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8、小舅舅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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为金眼王生辰举办的庆典要持续三日。
在第三日上,满朝官员要进献万寿酒,而皇亲国戚则奉上金镜、绶带,同贺金眼王千秋。入夜宫中开宴,而后燃放灯树,映照黑夜如同白昼。
这本是难得的君臣同乐之机,但李略赴宴归来却是面色沉重,急急着人寻找周湛前来。
不久,李家上下便得知周湛已经逃出巢山的消息。
李略气急败坏道:“若是无心,又为何要去招惹熙宁公主!如今有幸得到公主垂青,却又这样不识好歹地逃了去,留下这个烂摊子又要如何收拾!”
李家众人这才明白周湛为何仓皇出逃,竟是不肯做熙宁公主的驸马,金眼王的妹婿!
这一惊非同小可。情挑公主在前,抗旨不尊在后,这等大罪,且不说他自己会如何,李家也势必受到牵累。
周澄平日里对这个宝贝弟弟事事维护,此时也忍不住开口骂道:“不省心的东西,早知他沾花惹草闯下今日大祸,不如将他剃光了头发送到招提寺做个和尚!”
周湛虽然平日里风流成性,但若说他存心招惹熙宁公主却是个冤案了。
他与熙宁公主相识是因为不栖。
那一日,宫中传来火浣衫被盗的消息,他率领一众金甲卫搜捕不栖。眼见一可疑人影逃入一处宫室,周湛不及细想便追了进去。
宫殿中装饰雅致,九鱼连尾的熏炉上方袅袅腾起极淡的香气。周湛足尖在那熏炉上一点,只需纵身一跃,便可将那可疑之人按服地下。
谁知斜拉里冲出一个女官来,周湛躲闪不及,只好环着她腰肢原地打了一转,站稳后才将她放下。
那女官年纪极轻,瞪大了圆圆的眼睛。
周湛看她模样有趣,便多嘴道:“姑娘骨肉均匀,腰肢柔软,环抱起来很是称手!”他调笑过后便放开她,继续追赶,却被那小女官扯住了袖子。回过脸,便挨了火辣辣的一巴掌。
于是,他不仅追丢了疑犯,更胆大包天地唐突了刚刚返回墨羽宫的熙宁公主。
只是熙宁公主那羞怒的一个耳光,却反倒煽动了自己的一点春心。此后更借故亲近试探,周湛也便因此警惕起来。
今夜姐夫被单独召见,周湛心知不妙,索性溜之大吉。
李略别无他法,第二日只得硬着头皮将周湛出逃之事上奏金眼王。
龙威果然震怒,先是将贤王李略以管束不严之罪收押,随即派兵士将贤王府团团围住。李家一众老小虽然做了瓮中之鳖,却也不甚惊慌。
金眼王与贤王亲厚,此番不过是折损了颜面,若不对李家施以惩戒,天威何存?周澄极力安抚大家,说金眼王困住李家众人,多半是为了逼出周湛。
三日后,李莫正与百无聊赖地看着尉迟璋习练弓箭,便见周湛施施然走了进来。
李莫欢叫一声,便要扑上前去,却被急匆匆赶来的周澄扯住后领,拎到了身后。
周澄揪着周湛衣衫,挥手一下下打在他脊背上:“你既然逃了,又回来做什么!”
周湛笑道:“我要禀明大王,周湛已有心上人,做不得熙宁公主的驸马。万不能连累姐姐同三个侄儿。”
周澄怒道:“你连心都没长,又说什么心上人!大王怎是可以轻易蒙骗的!”
周湛挑眉道:“他若不信,大不了折了我双翼,或者干脆砍了这脑瓜!”来不及慷慨陈词,苦守三日的一众金甲卫便一拥而上,将他团团围住。
李凌奉命缉捕舅舅周湛,因也是戴罪之身,只穿着白色麻衣,此时从一干金甲卫士中走出,低声道:“舅舅若是不回,侄儿等只会遥祝舅舅康健自在,只是舅舅既然返回,那王命便不可违。”
周湛心知李凌王命在身,也无意让他为难,只伸出手任下属们缚了双手,便随同他们而去。出门前突然回转身,召唤李莫上前,示意他从自己怀中摸出一个纸包来。“李三伤了手臂,小舅舅也心疼懊恼。你看小舅舅如今凄惨,莫再同我怄气了。”
押解周湛的马车已经拐过街角,李莫仍是呆呆地站在门前。
尉迟璋走到他身边,才发现他双目通红,却仰着脸,不肯让眼泪落下。他手中的纸包已被打开,原来是一捧松子糖。
不想让尉迟璋笑话了去,李莫努力做出若无其事的样子,抽了抽鼻子,抓起一把松子糖丢到口中,大嚼起来。
尉迟璋道:“多少人求之不得的好事,他为何不肯?”
李莫斜眼看他,道:“你们凡人就是势力薄情。乌衣一族,一生一伴。一旦认定,绝无二心。小舅舅不喜欢她,即便她是公主又如何?”
尉迟璋眨了眨眼,淡淡道:“你也如此?”
李莫怒道:“乌衣族人,莫不如此。我看上去难道更似鹦鹉花雀?”他又哼了一声,“我同小舅舅一样,生来便是一幅铁骨。更何况,我的心上人定然是天下无双的绝代佳人,我又怎会忍心辜负了她!”
