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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福兮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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那青衫男子渐行渐近,秋池一下子从台阶上蹿起,眼睛直直盯着他的手不放。男子淡淡看了她一眼,随后擦肩而过。秋池挣扎一番,终向胃妥协,冲着男子的背影喊:“喂……”
男子脚步一顿,转身看向她,目光静如明镜,道:“你叫我?”
秋池这才看清那人模样,不由双眼又是一亮。眼前这人眉目生得儒雅温润如玉,眼神里却又透着种说不出的清蕴疏离之感,静静站着,一袭青衫不染纤尘,气度清隽飘逸,像极江南园林小轩窗前一株幽静秀挺的竹。她活了二十多载,自认不是自负之人,但也绝不是自卑之人,而此刻她突然破天荒生出种自惭形秽之感。她避开他的目光,直视着他的手,尴尬地要死,道:“我……我饿了。”
她不敢多说,不仅是因为向人乞讨的耻辱感,还有她现在的噪音。如果可以,以她此时的状态,她宁愿一辈子不与人说话,除了程暄。
男子微皱了眉:“嗯?”
秋池恨不得立马找个地缝钻进去,无奈眼睛实在不争气,依然使劲地盯着糖葫芦。腹饥如火,她硬着头皮撒谎:“我爹打我了,我不敢回家,身上钱也花完了……”
她用衣袖轻抹眼角,再加上声音本就难听,此刻又佯装呜咽,更是十分刺耳。男子眸光闪烁了下,平静的声音里突然起了涟漪:“今天是沉璧的祭日,她最喜欢吃糖葫芦,这个不能给你。而且,饿的久了不宜吃过酸的食物。”秋池顿时如被泼了盆冷水,心中酸涩不甚,只听那男子又道:“你若饿得很,这些钱你先拿去吧。记着你迟早还是要要回家的。”
他从袖中取出一个半旧的碧色荷包,将里面的钱全部倒出,递了过去。秋池顿感欢喜,敬谢不敏地接过钱,连声道谢。男子默然点头,转身去开门。秋池刚迈着步子离开,就听他道,“你脖子上有掐痕,可能被捏坏了声带,你可以先等我一下,我去取点药。”
掐痕?秋池摸向脖颈,不禁一个激灵,难道身体原来的主人是被掐死的?
门冷不防地吱了一声,秋池迅速回头,只见男子去而复返,将掌中两个薄瓷小瓶递给她。
他的手指白皙修长,指间却长有一个个厚厚的茧。男子嘱咐:“药丸一日内服三次,粉末和酒外敷。”
他不等秋池道谢,转身关上了门。
秋池买了几个包子充饥,最后特意剩下一个,走到无人处,将方才得赠的药塞进包子里,然后又晃到大街上,将包子扔到墙角。一只流浪狗冲上前,三二下便将包子吞了下去。
她并不是个好心人,她要确认那个陌生人给的药有没有问题。她冷眼看那只流浪狗围着她打转,讨好地摇尾,一双黑亮的眼里充满乞求,或是贪婪。她在日光下站了好一会儿,那狗依然
饶着她不走,秋池一颗心渐渐放回了原处。
她退了几步,流浪狗又跟了上来。秋池猛一蹲身子,手在地上一抓,作抛掷状。流浪狗一声悲鸣,立刻调头逃跑,却因腿折面一个踉跄,一头跌倒在地。它挣扎着站起,地上的尘土被扑腾起来,笼罩它一身,如灰色的宿命。
秋池心里竟有丝莫名其妙的伤感。她收拾起那种不该有的负面情绪,倒了两料药丸。药丸呈浅碧色,入口即化,味清甜微涩。她顿觉喉咙如被温水浸泡过一般舒展,又如喝了放了冰糖的
