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8、章七:散余霞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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送了人下船,绮罗生反倒有些空落落起来,一别三百年后,竟只一日相交,便叫眼前心底,复又被塞了个满满当当。一坐一卧,眼及手及,尽是往事。
被这般无聊情绪扰着,绮罗生索性放了舟,任它慢慢靠向江岸。自己在舱内依窗坐了,想一回当年怨,恼一回眼前愁,千头万绪,如同打了个繁复的结子,捉摸进去了,倒也再无暇他顾。
忡怔之中,时辰易走,绮罗生朦朦胧胧中,渐渐拿手撑了额,迷迷糊糊小寐过去。似睡非睡中,忽然风中送来一丝细细哭声哀啭凄切,断续不停。
骤然一惊,绮罗生被从迷梦中拉了出来,听声音来自不远的岸边,顺手撩开窗口垂纱一望,外面不知何时起了满地风卷,刮得一片沙土狼藉。蓦地,一片黄影扑面吹来,绮罗生一把抄住了,竟是一张折痕尚新的纸钱,边缘处焦黑火焚的痕迹宛然。再定睛,他才觉得,外头漫天飞舞的,竟都是这冥途钱钞。漫漫如雪,铺天盖地。
心下有所动,绮罗生捏着这枚纸钱,离船登岸。嚎哭的妇人背对着江水,跪在石岸之上,一边扯着叠叠纸钱扔入眼前火盆,一边捶胸顿足大哭。
绮罗生慢慢靠了过去,弯腰将手中的纸钱也搁回盆中:“这位大嫂是在为何人化纸,不去坟前,要来这江边荒地?”
妇人掩面泣道:“家中上到公婆子女,下到旁族婢仆,一场祸事俱断送了,我一人如何葬得了这许多坟茔,不如寻处空地,哭他们一场。”
“江边路远,荒芜少人,大嫂何处不能就近寻一个所在,要一人带了这若干的东西,辛辛苦苦走来岸上焚化?”
妇人仍是埋头号哭:“我那一家,数百的性命,都是葬送在这玉阳江中,我如何不来江边烧纸!这江岸又无主,你这人,如何这般好事,问东问西,难不成你还跟我家中亡人有牵扯么!”
妇人一头哭一头骂,绮罗生愣了一下,喃喃道:“数百的性命,这般惨事,我却从不曾听闻,敢问大嫂是何时何地的遭遇?”
妇人听了问,蓦地抬头,一扬手,将剩下的纸钱抛了个劈头盖脸,尖声嚷道:“三百年,三百年啦!都是你,都是你这刽子手刀下的命呐!”
绮罗生吃这一抛,连退两步,惊觉身畔大雾忽涌,瞬间遮去妇人身形,一片茫茫中,依稀身影穿梭其中,伴着如同来自四面八方的尖利号哭声:“都是你!都是你!刽子手!刽子手!”
眼前迷景,登时与两天前玉阳江上游水眼的似真似幻瓜葛起来。绮罗生触及心底之事,脸色一白,忽然觉得金刃挂风之声,自身后雾中横扫而出。
心绪撩乱,身手修为却不曾乱。绮罗生扭身跨步,那股利风贴着腰际堪堪擦过,又没入对面大雾之中。不消片刻,这般暗影偷袭,已交数十回合。弥天大雾,掩盖其身,嚎哭咒骂,扰乱视听。这突如其来的杀机,一时间倒叫绮罗生受困其中,难以脱身了。
僵持数刻,绮罗生倒定下心来。眼见这般身手,既然伤自己不得,接下来,少不得要换自己反客为主才是。他如此动念,横拈玉扇,一掌划下,已叫江山现形,艳煞清光,乍如雾海中打了一道电闪。
与此同时,身旁雾气又是一涌,一缕尖锐风啸,竟不同于之前缠斗暗影,毒辣狠戾,贯胸而来。绮罗生将将抬手招架,金铁一鸣,擦起一串火光。这一眼叫他觑清了,对手兵刃,非刀非剑,四面开锋,眼熟若斯。
一转念间,对方身影飘忽,似虚似实,又是连环招式,泼雨般攻至。绮罗生从容以对,擦身间,忽然哼声道:“是你,痕江月?你竟没死么!”
