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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短篇完结 ...

  •   引子
      《雪溪艳色图》。
      孤寂的江畔雪落漫漫,远方天际是一抹若有还无的灰。
      清泠纯净的一幅小景山水,偏生溪岸陂陀间数笔胭脂朱砂,点着丛丛艳色无匹的竹枝。
      极净,却也极媚。
      ……诡艳得就像是倪云林的山水溅上了几丝鲜血。
      又好似一个疯了在自言自语的祸国尤物。
      果然是竹溪狂客的手笔。
      羽光阁的老板从画中醒过来,看着眼前卷发貂裘的青年。
      “竹溪公子可打定主意了?”
      随意翻着本课徒稿的青年连眼睛都不抬,道:
      “左右就是幅画罢了。”
      老板一怔,只得点点头。
      青年见事情已妥当,转身便要走。
      老板突然又道:
      “老朽能与竹溪公子结识,不枉活这一遭。”
      青年定住脚步,半晌说出句话:
      “是我兄长教我书画的。”
      这所答非所问的一句话,说得低哑,却带着丝奇妙的温柔眷恋。

      壹
      帝京,王氏祖宅,竹溪馆。
      七弦桐声,华年淙淙。
      弦断,琴声骤停。
      察觉到背后的呼吸声,青年只是望着断弦。
      “哥,我回来了。”
      他的声音还是低低的,裹挟着一缕独特的温柔。
      背后的人不说话。
      青年自言自语般絮絮地说:
      “我今儿个去了羽光阁。”
      “此次在太湖小住了五个月,头一次遇到江南落雪,就像娘说的一样,真的很美。”
      “有幅画雪景的画我题了赠款儿,交给了羽光阁宋老板,他会把画送给内阁元老郑大人。”
      “我打听过的,郑阁老很喜欢我的画,哦对了他也很喜欢雪景,呵呵你看这不是刚好……”
      温暖的手覆上他的肩。
      他抬头,刚好望进王越昭疲惫的双眸。
      “钧篁,你不用这样的,我知道你是想助我,可是……别再这样了,找个喜欢的姑娘,尽情游山玩水去罢。”
      王钧篁躲开他的眼,淡淡道:
      “哥,我说过的,如果你想出将入相一展抱负,我定会助你,如果你想让我袖手不问,也行,我们一起去看遍三山美景五湖良辰。”
      王越昭面色一沉:
      “你这又是何必?世人皆道竹溪狂客一笔千金,你上赶着去巴结郑式洪,这不是……”
      他突然截住了到嘴边的话。
      王钧篁轻巧一笑,凤眼斜睨着他:
      “怎么不说了,嗯?想说我糟践自己还是说我下贱?”
      王越昭手下施力,将他从地上猛拽起来。
      “你……!”
      王钧篁凑近王越昭耳畔,轻轻呵气:
      “我?我怎样?”
      王越昭一震,松开他沉声道:
      “王钧篁,你若还当我是兄长,以后便莫要再做今天的事。”
      看着他背影消失在雨雾中,王钧篁摸着疼痛的肩膀缓缓道:
      “我可以画万张画,
      走遍千座河山,
      结识百多朋友,
      邂逅数十佳人,
      可是我只有你这一个哥哥。”

      贰
      王越昭倚在暖榻上,望着重重回廊尽处。
      他很想好好照顾王钧篁。
      生母难产而亡,父亲娶的续弦是胡女,人称芙娘。
      芙娘待他亲如己出,哪怕后来钧篁出生,也未曾有所偏倚。
      他长得似爹,钧篁则生得像芙娘。
      芙娘爱说爱笑,经常给小哥儿俩讲那塞北苍凉江南明丽。
      幼时他曾经和钧篁约定好,要一同去看那三山美景五湖良辰。
      年华流转,父母亡故,他念书习武入太学,一甲进士登科。
      始终没忘了爹娘的嘱托,他一定要照顾好钧篁。
      所以他更拼命地游走在那无边宦海,只望官拜三公出将入相,让钧篁享一世荣华。
      王越昭发誓他起初真的是这么想的。
      可是一路血雨腥风朝堂争斗过来,他便好似忘记了什么。
      他已经停不下来。
      待得回头,却看见当年他手把手教出来的幼弟,已不知何时成了高挑的青年,苍白的脸,琥珀色的卷发,眉目一如当年的芙娘,可是脸上难见笑容。
      后来,钧篁便常常独自远游,挂席万里,访遍千山。
      起初是旬月即归,而后渐渐是三个月、半年……此次一去竟是整整两年。
      钧篁每次归家都会带回些物事,南海的沉香木,晋州的漆器,巴渝的夏布,西凉的佳酿,草原的猞猁皮……还有他亲笔绘就的湖光山景。
      就这样王越昭几乎不出帝京,府上的仓库里却堆满了天南海北的奇珍,书房里也挂遍了五万里山河艳色。
      传言江南巨贾皆以藏有竹溪之画为傲,王越昭知道王钧篁早已是画名在外。
      他也知道,王钧篁常参与那些内阁党魁主办的所谓“雅集”。
      钧篁本最厌恶仕宦丑恶,王越昭当然清楚他做这些都是为了什么。
      本朝男风盛行,钧篁容姿郁美萧散,那些雅集应酬上素来觥筹交错,说得好听是用书画攀交情,说得不好听那便是以色媚人。
      王越昭初次听说时又惊又怒,奈何王钧篁一念执著。
      夜风拂过朱红阑干,王越昭望着那幽幽回廊尽处,只觉得疲惫。

