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6、章五:归去来 ...

  •   阴火瞬间窜走全身,炼魂之苦,难以言喻。意琦行额角,立时浸出冷汗来,但他之心性,终非寻常,动念间已经把定神魂,顺势跌坐船头,调运一身道罡真修之气,以抗阴火噬心。
      比之意琦行,绮罗生倒似受了更大的惊吓。那火罡之烈,扑入眼中,虽不知来由,只看意琦行的神态反应,就知不是等闲劫数。他此刻人急智乱,眨眼收了艳刀上功法,运动己身真修,便向意琦行背心按去。一团凝结可见的霜白气息,蒸腾在他手掌四周,隐然有光。
      绮罗生这一举动丝毫未加思索,只凭本能行事。在掌缘触及意琦行之际,缭绕的阴郁火光陡然一涨,似活蛇噬物,竟向他手上缠去。一股剧痛,登时穿心透髓。绮罗生闷哼一声,身不由己一退,意琦行已察觉他的不妥,勉力开声:“莫要近我身边来。”功力再催,硬生生将外显阴火,全数压入体内,不叫露出分毫。

      绮罗生踉跄一退,后背重重磕在舱门之上,浑若未觉。右手上的一丝残火,断了后劲,顷刻被他运功驱散,人却只直瞪瞪盯着意琦行,半晌才开口道:“这是刑阴之火,自魂而生,炼魂而长,淬魂而灭,刑阴开阳……你一身正罡道法修为,为何会背负上这桩恶刑?”
      意琦行长吐一口气,渐渐将骤乱的步调导正。此火夜夜相伴,那般苦楚,早可泰然处之,反而绮罗生慌乱之态,叫他心有不忍,安抚道:“此火与我共存已久,虽我也不知因何而生,但料想必有因果定数,不需多虑。平素我以道罡相制,并不觉得如何。今日是一时疏忽了,才会如此。”
      绮罗生仍只瞪着他,一脸写明了的“不信”二字。奈何意琦行对自身阴火的来龙去脉,当真也是一片茫然,无法更多回他,索性拎出另一个话题,容形一肃,道:“此火虽是霸道,却非魂魄而不生。你适才触我,为何却能被阴火燎上身去?”他顿了顿,字字道:“莫要瞒我,我只在意你之答复,而非缘由。”
      意琦行的目光,简直一瞬不瞬盯住他,绮罗生的神态,在这般坚定下渐渐柔软下来,终于垂了眼睑,低声道:“那你觉得,我是人,还是鬼物呢?”
      “你是你,绮罗生。”意琦行不假思索便道,随后又缓声念了一遍:“绮罗生!”三个字兜兜绕绕在舌尖,似是生出无限温存,嚼之口有余香。
      绮罗生叹了口气,蹲跪下来,伸出适才被阴火所蚀的右手,上面并无一丝创伤痕迹,依然光如脂玉,递到意琦行面前。意琦行一把攥住了,掌心相贴,体温相接,满把温润柔软。若非生人,如何能够这般肌丰骨润。意琦行心头蓦然一松,手上却用了几分力气,一扯之下,绮罗生骤失平衡,一头跌到他身上。意琦行展臂满怀抱住,一手抚住他后颈,将头压在自己肩胛,一手扣紧了腰身,不留丝毫空隙。
      绮罗生“唔”一声,挣动两下,也安静下来,慢慢将双臂探到意琦行后背去环住,半身重量,不再矜持的落在他怀中。月华灯光,披两人满身,映出舱壁上一团分不出彼此的影子。

      意琦行心情舒畅,揽定了绮罗生,似连阴火之苦也不觉了。绮罗生反却比他上心许多,在他怀中趴伏半晌,终于用力一捶他的后背,站起身来。灯下可见眼角粉红未褪,却正色道:“这刑阴之火,历时多久?”
      意琦行也复重新端坐,暗调内息:“左右不过三个时辰罢了。”看一眼绮罗生的神色,继续道,“你不用担心,我一路行来,习以为常。这火并伤不得我根基,待时候一过,便无事了。”
      绮罗生一则自己无能为力,二则终归是相信意琦行的一身修为,叹气道:“原来你之前不肯留在船上过夜,也是因此么?罢了,你莫多言,静心运功为要。抗御阴火,终归极损内息,勿再分神。”
      意琦行知他关切,便也不再言语蹉跎。一身阴火之力,虽可以功力强压入体内,但所受苦楚,同样也增加许多。如今不需遮掩,神识一松,幽幽火焰重新显形,困在身周燎烧起来。绮罗生近不得这火焰,退后两步,定定瞧着他出神。此时艳刀已收,黑月掩光,大江上下一片安详,唯有霜白月色,照彻内外。
      绮罗生仰头望了望天,已是子夜,正想唤船调头,天色忽然一黯,流云疾走,顷刻掩了月华。这片乌云来得古怪,绮罗生心中还未及想,画舫窗棂之上,所悬的异石挂坠,忽然击出一声脆响。几乎同时,西天云色翻起血浪,电光暴闪,一道九天惊雷,炸空而响,直劈玉阳江。

