得像月下盛开的昙花。裴逸很少这样叫她，可是，她其实很喜欢听他这样叫。
　　“我帮你泡泡脚吧。”轻轻挣开他的怀抱，寞桐淡淡地说。
　　“什么？”裴逸一时没弄懂。
　　“用热水泡泡脚，有助消除疲劳，你等我一下。”不待裴逸说什么，寞桐已起身朝浴室走去。不一会儿，打来一盆温水，替裴逸脱去鞋袜，将双足清洗干净。再换上一盆热水，抓着他的脚，小心翼翼地放入水中：“烫么？”
　　“挺好。”热水灼着双足，痒痒的，暖意顺着足底传遍全身，将疲惫一点点驱走。裴逸惬意得有些昏昏欲睡，合眸轻叹，“真舒服。”
　　泡了一阵，寞桐将他的脚托起，擦干，放在自己怀里用适中的力度揉按起来。
　　裴逸轻靠在沙发中，任她摆布，只偶尔皱皱眉，穴道按摩是典型的“痛，并快乐着”。过了半晌，他喃喃道：“小桐，你是哪一科的？”
　　“内外全科。”寞桐仔细按着，头都不抬。
　　想起《麦兜故事》里的对白，裴逸忍不住笑了，妻子似乎深谙冷幽默之道。他把脚从寞桐怀里抽出来，搭在另一条腿上轻轻晃着：“那，包不包治抖脚？”
　　“不包！”寞桐一把抓过他的脚，用力按下去。裴逸痛得“啊”的一声叫出来。寞桐眨了眨眼，很认真地问：“你最近胃不舒服么？”
　　“什么？”裴逸像作弊被抓住的学生，心里一阵发虚，“没有。”
　　“真的？”寞桐眯着眼睛审视他。
　　“当然是真的，我看上去像是有病的人吗？”裴逸赶紧避开她的视线。
　　“我警告你，不许生病！”寞桐“恶狠狠”地说。
　　“为什么？”裴逸淡淡地笑着，“我觉得生病挺好的，生病了，你就会像现在这样照顾我，多幸福啊。”
　　“我说不许生病，听见没有？”寞桐脸上毫无笑意。
　　“人吃五谷杂粮，怎么可能不生病？”裴逸拿话逗她，“再说了，没人生病，你们医生哪来饭吃？”
　　“别人我不管，我就是不许你生病。”
　　“你说不病就不病呀？”
　　“有胆你就病一个我看看。”
　　“病了又怎么样？”
　　“你要是敢病，我就不理你了。”
　　“嫌弃我呀？”
　　“我医院里病人多得很，没功夫管你。”
　　“那可不行，你不管我，我会很可怜。”
　　“那就不要生病。”
　　“我本来就没病。”
　　“以后也不许生病。”
　　“绝对不敢生病，可以了吧？”
　　“你保证。”
　　“我保证。”裴逸举起三个指头发誓。
　　“不许笑。”
　　“好，不笑。我，裴逸，郑重向李寞桐医生保证，一定保重身体，永远不生病。”
　　“这还差不多。”
　　“小桐。”
　　“什么？”
　　“你刚才像个孩子。”
　　寞桐忽然沉默了，视线停在裴逸含笑的俊颜上，幽深的黑眸中仿佛有某种朦胧的情绪闪过，只一瞬又恢复了平静。
　　“小桐，”裴逸也敛了笑容，迎着她的目光，充满磁性的声音低缓轻柔，“你知道我有多爱你吗？”
　　寞桐呆呆地看着他，良久，微微点头：“知道。”轻轻抱住他，就像抱着生命中最坚实的依靠——我知道，因为，我也深爱着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