      叁
      绯色深衣,极古朴的款式,高阔的绉纱交领牢牢掩住颈项,长长的曲裾暧昧地缠裹出纤窄的腰身。
      王钧篁正在束腰带,平时常执彤管的修长手指舒展开来,搁在深红的绫罗上,有种说不出的好看。
      他觉察到王越昭走进来。
      “要去哪儿?”
      王越昭嗓音低沉,像是刚喝过酒。
      王钧篁不言不语地继续整理衣衫。
      “回答我去哪儿!”
      王越昭将他扳过来压到墙上,手下力道加大,几乎要捏碎他的肩骨。
      骨肉吃痛,王钧篁望进他的眼眸深处:
      “你醉了。”
      “……”
      见他不动,王钧篁挑起抹笑容道:
      “哥,你若是不想拦着我,就不要每次都来惺惺作态,这样又有什么意思?”
      仿佛是被说出了心中所想,王越昭浑身颤栗起来。
      王钧篁拂衣想走,孰料王越昭回过神来拽住他的袍袖。
      本就未系牢的腰带掉落在旁边,宽大的深衣失去束缚,衣襟散乱开来。
      绯色绉纱下,苍白的颈项精巧的锁骨上,是几块红紫淤青。
      王钧篁伸手欲掩,王越昭却擒住他的手,一把撩开那层绯衣。
      “是谁?”
      “……”
      “我问你是谁?!”
      “这与你无关。无论是张尚书还是陆将军,发生这种事难道不是哥你默许的么?”
      王钧篁又是一笑,上挑的眼梢带着几分嘲弄:
      “每次事前事后你都会过来,说上那么几句话,可是又有哪次是真的拦着我的?怎么,享受着这般的好处,却又担心我这皮肉交易让你脸上无光,出门抬不起头?哼,哥你放宽心,真等你不需要我的那天,我自会消失,不劳你烦恼。”
      躲开王越昭的眼,王钧篁道:
      “放手罢,我晚上还有事儿。”
      王越昭却还是扣着他的手腕,半晌才哑道:
      “我这次不会放手了。”
      王钧篁竟笑起来,笑得丰润的唇角勾起来,露出小巧的白皙的贝齿:
      “呵呵……不放手?可惜太晚!我早就不干净了,你很久都没在意过我在做什么,你也不知道我到底做过什么,现在已停不下来,也回不去了。”
      王越昭依旧不放手。
      王钧篁蹙眉道:
      “不放手?好,我随便挑件事儿说说罢……”
      他斜睨着王越昭的脸,凑近耳边悄声说:
      “是我杀死了大嫂。”
      王越昭呼吸猛地急促,不可置信地盯着那张苍白的脸。
      王钧篁还在笑,却是笑出了泪,凤眼中一片璀璨星河:
      “那年我回来,她恰好病着,那是天生的热病,凶险得很。我就杀了刚从鄂州桃花溪带回来的鮰鱼,连着库房里长白山的野参,丹东的鹿茸,亲手给她炖了一盅汤,你猜怎么着,热上加热,她一喝下去啊,还没盏茶就死了…呵呵…”
      “啊对了,我刚回来的时候去看她,她恍惚着,把我认成是你,拉着我念叨,说什么等病好了,想着生个孩子,一家三口,多好……可惜啊,我却害死了她……”
      话还未说完,王钧篁就被掼到地上,额角处一缕细细的血淌下来。
      远处一声摔门而去的声音,艳红的血从颊边坠落,蜿蜒在散乱的长卷发间。
      微弱的光照在云母地砖上,空余一寸潋滟。