      九天落雷,正降在船头数丈开外,劈翻白浪掀天。绮罗生几乎下意识的,翻手化出艳刀江山,横肘一扫,刃光如练,转瞬织成一道白幕,护住船头。与他的反应不相上下的,是舱首锦灯,顷刻间也光华大作,牵动画舫周遭禁制,一片耀目金光,尽罩一船首尾,如同个盖子般,笼了个严严实实。天雷残火、溅涌白浪,无一可泼得近前,闹动片刻,渐渐消歇。而血云吐过这一道天雷,便再无动静,几道电光窜过,竟也偃旗息鼓,终散于无。
      这莫名其妙的天雷来也匆匆,去也匆匆,不过眨眼之间,云开月现。若非艳刀在手,绮罗生几乎觉得自己是发了一场梦罢了。他定了定神,第一眼便看意琦行,仍是肃颜打坐,不闻外扰。这般惊雷,竟也未动他分毫。若搁在平素,以他的警醒,断不可能无动于衷至此,这其中信任相托的意味,不言而喻。绮罗生将刀尖拄在船头,像是自言自语,又像是说给他听:“有我在此,定然要护你不伤分毫。”话一出口,心头登时翻上百般滋味,“上次是你这样说给我听,是在数百年前了吧……”

      时辰漫转,寅时已至。意琦行周身阴火掩熄,人也收了功法。一开眼,便见舱门垂帘大开,绮罗生在内已经打理妥当,酒具等物一概收去,只留一只瓷盏,温在风炉之上,见他醒神,便道:“你坐在那风口吹了半宿,我又搬动不得,只好聊备一碗热汤,给你暖身之用。手艺粗糙,莫要笑我。”
      褪了阴火,意琦行一身松快,大步跨了进去,笑道:“得羹汤一盏,胜甘露灌体。我这一夜的酒肠,倒是正缺你这碗热汤。”
      绮罗生但笑,端下瓷盏搁到几上:“这汤不比热茶,倒是温得刚刚可以入口……”
      意琦行已经捧将起来,一口饮下,却是微微一愣。绮罗生竟是半分不曾谦虚,清汤入喉,只是白水一滚,略微添了些盐味在内。他这份愣神,绮罗生看得清楚,一展扇,掩唇而笑,“白水又称五味汤,多少滋味,尽在这返璞归真之中,不是么?”
      意琦行又瞧他一眼,抬手一口喝尽了剩余:“百味终归于一,是该赞你一声心灵手巧。岂是粗糙,明明可称易牙手。”
      “谬赞了。”绮罗生合扇起身,“一夜劳动心神,如今喝了这五味汤,不妨小憩片刻。此时天尚未明,正可酣眠。”
      意琦行摇了摇头:“不用……”忽然觉得脑中一沉,一股倦意直泛起来,冲得眼皮一阵发涩。绮罗生正巧绕到他身边,一手扶住了,凑到耳边细语:“内室有床榻,我扶你去睡下,可好……”

      船泊江心,幽曳入眠。
      蓦然灯光一闪,船头双锦灯,其中一盏被轻巧的攀了下来,提在手中。一点灯火,随着人影,轻飘飘掠水而过,落在北岸。
      旷夜下,脚步声清晰回荡,引灯一路北行。随着登岸时间越久,一股花香也越来越浓重,搀了点水气清寒,溢满来路。
      月光透照,灯光晕亮,从持灯的手一路照上去,霍然惊见,纤细的花枝蔓纹,如有生命般,渐渐攀上白衣。愈上行,愈鲜艳,接脸一瞬,吐开几朵花蕾,千瓣巍巍,眨眼盛放,红妆国色,瞬息倾城,宛若天生。
      这艳极魅极的牡丹纹路,就这么张扬的在绮罗生脸上盛开来,那花朵一似丹青新绘,又如从皮肤内生长出来,在夜光之下,几分艳丽,几分诡异。绮罗生却并不以自身异常之状为意,脚下依旧轻快,不多时,已经靠近了在画舫上曾经望见的一片黑祟祟残影。
      走得近了,才察觉那并非什么断壁残垣,而是稀疏人家,小小村落。此时夜静,早不见半点灯光,只有隐约犬吠鸦啼一声,却添几分烟火气。
      绮罗生收步,似为眼前所见愣了愣。村口一株老槐招摇,他便不再进,四下顾盼,断定了一下方位,一转身向村落旁边,生了许多野荆杂草的荒甸走去。
      那是一片洼地,不知荒废了多久,野草蔓生,碎石倾颓,依稀还有几分废弃宅院的痕迹。原本应该是大门的位置,立了一块也不知被风霜磨砺了多少岁月的石碑,上面歪歪斜斜刻了两个字:“不祥。”