薄荷凉茶,嗓子立即清凉万分。
她再次寻了个无人处,将药粉倒在方才问问店家买来的小盏里,加酒调匀,细细涂在脖子上。一盏茶功夫,脖子上的肿胀就已消退大半,疼痛也大大减轻。秋池半信半疑的心终于落到了实地,油然涌出一股感激。同时也开始鄙视自己刚才的小九九。
不过她很快就说服了自己。为了自己可以在这个陌生的世界生存下去,为了寻找了无音讯的程暄,她必须万事谨慎。她不是一个人。
她问清了当铺位置,暗自握紧袖中玉佩。她现在只能这么做了。
进入当铺半开的门内,一个精瘦的伙计在高高的柜台后噼里啪啦地打算盘,隔着一排木栏栅,她将玉佩在柜台边缘一扣,倒提着流苏坠子举到伙计面前。伙计飞快打算盘的手猛然一顿,眼睛一眨不眨,伸手便欲取。
秋池将玉佩一收,手指在柜台上写:“开个价。”
伙计眼中射出贪婪的光,故做老成道:“小姑娘,你这玉佩成色一般,一两银子。”
秋池没好气地又写:“叫老板来。”
伙计无耻道:“你看你这玉,里面这么多杂质,上面还雕着些最不入流的兰草,开一两银子就已经不错了!”秋池转身就走,身后伙计“哎哟”一声,急切道,“十两!十两!”
秋池不理会,径直走向当铺大门。她虽不清楚这玉的价值,但光看那玉通体光华就知这决不是一点微薄银两能换走的。在她走到门口之前,伙计定然还会再加筹码。
果然,伙计连连高呼:“小姐你别急着走呀,我才来的不太懂行,您多见谅!您先喝口茶,我这就去叫掌柜!”
秋池心底冷笑,一个转身就能人从把“姑娘”换成“小姐”,那是不是可以理解为这玉佩价值不菲?她调整好表情,缓缓回身,踱向主座的梨花木大椅,施施然坐下,喝着伙计倒的茶。
一盏茶未喝完,后堂就传来簌簌的脚步声,一人挑开帘子,大步走来。他脸庞白胖如大饼,蓄着八字胡,一双精光四射的眼不动声色将她打量个遍,抱拳道:“小姐要见我?”
秋池将玉佩轻轻放到桌面,掌柜取过,在掌中看了一下,又就着门口斜射进来的阳光细看,只见玉佩愈加温润剔透,通体光华流转,流光溢彩苍翠欲滴。掌柜翻看了一会,不动声色地将玉佩推回去:“小姐的玉佩从何而来?”
秋池面色如常,手指蘸了茶水写:“祖传。”
掌柜轻轻一笑,神色颇是不信:“既是祖传之物,持有之人多珍而重之。何况小姐也不像是寒窘之人。”
秋池慢条斯理写道:“家道中落,迫不得已,请开价。”她自幼练了一手好字,此刻下手极稳,一气呵成,未见丝毫慌乱,气度从容。
掌柜眼中精光闪烁:“五百两。”
秋池想也不想又写:“低。”她暗自冷笑,开口就五百两,这玉佩的升值空间到底有多大!比起伙计的一两、十两,更是讽刺。
掌柜一副生意人的口气道:“玉佩里有杂质,外行人一般看不出。更何况我们福当是‘天下第一商’谢西楼谢东家的产业,且不说他的商号开到了临邦夏国帝都凉京,光在全国就有二百多家商号。能做到这样规模,肯定是童叟无欺、绝对公平的!所以我一开始就开了实价,小姐放心吧!”
绝对公平!马克思的理论在他这里怕是行不通了。秋池写了个“低”,并先下手为强加了几字:“若无诚信,不当也可。”
掌柜面色微变,似在斟酌她话的可信度。“啪”一声脆响,她将玉佩在桌面上重重一扣,收入袖中起身欲走。掌柜的心随之一颤,自以为见宝无数,却仍惊诧玉佩成色之精纯,做工之绝巧。眼看她快走出了门,不禁脱口呼道:“七百两!”
