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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楚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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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小渝,你在想什么?”
顾云寒拍了我的肩,我醒悟过来,我正在院中槐树上晾他的衣裳。我嘴角浅浅地笑,垫脚将一件衬衣晾上。
暖阳催花红,春风扇叶绿。我站在阳光斑驳的叶影中,感觉身体轻盈如一片小小的叶子,一下就能飞走。
顾云寒高大的影子从后面重叠上我的,我低头,见他似乎欲将我拥入怀中。一慌张,我蹑脚错开他的影子。他眼里有些迷离,声音带着歉意,“对不起,我总是将你看成楚楚。”
我微微笑着,转身,几只啼鸣的燕子掠过远处的青瓦山田,很美的山景。而我身边,站着如此温柔的男人。
顾云寒将一个大洋放在桌上,“这是这几日的工钱。”
我搁下手里的针线,拿起大洋掂量掂量,沉甸甸的,很安心。顾云寒送了我一只铅笔,没心了只要削去木头就能继续写。
我正要写字,觉得笔尖短了,顺手拿过刀来削。顾云寒从我手里将刀夺走,好看的眉峰皱起,“要是削到手指了可不好,我来。”
我盯着他削笔的手出神,思绪万千,忽听他声音低沉闷瓮,“我该怎么剥开遮这些木头看见你的心?”
定是又想起了楚楚,我不以为然,将大洋揣进兜里继续缝衣。他见我久不答话,盯了我几眼,转回脸接着削笔。
接过他削好的笔,我写道,‘钱不够,我帮你做饭,要算。’
他愣住,随即大笑,笑中带着失落,“我还以为你会说什么,原来是怪我钱少了。”但他说完又是无奈,“可我现在没钱呢,不如欠下的等我回来再给你?”
我想了想,‘何时?’
“我也不知道。”
他脸上写满了愁绪,烦躁地在屋内踱步。他的事我多少能够猜到,他为了找一个女人来到重庆,家里的爹妈为了逼他已经断了他的供钱。
“小渝,你知道吗?我现在不能走,绝对不能走。我能感觉到楚楚就在这里,这附近。那天,我喝醉了,分明看见了她。她还......”他咽下后面的话,双眼中闪烁着微光。
我想,他真的很爱楚楚。
‘可是她在哪儿呢?’
“她一定是怪我那夜认错了人,将别人抱在了怀中。”他颓然坐在藤椅上,椅子不胜其力,嘎吱一声。
我看向他,偏头,等待他的下文。
漏窗外槐树繁茂的叶子簌簌作响,顾云寒与我同坐在窗下,讲着楚楚的故事。
那是三年前,他被拉去长沙与一帮热血愤慨的同学聚会。定国楼中,酒过几巡,有人见他情致怏怏,便去外边随处拉来了一个卖唱女。他扯着脸皮笑了笑,内心莫名的空虚。
那歌女自称楚楚,要求唱歌的时候坐在朱纱帘后,他连她模样都未看清。她自敲小鼓,款款而歌。歌声本为助兴,并无人听她唱的是什么。
顾云寒撑着下巴,隔着几层珠帘几层纱,看见里面的倩影,忽然想起古时的能歌善赋的艺妓。
“楚楚小姐,会唱这些靡靡之音,不知会不会作诗?”
里头的调子和鼓声同时停了,喧闹的周围也寂静了。只听楚楚声音娇软轻快,“好呀,但给楚楚一首琵琶行的时间。”
帘内微动,便听琵琶声起。
此时众人都兴致勃勃地望向了帘内人,暂时忘却了正讨论得热火朝天的国家大计。
纤指弦心一划,收尾。
楚楚心中诗已成,低头浅浅笑,念道,“清风满盏有人醉,醉梦佳人簪钿碎;盈盈袖笼风相送,夜露云寒月中桂。”
夜露云寒月中桂。
他说至此,激动地站起身,熨烫得体的衬衣随着他的动作皱成好看的纹路,“小渝,你知道么?我觉得,那一定是上天的安排,安排我与她相遇在长沙的定国楼。”
于是所有人都认为楚楚与顾云寒是旧识,楚楚倒是不怎么狡辩,只说了一句,“语误罢了。”
顾云寒却红了脸,被推上抬去敬楚楚一杯。
几番踌躇推攘,待他掀开帘时,楚楚早已不在其中。顾云寒失落在原地,杯中酒到了满袖。
“后来,每次楚楚上台唱歌我都一定会到,无法自拔的......爱上了她。送了许多玫瑰花儿,百合花儿,都没有任何反应。甚至专程守在后台,她都能避开我。她越是躲,我就越是想要接近她。我能感觉到她唱歌时候的目光,都在我身上。她一定也爱上我了......”