雾气中尖锐笑声,刺痛耳鼓,似癫似狂:“你尚未死,我如何死得!十方铜雀与三千楼的人命,我还要看着你如何偿还呐哈哈哈哈……呃……”
绮罗生反手一刀循声划去,快得不及眨眼。狂笑未歇,刀锋如触败絮,那余声尽化作一声利呼,瞬间远遁。为首一退,重重鬼影顷刻随之撤去。绮罗生立刀疾旋,搅动一股狂风,吹散大雾。渐渐视线清晰,十数步开外,唯见一身重孝的妇人萎靡于地,神智昏昏。
片刻后,那妇人渐渐回魂,茫然坐在地上,四下张望片刻才惊叫出来:“我怎么在这里!”
绮罗生以扇抚额,好言安抚她一番,才知这妇人是前几日死了丈夫婆婆的人家。当午本是在灵堂守孝,不知为何被摄来了江边。那黄铜孝盆与纸钱,俱是她家之物。绮罗生心虑之事,不便也不必再对她说个分明,便含糊混过了,末了叮嘱她好生快些回去,以后坐卧,尽量寻人作伴,勿再独处。
见妇人仓惶去了,绮罗生转身回船。画舫上锦灯,不知何时又自行幽幽亮了一盏,暖光润透,照魄安魂。
绮罗生在灯下站了一回,受柔光浴身,一手不由抚上灯罩,轻笑道:“白日里阳长而阴消,我偶尔离船,对稳固魂魄之事并无大碍,莫担心,莫担心了。”
他这般絮絮念叨着,忽然听人问道:“什么事莫担心?”船身一晃,却是意琦行跨了上来,一手将他持扇的手握住,一边也抬头去看锦灯。绮罗生没料到他这般迅速便一个往返,又是惊讶又是笑:“自然不是在说你!”
便将手掌贴合到灯罩之上,轻轻摩挲凿着银花的装饰:“这画舫被你百般布置,最是神通者,就是此灯。也不知你是何处寻来这般宝物,保阴固阳全赖于此。我平日仰它照身安魂,白日倒还罢了,入夜阴盛,我魂魄未稳之时,也要靠此灯照沐,才不至于阴上加阴,将魂魄吸出肉身去。蒙它照料三百年,岂能无情无感。”
“噢?”意琦行听则听矣,心思却不曾放在灯上多少。如绮罗生所言,既然画舫上一桌一屏,无不经自己亲手布置,这般法器的安置,定然也是深思熟虑,挑剔了又挑剔的万全之物。与其思索那些,倒是……他的指尖在绮罗生手背上寸寸轻抚过去:“你动武了?”
手掌之上,凝劲未散,这与寻常时细微的差异,却是瞒不过他去。绮罗生也并不瞒他,反手拖他进了船舱:“小试几招,不过舒活筋骨的程度罢了。”
“发生了何事?”
“这嘛……”绮罗生思索了下,一时倒觉得千头万绪,有点不知从何说起,只好先简单道,“似是有我一个往日的仇家,寻上门来了。”
抬眼见意琦行一脸不满之色,忙又安抚的在他手上拍了拍:“我并非要瞒你什么,只是此事说来话长,你容我梳理一下前后……你可还记得昨夜在水眼所见的那口刀?”
