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54、一生伴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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曲翔位于白道川西北,以南是内附的□□诸部居住的羁縻州府,以北便是兵强马壮的薛延陀汗国。三日前夜半,却是薛延陀夷男可汗派长子大度设南下,直击白道川突厥诸部。
尉迟恭奉命截击,无奈兵马不及薛延陀五分之一。情势紧急之下,只得派出五千精骑正面搦战,同时分兵从后突袭,以乱薛延陀阵势,并等待秦州、灵州、泾州援军。
正面搦战,无异于螳臂挡车,这等有去无回的差事,尉迟恭交与了独子尉迟璋。尉迟璋领了军令,即刻点兵出营,并在狼牙川与大度设所领的薛延陀大军遭遇。尉迟璋与五千士卒,于敌阵之中七进七出,虽然悍不惧死,但无奈敌众我寡,两个时辰后,几乎折损殆尽。
随后诸州兵马赶至,尉迟恭又于后方突袭得手,薛延陀一时阵脚大乱,大度设只得仓皇领兵退回漠北。
卫坦也是五千精骑之一,他搏杀之时被铁盾重击,昏死过去,后被人抬回营中,这才侥幸捡了一条命来。刚一醒来,便四处询问尉迟璋消息,众人只是漠然无语。他心中有了答案,痛哭一场,不觉来到尉迟璋军帐。偶然看见笼中奄奄一息的黑鸦,心生怜悯,这才打开笼门,放它出来。
那乌鸦出笼后,却不立即展翅高飞。却是挣扎着将长喙插入瓷杯之中饮水,又至浅盘处大口啄食。
卫坦叹息道:“毕竟只是无心的禽鸟,怎会知道主人早已殒命,更受人马践踏,尸身难辨?”心里又想:明日清扫战场、掩埋同袍和敌人尸身之时,定要寻到尉迟璋,哪怕只剩一片铠甲,交与将军也是个念想。想到此处,他忍不住又滴下泪来,低声对那黑鸦道:“罢了,你尽管吃饱。若有良心,便为他哀号一声好了。”
黑鸦埋头贪食,不久就渐渐停了嘴,更合上眼目,一动不动状若死去。片刻后,它突然腾跃而起,疾飞帐外,眨眼功夫就不见了踪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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李莫在炽烈高阳下,飞过连绵起伏、不见边际的沙丘。方才虽然勉力饮食,但近三日的忧惧饥饿早已让他虚弱不堪,眼前阵阵发黑,几次差点跌落沙海。实在难以支撑之时,他便寻找孤拔的胡杨木落脚,只歇息片刻,便再度振翅而飞。
一个时辰后,方才渡过沙海,飞入戈壁。那里砾石遍地,巨岩碎裂,几乎见不到籽蒿、麻黄和沙竹。唯有烈烈疾风穿过岩缝,声如鬼啸。
不远处的干涸河床,便是狼牙川。狼牙川因两岸满布锋利如齿的碎石得名。但此时,川内更多的却不是利石,而是是昨日惨烈战事中遗留下的尸身和残体。
唐人、薛延陀人,生前是不死不休的仇敌,死后却亲密地交叠一处,不分彼此。尸如积沙,鲜血染地,日光曝晒之下,蒸腾出令人掩鼻的气味。李莫在狼牙川上徘徊低飞,却寻不到想找的那人。他索性现出人身,俯下身急切地翻找。
日光变得淡薄,炽风也渐渐冰冷。李莫仰倒在地,胸膛起伏,眼中却干涩无泪,只怔怔看着幽蓝天幕。尉迟璋三个字如同利剑一般在脑内翻搅,他终于忍耐不住,蜷起身体,紧紧抱住了自己头颅,口中发出模糊不清的嘶叫。
死般寂静中,突然传来零落的马蹄声。李莫缓缓坐起,却见不远处站着一匹通体乌黑、背生肉脊的健马,正是尉迟璋的坐骑撼翼。李莫摇摇晃晃地起身,嘶声唤道:“撼翼?”
撼翼默立片刻,随后小跑到近前,似乎认出他来,口中低低嘶鸣不止。李莫伸手抚它脖颈,却被它躲开,更向西北方向跑出数步,而后又回到他身边,如此反复数次。李莫伸手扯住它缰绳,拼劲全力翻身上马。
撼翼载着他出了狼牙川,直奔西北而去。李莫紧紧抱住马颈,防止已经失力的自己跌落马下。他心中暗暗萌生一丝希望,却又不敢相信,只怕终究成空。
浑浑噩噩、思绪纷乱中,也不知过了多久,撼翼骤然停蹄。李莫直起身,一个方圆数里的海子静静地躺在沙山之下。此时正是圆月当空,映照得水面好似凝固的碧玉一般幽暗沉静。而四野空旷,黄沙无边,天地间唯有亘古未变的苍凉孤寂。
尉迟璋曾说过,大漠中的海子蓝得好似粟特女人的眼睛。暗夜之中,虽然难以看清如洗的碧蓝之色,但这一定是李莫此生所见的最美的眼睛。因为海子边,篝火旁,安稳不动地坐着一人。
那人见了他只是皱眉,似乎有些惊奇地唤道:“三郎?”
李莫恨极了他这副波澜不惊的样子,气势汹汹地翻身下马,却因脚软,摔倒在黄沙之中。他飞快地爬了起来,三步并作两步来到那人身前,跪坐于地,紧紧地抱住了那人。他齿间格格作响,手上动作也是凶恶,心中却恐惧之极,生怕眼前不过是个转瞬即逝的幻象。
尉迟璋沉默片刻,轻声道:“只是左胸中了一箭,右脚遭受重锤。箭已拔下,没有淬毒,脚骨碎裂,却也不算什么。是撼翼将昏死的我带到此处。只是无论如何也难以再上马背。”顿了顿,又道:“我没事。”
李莫并不言语,只是收紧了手臂,手指几乎陷进他脊背之中。
乌衣族“一生一伴”的誓言,坚固如石,却也沉重如山。他因此心生疑虑。既不安于自己难受拘束的心性,也担忧人心易变,难以长久。但此时此刻,他心中却豁然开朗。试想凭借他李莫的手段,哪里有人能从中逃脱?而他也离不开这怀中之人。没了这人,心中不知是如何的荒凉寂寞。
回想起方才狼牙川中的绝望滋味,李莫忍不住细细颤抖起来。
尉迟璋伸手轻抚他后背,却道:“大漠夜晚寒凉彻骨,三郎可是感到寒冷?”
李莫愣了愣,心中安定且甜蜜,只无奈地叹息道:“你这傻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