秋池心里本亦紧张万分,此刻一阵喜悦,想同意,可突然又疑窦丛生。如果自己几句话就能让一块从价值一两的玉飞增至七百两,那么是不是说明这玉的价值已远远超过自己预估的范畴?她心头升起股贪念,索性豁了出去,反正对她来说这是只好不坏。用指甲狠狠掐着手心,让自己冷静下来后,她回身似笑非笑看了掌柜一眼,写:“我非外行人。”
掌柜心一沉,心里的算盘飞快打着,立即又得瑟起来。他身为谢家分号掌柜,奉薪已然不菲,然眼前巴掌大的玉却不知是他奉薪的多少倍!他按住心中狂喜,沉声道:“一千两。”
秋池下狠了心,摇了摇头。
掌柜一愣,飞快看她一眼,只见她嘴角浮着一丝讥笑,漠然相对。掌柜心里一慌,如被人洞察了他的心思,顿时恼羞成怒,咬牙道:“一千三百两!”
秋池再次摇头,闲闲端起茶吹着里面的浮沫子,任凭贪念带来的不安和亢奋不断被放大,在心里呼啸来去。她甚至有些喜欢那种极强烈的刺激感。她佯装气定神闲,一盏茶端的四平八稳,手都没抖一下。她在赌掌柜的极限。他的不断抬价,让她心里愈加有谱,但也有一丝忐忑。她不清楚这里的货币市场,怕虽然是上好的玉,一千多两也到了它的极限。她浅饮一口茶,眉头微微皱起,面色勉强:“这茶——算了……”
方才伙计出来时已经换了招待贵客的雨前龙井,虽不是珍品之茶,却也不至于像她表情形容的那么不堪。掌柜脸渐渐冷了下来,一心盘算着怎样能将他的利润放到最大,狭小的眼锐利地盯着她的脸,似非要找出些破绽来。他也在赌,赌秋池所言真假。如果她是内行人,就决不会同意现在这个价码。
利益驱使着,他咬了咬牙,终于下定决心:“二千两!当与不当,随你便!”很快他嘴角又扯出一丝奚落的笑,“如果小姐这个价都不入眼的话,那恐怕你在这观南城里是当不出去了,
我们这地方小,人也没啥见识,你到帝都去,或许那里有高人能出起让你满意的价位。”
秋池大喜,却不表露分毫,小心翼翼取出玉佩端详片刻,又恋恋不舍递给掌柜。
掌柜顿时心中爆怒,当场铁青了脸,暗骂自己竟被一个黄毛丫头耍了。不过当他握住玉佩时,狂喜铺天盖地而来,再也顾不上纠结这个问题了,这块玉佩给他带来的巨大利润已远远胜于他所损失的!
“死当活当?”
“死当!”她写得毫不犹豫。
秋池在当票上签名按手印后,一手接两千两银票,一手递交玉佩,拼命抑制住剧烈的激动与喜悦,踩着小碎步“淡定”地走了出去。她走了很远,绕进一个僻静巷子,再也控制不住地哈哈大笑,任凭路边几个玩耍的孩子用看神经病的眼光“仰望”着她。
解决了经济危机,她便一门心思去寻找程暄。她买了笔墨,疾笔挥毫。
“秋池不自冷,风叶共成暄。”
她看着那几个字,笔酣墨饱力透纸背,却透着一股苍凉,一如此刻她心头涌起复杂的情愫,顺着血液一路传遍全身。这是属于他们的诗句。她突然苦笑起来,这么另类的寻人启事,别人能看懂么?可是她不忍这几字就此隐没,于是将心里的离思愁苦全灌注纸上。她找人写了厚厚一沓寻人启事,雇了几个人帮她张贴。
几乎一夜之间,观南城每条巷子里都贴了数张。当然,里面也有她亲手写的那几句诗。
如今她走在街上,耳边听到最多的就是关于重金寻人的话题。一千两的报酬,她所有财产的一半,但她丝毫不觉肉疼。如果可以寻到他,就算两千两全给别人又如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