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断章集]未裁》崔燕云

7、离经冰心7-8

　　离经第七次后悔，没有把精于机关术的师兄也一起叫上。
　　半里地上，不知到底布了多少机关。一路摸索，勉强走到宫门附近，看着越来越密集的红衣教众，更禁不住后悔，没有换上冰心身上那套红衣教徒的衣裳。
　　飘身闪开又一个陷阱，足下的力道只用得大了一点儿，虚盖的泥土枫叶便一阵落下，簌簌有声。下个瞬间，尖利哨声响起，一群教众向着这个方向奔来。
　　春泥，毫针，太阴指。
　　护住心脉，毫不迟疑地向后疾退，不远处却有惊喜人声响起：“在这儿了！”
　　话音落处，重剑沉沉砸下，金影一阵猛转，卷起惊人的一片尘叶旋风。
　　“好！”傲血清亮喝彩一声，张臂接住跌跌撞撞退回来的离经，“逐云漂亮！逃犯在此，结案，不用找了！”
　　金衣青年单手握着入土近尺的重剑，懒洋洋打个呵欠，笑道：“抓到了？可以回去睡觉了？”
　　离经从傲血怀里挣扎出来，迎上脸色不善的花间：“夜思，你一个医生能对付几个人？胡闹什么！”
　　离经默然。
　　“人抓到，还啰嗦什么？要啰嗦也麻烦你老兄换个地方啰嗦，我要回去睡觉……哎哟……”金衣青年又打了个呵欠，“你们万花的家事，自己管……”
　　“师兄！”离经蓦地抽身起来，垂首道，“已走到这儿，不能再空手而回，师兄容我往荻花宫中一探罢！”
　　“胡闹——”花间沉了脸，“区区四人如何深入险地！”
　　离经低声：“当日离谷便为寻药免除长安瘟疫，这荻花宫多半便是红衣教中心所在。毒雾迷途，如今我有药可解……”她平摊左手，露出那个药瓶，“趁此机会服了解药，入宫查探一下。师兄精于博弈，当知机缘巧合不是易事，失之交臂，或便永不再来。”
　　花间一怔。一时也不言语，且自她手中取过药瓶，取了药丸分给诸人服下。
　　离经续道：“昔日医圣之前，夜思也曾立誓。师兄可还记得？”
　　“师妹！”冰心踏前一步，“回去罢。此处太过凶险，为我一人，并不值得。但求将我随身之物交还七秀坊主手中，秀坊上下足感大德。”

　　“‘若有疾厄来求者，不得问其贵贱贫富，长幼妍媸，怨亲善友，华夷愚智，普同一等，皆如至亲之想，亦不得瞻前顾后，自虑吉凶，护惜身命。见彼苦恼，若已有之，深心凄怆，勿避艰险、昼夜、寒暑、饥渴、疲劳，一心赴救，无作功夫形迹之心。’”
　　冰心伫立良久，离经目光淡淡自她脸上扫过，神色淡漠，却如未见一般。流水般将入谷誓言重念罢，扬头，双眸定定望着花间。
　　——不得瞻前顾后，自虑吉凶，护惜身命。
　　花间苦笑，他本非习医一路弟子，然而离经这话一经开口，便是拿话逼得他再不能以安危二字相逼。略一沉默，点头道：“也罢。这是我万花医者之道，与白羽逐云无关。二位，烦劳你们带这位七秀师妹回去休息，我与师妹入宫一探，便即回去。”
　　“喂！”
　　那厢二人几乎同时冲口——“你把我当成什么人了！”
　　傲血厉声：“一个手无缚鸡之力的书生，一个不会武艺的医生，找死不成！”
　　问水歪头：“你我也算是有几年的朋友，把我叶逐云当成啥？来来来，先打一架试试，输的那个才得回去！”
　　冰心禁不住扑哧一笑，也开口道：“一个都不肯走，沈师兄是打算叫我一个病人独自觅路回去么？”
　　“又不是外人，装什么客气？别赶了，难得五个人，上去走一遭就是！”傲血横枪，口气全是不容置疑。
　　花间心下暗喜，瞥离经一眼，转身，向冰心微微躬身，道：“还要有劳姑娘指路。”

　　开路却比想象得容易。傲血挥戟在前，问水花间二人都是凌厉角色，一路斩杀点刺，艳红衣衫包裹的躯体一个个倒下，血迹沿着地上火红叶片缝隙流下，痕迹难察。冰心腕间双刺久未掣出，偶尔偷眼看看离经挥笔施医，清瘦如旧，眉目依稀，唯有眉心那点桃花颜色，仿佛是墨迹洇开一般，何时已淡去几分。

　　适才离经刻意加重的那几个字，花间听得出，她一样听得出。
　　不得瞻前顾后，自虑吉凶……
　　普同一等，皆如至亲……
　　不知怎的，心中忽地一阵烦恼。瞪了离经一眼，离经却依旧不理会她，目光但只凝注在眼前抗敌那红衣少女身上。

　　八
　　普同一等，皆如至亲

　　……
　　八个字翻来覆去，压在心头，沉沉如铅。
　　私心一物，最好是自己全无所觉，还只以为眼中从来众生平等。一旦察觉了，少不得是要想一想来处的。若是聪明人，就更容易想得多。
　　偏偏话已出口，不能不察，又偏偏，离经聪明。
　　幸好花间虽严厉，却也不曾想起问一句——到枫华谷许多日子，救人杀人皆是无数，为何你从不曾为哪个病人如此坚决要入荻花宫？

　　冷月下铺开层层嫣红的枫叶，漫山遍野，枝上地下，入眼只有枫叶如火，蓼花如血，还有融在其间几难分辨的红衣人影。新血气味弥漫空中，身旁却看不到血流过的痕迹。
　　踏着尸体与攀向荻花宫顶端，离经轻叹：“以杀止杀……嘿，我们手上染过的血，未必少过他们。”
　　“杀以止杀，刑期无刑。”傲血冷然，“不是妄杀，不屠无辜，何愧于心？这种时候可别乱动你那无谓同情心！”
　　无端端地眼前浮起肖药儿狞笑的脸。离经嫌恶地皱起眉，一笔春泥甩了出去。
　　那万千心绪，随眸子一转，都好好压回眼底，一丝一缕不曾漏出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