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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下上其音 ...

  •   出了花园,我和父亲由宫人伺候着上了步辇,迤逦向西南行去。不多时便到了一国之母所居住的甘霖宫。
      这甘霖宫是王宫之中除照日宫外建制最为恢弘的宫室了,取“母仪天下,霖泽四方”之意。西北背倚青峦,东南俯近广泽。遥遥望去,只见水气氤氲,山色朦胧;楼宇参差,星阁峨立。恍然若神仙妃子宫,王母瑶台殿。
      然而宫墙内外,天地不同。踏进第一道“臧臻门”,积石茂林之间,自有清河碧湖与道路接连而去,连绵三五里。河上莲叶田田,湖中荇叶漾漾;路径宛若天成,全不是杂碎石子铺就。夹岸边遍植各色各季花朵树木。此时正值春季花期,虽是短短路程,也乘小舟走水路,落了满身满怀的花瓣,颇有情致。
      直接越过了第二道“雍蕡门”,我们踏入最后一道“德仪门”,这就到了正殿清宵殿了。母亲虽贵为一国王后,但素性不喜奢华,前面虽不类一般宫室,到底还有些大举建设之意,只是到了这后面,竟越发只似在闺阁之中,说不尽的旖旎风光,道不完的温香景像。
      母亲姓阮,闺名仙棠,是父亲一生倾情之人,除她再无别个妃子。当初父亲娶母亲为太子妃之时,朝野上下便颇多非议。继位后竟也迟迟不选秀纳妃,扬言“一生情之所系,惟其而已。”更是冒天下之大不韪。
      彼时正值天下纷乱之期,国不可一日无君,亦不可一日无储君之选,奈何燕国王后前两胎竟都是女胎。为绵延宗嗣,言臣谏官冒死上谏,却似将大力金刚指戳在了棉花套子上,只被父亲用别事岔开,并据此封爵赏功,优恤家中亲眷。言官愈是刚烈者,受了这软绵绵的恩抚,叩头谢恩之后,再想开口说回正题,愈反觉不好开口了。
      幸好天佑燕国,天佑父亲,天佑我一家人。一个月前,在姐姐燕静伊和我,燕婉伊之后,母亲终于又诞下一对龙凤胎,堵住了悠悠众口,坐稳了这看似风光实则似针毡附之的凤座。

      正是中午,清宵殿里静悄悄的。唯有殿外母亲最爱的各种海棠,正满树满枝恣意地开放着,似是要开出声音来。花瓣落在地上逐渐积层,亦无人去扫。阳光透过红的、白的、淡粉的花瓣,斑斑驳驳地映在地上,虽海棠无香,空气中却流动着美好静谧的味道。
      宦官正要开口通报,被父亲一个手势阻止了。他亦小心翼翼地拉着我进了殿,生怕把也许在午睡的母亲吵醒了。爱妻之心,可见一斑;由爱妻心,又可窥爱女之心,在人生最窘迫之时也对导致如此境地的女儿百般疼爱,毫不迁怒。人生有父如此,更有何憾?

      冥想之际,内间忽然传来极清丽的琴音,我们不自觉伫足聆听。
      却是一曲《鹿鸣》,悠悠之声宛若嘉宾在迎,令人自心底油然而生一种愉悦:

      其音迭迭,牵彼骥骧。新衣璀璨,缨徽流芳。
      其音洋洋,亭盖如汤。高轩飞观,广厦闲堂。
      其音靡靡,言举其觞。德咏微子,雅昶尧唐。
      其音猗猗,以遨以嬉。永兮我志,乘兴歌长。

      一曲已罢,我仍醉心于其绕梁之韵。只听得父亲拍手赞道:
      “清泠由木性,恬澹随人心。静儿一曲,真乃惩躁雪烦之音!”

      姐姐静伊略整衣襟,已是迎了出来。只见

      黛敛春山远,眸若秋水清。细细柳腰肢上系着玉色绣兰花拖地襦裙,上着蝉翼软罗宽袖春衫,腕上一个乳白色羊脂玉镯子色泽通透,满头青丝用一根丝绦挽起,垂落于腰际,随着窗外东风轻轻飞舞。淡淡衣衫于行走中飘扬身后,白玉面庞上正嵌着两个小小梨涡。

      “给父亲请安。”
      “你怎知是我们在外面?”
      “女儿读琴谱,弄七弦,须得静心颐意,自有辨步识人之能。”
      “哦?竟能进益如此了?你倒细细说来。”
      “父亲脚步声沉稳自持,力度却不似往日,更是节奏散乱,想是这边厢思妻心切,那边厢又怕吵醒了母亲。婉儿呢,脚步有些虚浮,一定是——肚子饿了!”