他负手逆光站着,拉长的影子投射在我脚边。
“终于她答应与我约会,我却突然不知道发作了什么毛病,竟然将别人看作了她。楚楚看见我抱着别的女人,生气了地转身就走,根本不听我解释。从此后,她再也没有在长沙出现过。我就更加确定她是很爱我的。”
我忍不桩扑哧’笑出声,摇摇头,在纸上写下,‘多情总被无情误,无情枉作痴情语。’
顾云寒却不恼,目光灼灼地看着我,“小渝,你的嗓子是何时坏的?”
我捏笔的指尖微微一颤,明白他在怀疑什么。他曾经说过,楚楚和我有一样干净的眼睛。
‘年幼无知,不慎误服了药。’
绕了这么久,他这才将心里话说出来,“我觉得,你不是天生不能说话的,一定能治好。我认识一个医术高明的朋友,等他来重庆的时候我让他给你看看。”
我颔首,拿过一旁的衬衣继续缝,藏住不安的心。
“小渝。”幽空若失的声音从头顶传来,“我不在的日子,你也别像楚楚一样消失了。”
我进针的动作凝滞。不敢抬头,不敢回答,一动不动,生怕惊扰了这一刻的静谧。他的下巴抵在我侧额,透过来一些他的温度。
‘好。’
我将剩了一半的铅笔紧紧握在出汗的掌心。
自打我做了顾云寒的浣衣人,耗九爷就没有来过了。他像是知晓顾云寒的离开,我前脚进门,他后脚就跟了进来,身形如鼠般猥琐。
他嘻嘻笑着,将纸条丢来,“任务。”
陈伦,男,二十九。两月后将来渝,住地暂不详。
这次是止阳的字迹。
我将纸条吞下去后,准备关门谢客。耗九爷一只手把着门板,我俩隔了一块三寸厚的门板对峙着。
我不耐烦地问道,“作甚么?”
“小丫头,额真发现你的异样了,注意点儿吧。”他撤手。待他走远,我才发现门板上多了一个掌印。这种功力,远不是我能做到的。
两月之后,顾云寒仍没有归来的迹象,而陈伦已经坐客船到了重庆。我摘了一大堆鲜艳带露的山花放在篮中,软底布鞋,土布红褂。跑到客船上去时,脚已经冷成了冰块。
我陪着笑脸,挨桌子无声地卖花。每个桌子,都没有陈伦。
“小渝!”
顾云寒站在楼上的围栏边,对我挥手。底下吃饭的人被他的声音都惊了一下,我低眼悄然四望,并不回应他,蹑脚慢慢后退。
他噔噔冲下楼来,“我正要去找你,这么巧你来了这里......卖花?”他取出一朵红白夹杂的野茶花,嗅了嗅,拉着我的手,“这花不错。过来,我给你介绍我的朋友。”
我的心顿时飘忽不定。
一一介绍过后,也无陈伦,顾云寒拉着我的手又往另一间走。门后,金丝边眼镜的男子正在灯下看书,一双眼极其锐利。
他推了推眼镜,“云寒,这是谁?”
心里有个东西咔吧一声落在地上,这人就是陈伦。
我仰视着陈伦,他拿电筒照着,在我口内看了看,收起电筒,“声带是完整的,估计是有什么东西堵住了声门,取出来就行。”
顾云寒将我扶起来,忐忑着声音,“那......她能说话么?”
陈伦面无表情地点头。
泪流过我捂嘴的指缝。我,我能说话了。顾云寒摇晃着我,朗声大笑,“看吧小渝,看吧,你能说话了!”
他竟比我还高兴。
临走的时候,我站在门口,听他低声问陈伦,“她是真的不能说话?”
听不清陈伦的回答,我将脚重重地踏出声,提示他该走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