他说得动情,却听见极轻的一声嗤笑。
亲眼看到一个浅淡微笑在尉迟璋脸上一闪而过,李莫一时瞠目结舌,原来这木头竟然也会笑。他心中震动,竟也忘了去追究那笑中之意了。
李家人惴惴不安地等待着周湛的消息,周澄也做好了进宫面圣求情的打算。谁知周湛竟在傍晚平安归来。
他翘着二郎腿,颇为自得地讲述刚刚经历:“公主听了我肺腑之言,决心放我自由。”又苦恼道:“只是她心中怕是未曾放下。我出宫后,便察觉有一人暗暗尾随。我那心上人本是信口胡诌,若是公主发现真相,那才真是大麻烦!我还是到长安避避桃花才好。”
周澄啐道:“熙宁公主若是知道你本性如此,定会觉得当日瞎了眼睛,才会被你迷住了心窍!只是你如今留在巢山,一是碍大王眼目,二来也容易再惹是非,到长安好好休养一下脾性也好!”
周湛哼哈答应,脸上又做出一副沉痛的样子,心却早已飞到长安城的繁华声色之中了。
尉迟璋在长安的日子像是水墨点染而成,影绰绰不真切。开启心窍后,他在巢山的岁月却好似在原本的画卷上蓦地涂满鲜亮颜色。从未有过的喜怒哀乐诸般情感奔涌而至,并且愈加鲜明。
只是他天生喜怒不形于色,心中即便掀起滔天波澜,面上也难寻踪迹。李家人与他相处日久,才可勉强从细微表情上窥见他一二分心事。
周湛发现这孩子近日来有些不同。
虽然平日里也是极沉静的样子,但一双眼却是活泛的,这几天却显得没精打采,倒像是满腹心事一般。更令人不解的是,尉迟璋的目光时时落在她身上,却一个字也不肯出口。
周澄心中纳罕,想寻个时机询问,谁知竟被李莫抢先点破。
这一日傍晚,李略因事羁留宫中,只剩她与两个孩子在花厅用饭。李莫一边向口中塞着烤好的鹿腿肉,一边含糊不清地道:“你总盯着我娘看什么?我爹身子还硬朗,你们凡人又只有百年岁月,你万不要存什么非分之想!”
李莫不是心思细密的孩子,又自幼被娇惯,寻常人事从不放在眼中。只是对那些放在心上的,却少有的细致耐心。
周澄奇他竟会留意尉迟璋神情举止,又恼怒他口没遮拦,挥手在他头上赏了几个爆栗。
不顾李莫抱头呼痛,周澄放柔声音对尉迟璋道:“莫理李三胡言,阿璋你若有什么烦恼委屈,只管说来。”
尉迟璋垂眼,半响才低声道:“只是有些想念母亲。”
此时迫近年关,家家户户忙着迎接新岁。外面细细飘着轻雪,不知谁家孩子在街口燃放零散的爆竹。这般情景落在眼中,难免勾动他思家之情。
周澄近日焦头烂额地忙于周湛之事,也无心顾及尉迟璋。此时想到他与李莫年纪相仿,不仅心智残缺,更远离亲娘,心中不禁歉然。
当夜,周澄便将此事与李略说明。李略思量片刻,便命人传信要周湛赶回巢山,护送尉迟璋暂返长安。如此安排一是为了保护尉迟璋周全,二则也要周跟随看管,不可让这孩子泄露了巢山隐秘。
小傻子尉迟璋早日离开巢山,是李莫长久以来的一桩心愿。
如今骤然达成,李莫自然欢喜非常。
他只盼尉迟璋此去再不要回来。这样便没有人在清早搅了他好梦,拉他起来习练弓箭。天知道,他一个羽族那般娴熟了弓马,难道要去恐吓同类的雀鸟?
没了尉迟璋跟在身后,去孔藏先生那里读书,也不用再听昌邑王李漱那肥鸦说些风风凉凉的话。再去找曹保保做耍,定不会再听他阴阳怪气的腔调了。
李莫很是自在快活地过了几日,但渐渐却觉得心中有些空落。听不到小傻子的冷言冷语,竟好似少了些什么。他忍不住去想,尉迟璋还未全好,怎么不快些回来医治,若是耽搁了,保不准要做一辈子的傻瓜。
不知不觉,尉迟璋已经去了七日,李莫显得有些无精打采。赵妈做了精细点心,他挑着吃了,每一样都留下两块。
赵妈道:“尉迟小郎君也不知哪日回来,无需留下来给他。”
李莫气呼呼道:“谁说要留给他,我这便包起来送去给保保。”
李莫穿街转巷,一路来到曹保保家中,曹保保正低头拨弄琵琶,见他进门也不招呼。
李莫自顾自搬来一把椅子坐在他身边,捧着那包点心,极哀怨地盯着曹保保。
曹保保被他扰乱心神,无心弹奏,索性将琵琶放在一旁。拿了点心放进嘴里:“此时有空来寻我玩耍了?”
李莫道:“我不敢去找抱真,韦神医正教他炼制丹药。”
曹保保冷哼道:“我便知道。”他重新抱起琵琶,“既然来了就听听我这新曲如何,能否胜过韩辛夷的《凉州曲》。”垂首挥拨了一阵,曹保保按下琴弦,怒道:“这样心不在焉,你的心怕是被那木头小子带回长安了!”
李莫又听到他提起尉迟璋,腾地站起身,反唇相讥道:“我自听琵琶,与那忘恩负义的小傻子有什么干系!你输给韩辛夷,怎地总拿我撒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