      大家此时俱已进入内室,父亲,母亲都忍不住爆发出阵阵笑声,连宫人们也发出“哧哧”的忍笑声。
      脸部、耳部、脖颈,依次地红了下去。我赧然地扑向母亲怀中,撒娇道:“婉儿不要这么个促狭姐姐。母亲瞧瞧她,不重德容言功,倒成日价在这些上下功夫,磨练嘴皮子也便罢了,还拿我来取笑。父亲快快封她个‘善辩公主’,再给她找个能说会道的厉害婆婆,有的辩去呢!”

      “羞已知道你,你还不知羞。什么时候见你重过‘德容言功’了?满口的是什么‘路边两高坟,伯牙与庄周’‘千秋万岁后,荣名安所之’,哪里还像个十岁的女孩儿,竟是个几十岁的老妪了!”母亲点着我的头嗔道。婉转如唱,清灵如歌的声音愈发显得她直似二八少女,岁月不曾留下痕迹的面庞上,明眸善睐,转盼多情,君欲存疑,有诗为证:

      桃花秀色巧凝腮,玉额照影月华来。
      春江欲比横波目,未能赢得是情怀。

      此时她着一件秋香色苏绣锦衣,下身的月白百蝶纹裙优雅地延伸于蜀锦毯上,额上梳了华美典雅的鸾凤髻,用金泥带束好,再插上一把小巧精致的云纹玉掌梳做点缀,大气而又不失灵动。纤细的腰身完全看不出是产后一月的样子。

      她的另一只手正搭在凤塌边的祥云如意镂刻木制摇床上,轻轻地摇动着。床里躺着一双可爱的婴儿,便是我未足月的弟弟和妹妹了。
      母亲见我目光停留之处,慈爱地微笑着,说道:
      “婉儿也长大了,眨眼间就做了姐姐,静儿这样瞪大了眼看你彷佛还是昨天的事。”
      父亲亦缓缓地踱过来,全然是一个普通的幸福男子。
      “我们的儿子,单名一个‘锡’字如何?”
      “燕锡,锡儿……申锡无疆。我们的儿子不正是上天赐下来的礼物吗?我看这名字很好。”
      “若不是这个小东西,说不得就要纳上四、五个妃嫔了。上天见怜,赐予麟儿。将来我们的孩子便是这燕国的主人。”
      母亲温柔地笑了,似是又突然想起了什么
      “那么,还求夫君你给咱们的宝贝女儿起个好名字吧?”
      “现下正是为此事而来。静儿、婉儿的名字都是你给起的,自然是要从个‘伊’字了,只是再拣哪个字来,我却是犯了难。”
      说着,一屋子的人都作沉吟状,我眼观妹妹粉嫩的小小脸蛋,宛如盛夏初开的清莲花瓣,煞是可爱,便脱口而出:
      “‘七月芙蓉生翠水,明霞拂脸新妆媚。’妹妹容貌似仙醉流霞,又眉目清丽灵秀,将来定是个既妩媚又脱俗,俏生生、活泼泼的大美人,比那芙蓉是再合适不过,不如定名为‘芙伊’如何?”
      话甫一出口,母亲忍不住赞道:“亏你想来,这个字真妙极。”
      父亲笑着点了点头,下头的人会意,忙恭身出去到宗嗣司登记造册去了。
      “对了,前儿楚国的满月贺礼中,饮香夫人送了一只上好的箫来,不如给了婉儿吧,她又爱箫。”
      母亲的贴身侍婢挽绿手捧了一个古朴的木箧上来,打开的那一刹那,箧中便有雪样光华映照出来。小心地捧过托在手中细看,竟是用一整块极稀罕的雪玉做成的箫。通体洁白晶莹,无半点瑕疵,异常通透。摸上去似还有冰雪的凉意。箫身上刻着两个篆字“曼衍”。

      我一时看呆了眼,耳中只听姐姐说道
      “玉难寻倒是其次,难得是整块玉通体无瑕,工艺又是上上乘,真真是一支绝妙好箫!”
      她微微偏偏头,又笑道:“你这箫嘛,倒也是可以与我的响泉媲美。只是还要见识见识妹妹你的箫技了。”
      我回了回神,笑道:“正是呢,空有偃月刀,却无千斤力,也是枉然。不如咱们姐妹合奏一曲,也试试我能不能配得起这般好箫。”
      当下不假思索,拣了一支《南山陲》细细地吹来。姐姐也快步坐回琴边,与我相和而奏。
      醇厚的乐声飘荡出来,箫身与葱指映衬着彼此的雪白。轻灵的琴音绕于箫声上,似是一对璧人,天造地设,不可分离。
      而我却不知为何,在这天籁般的乐曲声中,忽然地滴下了泪来。
      只记得那天,这首曲子,在春日的清宵殿里,一直响了很久,很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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