见意琦行颔首,绮罗生便续下去道:“那刀名唤‘黑月之泪’,留在水眼,便是封禁的关键。我日前曾对你讲,三百年前,我曾以此刀将一桩邪祸封在玉阳江下,那邪祸非是单人匹马,而是一个古术家族。这个家族不知从何习得吞噬之术,举族皆狂,妄图一吞玉阳江两岸之灵,壮大己身,我因此出手,将他们一族打入水眼之下。但日前水文俱变,地脉受扰,如今想来,恐怕封印之力,亦被波及,竟叫其中有残族逸出了。”
“便是刚刚让你动武之人么?”意琦行一挑眉,将他的手抓紧了,“今日就罢了,日后若再来扰,我直接将他除去就是,你何必为此困扰在心。”
“你何曾见我困扰在心了?”绮罗生一笑,打开玉扇摇了摇,“当年我既然能收拾得了他,如今自然不怕再找上门来,只是时机未至,犹然要被扰上一阵罢了。”
意琦行有些不悦:“既是打发一二小卒,还要看什么时机!还是……”他目光忽转凝重,“你目前的身体状况,不宜动武?”
见他又要往些不省心的地方猜去,绮罗生急忙一转扇,点在他肩上:“莫乱猜,莫乱猜,只是要除这个仇家,需一口神兵,而我目前神魂未曾完全归位,运使不得罢了。”
“嗯?”意琦行心思疾动,“那口黑月之泪被你用以镇压水眼,如今封印已破却不见你取回。再论要克制从封印下逃逸的妖邪,莫非也是此刀?”
“果然是高人,一语便中的了。”绮罗生似真似假的冲他作了个揖,“小生拜服。昔年天火煅岱宗,一石融三铁,阳者为天,锻造了你那口‘春秋阙’,阴者为地,成就了我这把‘黑月之泪’,混沌者为人,据说是被异族匠师打造成一杆神戟,号称三才神兵。此三件兵器的材质乃天降异种,故我现在神魂并未全然融回肉身,便无法运使。若是强行操用,损魂伤身,百弊无利,所以只好再放那妖人逃逸一段时日了。”
意琦行嗤笑一声:“逃逸?对方这不是都打上门来,摆明了是要拉你赔命吧。”
“那也要拉得走才是。”
绮罗生谈笑自如,并不将这般程度的骚扰搁在心上,意琦行笑他两声,也便罢了,转了话头道:“你说那口‘黑月’,非全魂之身无法运使。莫非三才神兵,都有如此特质?”
绮罗生摇头道:“我只知‘黑月’如此,人武‘忘巧云戟’,见所未见,勿论端倪。而‘春秋阙’乃你之物,常年搁置在画舫内室,你如何还要来问我。”忽然转念,绕到意琦行身后,屈指在澡雪剑的剑鞘上敲了敲,“此剑虽好,但还是你当年未臻大成时所用,你常恼它终是凡兵,无法尽载你之功力。如今见你任‘春秋阙’束之高阁,出出进进,唯凭此剑,这倒是叫我好奇了。”
意琦行反手扯住他又拉回身前:“那剑是我立在船中,如今我已忆不起缘由,却也不敢擅动,若是坏了船上布置,悔之莫及。澡雪虽非神兵,但也不是普通凡器。寻常局面,足可应付,一切还是待你彻底复原之后,再打算不迟。”语罢,微微低头,将额头抵在绮罗生头上,轻轻靠了一靠,复站直了身,“一切以让你灵肉彻底融合为先,其他的,不在我考量之内。”
白日里两人清闲说笑,倒也其乐融融。但入了夜,却小小争执起来。
眼见更漏暗走,天星拱月,夜色已深。绮罗生起身收拾两人消磨了一晚的棋秤等物,复一转身,适才还好好坐在那里的意琦行不知何时走了个踪影全无。怔忡一回,绮罗生将扇子一敲头,转身大步就出了舱。果然船头之上,见那人盘膝端坐,立剑于身旁,一副老僧入定般的势头。
绮罗生一扇子冲着额头戳过去,半路手下一软,改拍在他的肩头:“深更半夜,好好的屋里不待,出来灌冷风,这又是什么癖好!”
意琦行安慰般拍了拍他持扇的手:“你回房去睡便是,我坐过阴火时刻,再去找你。”
绮罗生听了,忽然凭空生出一肚子气来,一手抄起澡雪剑,一手扯了人就要往舱内拉:“你自个蹲在外头阴火燎魂,叫我回去房里睡觉?意琦行啊意琦行,你当我没心没肺,还是自己没心没肺!”