      不祥之地,神鬼辟易。故而周遭村家,宁可任这里荒芜倾颓,也无人来。这方训碑不知立了多久,这片宅地也不知废弃了多久。
      绮罗生驻足在碑前,默默出了回神,才下定决心般踏了进去。春草已盛,踩在脚下柔软如毡,倒是这荒地中的几分生机。他越向里行,草木越旺盛,几已及膝。渐渐可见到些房舍残基,东倒西歪,此外别无他物。
      走了一回,绮罗生颓然停步,实在无法分辨这古宅旧时面貌,他又慢慢退了出去。碑石冷硬,两字铭心,他搁下手中锦灯,深吸口气,蓦地单膝跪倒碑前,低声道:“此乃绮罗生一身罪孽,天若谴我,挺身受之。晃眼已过三百年,绮罗生沉浮生死际遇,不曾赎一日前愆,纵有劫雷加身,无怨矣。唯求莫累他……莫累他……”
      声音渐低渐不闻,化作一声长叹。

      日月无根天不老,浮生总被消磨了,陌上红尘常扰扰。昏复晓,一场大梦谁先觉。
      意琦行一睁开眼睛,曦光透过床帏,洒入眼帘。他一瞬间失神,简直想不起身在何处,唯生一股大梦初醒的慵惬。
      走了片刻神,脑子渐渐清醒了,意琦行一个翻身坐起来,才记起自己似乎是在绮罗生的画舫之上困了过去。此刻卧身之处,锦榻华帏,白纱绣帐半掩,几步之外就是小小隔屏,方寸玲珑,应是画舫内室无误。想这船上空间本就有限,还要隔成两间,难怪自己每次登船,总觉作息之处过于狭窄了,却是这般缘故。
      他一觉好眠,精气神一片抖擞,跨步下了床,先喊上两声:“绮罗生!绮罗生!”外室不见人应,画舫亦不觉有第二人气息。此时天色不过初透了白,辰鸡保不准都还未起,如何人却不在?意琦行心下纳闷,环顾四周,自己的外衣佩剑,都整整齐齐搁在床头小杌之上,旁边小窗,隔扇半掩,却落了纱障,既挡了风,又不遮拦光线,布置十分细腻。
      见周遭一派有条不紊,想来绮罗生并非匆忙离去。意琦行一头穿衣,一头凑到窗边去看。满眼波光粼粼,也不知是在什么地界。再转身时,带动床帐一角,忽然眼角余光,依稀瞧到了什么。

      锦榻贴壁而设,舱室却仍要宽敞些,一头板壁,距离床头,尚有一段富裕。只是层层落落纱幔垂下,一并遮住了。此时上心看去,影影绰绰的,落纱后似置了一架木架似的家什,上面隐然有物。
      意琦行此刻,心头突兀而来一阵悸动,似是隐约有兆。却自己都不清楚,感应何来。他勉强按捺心绪,一把撩开几层轻纱。床侧所立,果然是一具檀木立架,与寻常人家,随手搁置些小件所用的,并无特殊之处。只是那架子上,正中立一把古剑,拙朴大气清光内透,宛然神兵之姿。另一侧斜插了一把麝尾,织锦绕柄,垂丝三千。
      乍见这一剑一拂,意琦行脑中有片刻的恍惚。不自觉伸出手去,一握木柄。拂尘搁置的角度方位,几乎便是由他自己随手放下,信手一拈,便甩上肩去,简直如同已经做过了千百次样自然而然。
      持了拂,目光再转向一旁古剑,意琦行暗压心绪,缓缓握住剑柄。在手掌与剑柄贴合的一瞬,却变数乍现,一派浩然之力,由剑而生,圣气浑雄,直冲意琦行。毫无防备受这莫名一拒,意琦行被弹开数步,直直撞上身后隔屏,登时“哗啦”连响,精致小屏,直翻过去,跌散一地狼藉。

      绮罗生一手撩开舱帘时,瞧到的正是这片混乱景象,不由失笑:“你就算不满我待客疲沓,也不必砸了我的船吧……这是要怎么说?”
      意琦行瞧了瞧地上的残骸,几步跨了出来,忽然一把攥住绮罗生的手腕,一声不吭就要往自个怀里扯。绮罗生吓了一跳,奋力推他一把,一扬扇隔在两人之间:“做什么……喂……”
      意琦行拗劲上来,直用出几分蛮力,抬手将扇子压下。绮罗生还未诧异他反常何来,脸上一热,竟然被一把扳住了下颔,直直对上意琦行的目光。
      瞬间茫然了一下,绮罗生才回过味来,两人这番姿势简直不堪入目。带了三分怒一分羞,也不挣了,定定瞪视回去,摆明了等他一个解释。
      两人僵持半晌,意琦行手上的力度先软了下来。拇指摩挲过绮罗生的脸颊,柔软光洁,让他的心思也渐渐沉静。深吸了口气,终于开口道:“这是你的船……还是我的?”
      绮罗生一愣,眼中讶异瞬息数变,上下巡视意琦行。待看清他肩上所搭麝尾时,仿佛明白了什么,轻笑一声:“这船,自然是我的。”
      “嗯?”
      “不过船上的东西,是你的。”
      意琦行眼色一黯,绮罗生已经抓住了他的手,拖下来,一个指缝一个指缝扣合过去,直至完全的掌心贴合:“三百年,这船上的一切家什,没有一件不经了你的手布置打理,如何不是你的?”
      手心温度相贴,烙印入心。意琦行反握住了,认真瞧着绮罗生:“绮罗生……告诉我,绮罗生,我究竟忘了什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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