      肆
      老艄公看着对面的人。
      这人年纪应该不大,却是两鬓霜白。
      两人在饮酒,那人几乎一直沉默,眼望着江川秋雾几点渔火。
      “官家怎么绕开西岸走这边,西岸江畔萋萋修竹碧碧,是簌川八景之一哩。”
      在听到修竹二字时,那人明显地僵硬起来。
      正当艄公以为那人不会再开口时,却听得他说:
      “您愿不愿意听个故事?”
      ……
      “后来呢,那弑嫂的人怎样了?”
      对面的人灌了一大口酒,继续道:
      “他自己止住了血,像没事儿人一样地去赴他晚上的邀约。”
      “难道他是去见那位阁老?”
      “正是。”
      “他兄长可晓得这事的?”
      那人缓缓摇头。
      艄公沉吟半晌道:
      “这人……想必是活不成哩……”
      那人拍开另一坛酒的封泥:
      “他自己布了一个局,这局简单得近乎笨拙,却也出奇地有效。”
      “他死在他自己布的局里。那位阁老好男风嗜美色,曾经虐杀过小倌娈童,敌对党派想以此为由弹劾他,苦于找不到证据。这人假意和阁老的敌党魁首合作,自己送上门前服下了九转碎魄散,这毒无色无味,仵作极难验查,又外包无害的蜜粉,一过四个时辰,蜜粉化尽,剧毒撕肉裂骨,死状极惨,就像是遭人虐杀毒打而亡,那敌对党魁便掐准时间、哄着万岁爷去阁老府上‘赏月’,刚好人赃俱获。”
      艄公听得已是入神,苍老的脸上皱纹堆叠,叹道:
      “这朝堂争斗真是……唉!你说这人是假意合作,又是何意?莫非……?”
      “万岁爷可不是傻子,阁老若倒了,便是敌对党独大,帝王心术岂能令此等事横生,这人料定如此,便在那敌党魁首的府上藏了巫蛊之物,又买通御史道台弹劾,一石二鸟,既扳倒了阁老,又栽赃了阁老的敌对党魁,一时间两派元气大伤。”
      艄公捋了捋长须,喃喃地说:
      “他做这等事,莫不都是为了他兄长?!”
      对面那人抄起酒坛痛饮,沉声道:
      “不错,两派折损,他兄长却早就是帝党的人,万岁哪能不知道这其中的利害,只不过有人愿作牺牲,他乐得成全罢了。”
      艄公沉吟道:
      “竟是如此……这人竟为他兄长到这般田地!那他弑嫂又是怎样一回事?”
      对面的人摇了摇头:
      “不知道,他或许真的害死了自己的嫂子,又或许那只是气话,那天午后,敌党魁首便已令他服下九转碎魄散,他没有多余的时间和兄长纠缠。”
      两人都陷入了沉默。
      月既横江。
      船上的人望着艄公的小舟远去的影子,右手下意识地探入怀中,取出一个油布小包。
      那包里隔着一封信笺。
      雪色的笺纸,隐隐印着一丛丛纤小可爱的绯色竹枝。
      飞白清隽,焦墨依然。
      【夙明吾兄亲鉴】
      【韶华二十五载,弟感念兄恩。】
      【长记幼时携手,定三山五湖之约,此弟今生所念也。】
      【后兄长入仕途,叵测多舛,弟誓助兄长一展抱负,不提总角之盟。】
      【弟屡屡远游,记湖光山色于尺素,携秋霜白露而返还。百里江渚,二人同看,千溪雪竹,兄弟共赏。弟私念此之卧游,亦可圆三山五湖之盟也。】
      【千座河山万卷画,百多豪杰数佳人,弟血脉相连者,唯兄长一人矣】
      【弟此去,恐无与兄长再见之期,冬雪日梅雨时,望兄自知冷暖,加衫减衣。】
      【珍重,珍重。来生再与君为兄弟,同游三山美景五湖良辰。】
      【隆熙一十九年十一月望日,弟钧篁笔】
      男人已不知是第几次看信。
      他看完后便又小心翼翼地将信用油布包裹好,珍而重之地纳入怀中贴着心口而藏。
      夜色将褪,淡金朝晖斜斜地挂出来。
      他的眼神带着奇特的温柔,从船舱内抱出小小的青瓷坛。
      钧篁,哥哥陪着你。
      我们兄弟二人,一同看遍那三山美景五湖良辰,可好?
note 作者有话说
第1章 短篇完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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