他这脾气来得又疾又凶,意琦行措不及防,被他拉得一个踉跄,一歪肩卡在了舱门边上,层层叠叠的垂纱,裹了两人一身。绮罗生脚下放虚了,顺势趴在了他怀里,一把揪住领口,低声吼道:“跟我进屋,或者让我在外头陪你一晚上,你自己选吧!”
意琦行愣了愣,顿时明白了他恼从何来,把揪着自己领口的手攥住了,安抚意味的拍打着:“房内狭小,阴火外放,恐一不留神便伤了你。我只念及此事,倒是忘了顾及你的心情。也罢,你回房去睡,我就在外间打坐如何?”
绮罗生仍是不肯:“舱板冷硬,就算铺了锦褥,如何坐得整夜。这画舫你起居坐卧了三百年余,现在弄出个‘近乡情怯’的样子来,莫非成心叫我笑话?你自去床上打坐,左右夜尚长着,我烧茶陪你。待你一切稳妥了,再睡不迟。”
见意琦行仍有商讨的意思,绮罗生忽地伸手,用扇面封了他的口,低低道:“我不死不活之时,你尚能枯守三百年,如今三个时辰,我便守不得了么!”他声转幽切,意琦行百般言辞,登时都说不出口了,俱化一声叹息:“我允你便是。”
同样的阴火煅魂,同样的长夜漫漫,三个时辰的苦刑煎熬,因了一点情心,倒比平日里好挨了七八分。一念入冥,不闻冷漏之声,意琦行再吐息睁眼时,船中仅有微弱灯光,隔着小屏透到内室来。
舒展手脚下了床,意琦行放轻脚步绕过去,才见案头琉璃灯,已经只剩了个指肚大的焰头,绮罗生面前搁的不是茶,而是半盏残酒,人却是一手撑了头,迷迷糊糊在那里打起了盹,也不知是喝的酒上了头,还是深夜一时困顿。
心中瞬间柔软,意琦行一手从他后背抚上去,丝丝雪发,穿指而过,渐渐触到了后颈肌肤的热度,温软柔韧,将将契合在自己掌心。睡梦中绮罗生似有所感,又似全无防备,咕哝一声,头一歪,直接栽到意琦行怀中,在肩上枕得舒服了,继续好眠。
少见他露出几分天真气息,意琦行失笑,正打算将人抱回床上去,忽然船身一震,雷光电闪,瞬间划破夜空,在船旁水面上击起巨浪。船头一片金光大作,照彻内外。绮罗生一个激灵,弹坐起来:“发生何事?雷声?”
意琦行手疾眼快,一手掩了他双眼,凑在耳边道:“无事,下雨了。”绮罗生待要再问,被他低头嚼住了唇,几番碾磨,拐走心神。而扶在腰上的手指,已如琵琶连弹,在后背轻敲经络穴位。绮罗生周身泛起一片酥麻舒适之感,两厢夹击下,神智一派昏茫,又沉沉睡去。
见他气息再次平稳下来,意琦行才小心翼翼将人抱回床上,外衣本是虚搭在肩头,顺手脱下,但余者不敢多动,怕再将绮罗生惊醒过来,只好给他解了腰带锦靴,勉强算是躺得舒适了。打理妥当,意琦行自己却无睡意。适才雷火天来,惊人心魄,绝非祥兆,虽然暂时将绮罗生稳住,但绝非可以遮掩一时就能作罢。他心中思绪纷杂,不觉间又到床头去,揭帘凝视春秋阙一泓秋水般的剑身。神剑无语,渐渐他心中却起了几分念头,终成决意。
打定了主意,心下倒轻松起来。身后床上,绮罗生梦中含糊几声低喃,依稀辨得是自己的名字。意琦行不由莞尔,招手灭了灯烛,也去床上和衣卧了,闭目养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