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52、樱桃宴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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春试后仅仅半月,皇榜便张贴了出来。最惹眼的一甲三人中,人们谈论最多的,并不是大魁天下,以苦读好学闻名的头名萧腾,也不是出身商家,衣饰奇异鲜亮的第三名颜青梧,而是名列第二的贤王幼子李莫。
虽然也有人暗中指摘他家世显赫,暗中定有助力。但大多都在私下争论,若不是那李三郎举止轻浮、行为不检,会不会做得一名的状头郎。
李莫从不将什么街谈巷论、他人评议放在心上。他只趁着母亲因自己榜上有名而开怀,做了一件事。就是用如糖似蜜之口,哄得母亲周澄做了他的说客,去请求贤王李略准他在曲江池边设宴。
李略一向清简自持,又担心挥霍豪奢会败坏儿子品行,因此在银钱上对三个儿子多有约束,对散漫不羁的李莫更是严格。但无奈周湛将幼子看做眼目一般,出手极为阔绰,对李莫几乎有求必应。
李略无奈地看着这一对慈母败儿,耐心地听了他们设宴之请,竟是少有的和悦脸色,更出乎意料地点了头。却不忘吩咐道:“三郎切记低调行事,某要过于张扬,惹人话柄。”
李莫一口答应,心中想的却是如何广邀同榜与宾客,风风光光、体体面面大设宴席。转瞬就把父亲谨慎节俭、切勿张扬的教导抛到九霄云外去了。
李莫喜食樱桃。而此时正值樱桃初熟,累累压枝。他不惜重金,购买了十株红玉樱桃树。又广发请柬,准备器物饮馔,一切万事俱备,只待四月初六,开席宴客。
樱桃宴一日日迫近,李莫忙忙碌碌中十分喜悦欢快。但夜静无人之时,心中便有些惆怅失落。初四这夜,一抹上弦月挂在幽蓝天际,辗转反侧的李莫突然起身,游魂一般坐到案边。研好墨,铺了纸,待提起笔来,却不知该写些什么了。
李莫枯坐半宿,只干巴巴地写了自己高中一甲之事。“思念”二字,却是无论如何也难以落笔。他有些恼怒地撂下笔,封了信,又敲开了西厢的门,将信件塞到睡眼惺忪的碧藻怀中,闷声道:“明日寻人送至曲翔城尉迟璋手中。”
碧藻气得不轻,张口嚷道:“既是明日,郎君何须扰人好梦!真个神魂颠倒了!”他嘴上痛快,却在李莫停步瞪眼之时,慌忙掩了门。
初六这日傍晚,尚在水边流连的游人,眼见许多鲜车健马纷至沓来。本已渐渐安静下来的江边一时车马喧嚣,人流涌动。衣饰华贵的男女麋集曲江亭,竟有上百人之多。
更有雕饰精美的马车,垂着锦帘的小轿远远停着,一双双秀目藏在帘后,将目光停落在那些春风得意的青年男子身上。
游人见惯了长安权贵、新科进士在此设宴,并不以眼前情景为怪,只认为又是城中哪家富豪显宦,心血来潮到此摆设夜宴。
戌时开宴。数十棵樱桃树上果实摘尽,糖酪也熬煮了四桶。殷红的樱桃盛在青花瓷碗中,乳白糖酪浇于其上,如包薄衣。宫中太乐署的乐伎拨弦弄音,霎时乐声大盛,玉京春、仙云升、琼台花等好意头的曲子一部部奏起。乐音迤逦,笑语欢腾,宾主尽欢。
待众人品尝起碗中新果,一直忙于应对的李莫这才偷得空闲。他看着眼前热闹场景,心道:“即便不能雁塔题名,杏园探花,独这场樱桃宴也足以夸耀人前了。”
正自得意,却忽觉脊背发凉,他不由打了个冷噤。战兢兢回过头去,一张意想不到的脸孔映入眼中。身着藏青武将袍的青年不知何时出现在他身后,静静地与他对视。
李莫一时不能呼吸,半响才挤出一个笑来,问道:“阿璋你不是跟随伯父镇守曲翔,怎会出现在这里?”
青年五官极端整,鼻挺口薄,眼目幽深,正是尉迟璋。
尉迟璋道:“听闻三郎高中,设宴曲江,广邀宾客,尉迟璋不请自到,希望不会坏了三郎兴致!”他声音清冷,此时一字一句说来,饱含的怨气如寒剑般射出。
李莫想将他拉到自己在桃树下的矮几旁坐下,却在触到他手腕时,猛然想起这双手那一日是如何钳制住自己,而后微冷的嘴唇又是如何落在面颊之上。他猛地撤开手,干巴巴笑道:“漠北最近不太平,你镇守曲翔,责任重大,李莫怎能以这等小事烦扰?我前日给你写了书信,详述此事,此时怕还在路上……”
李莫突然停了嘴,试探道:“曲翔距此千里之遥,你如何赶回?”
尉迟璋并不回答,只是淡淡地看了他一眼,自到茵褥上盘膝而坐。
李莫见他不愿作答,便不追问,只将一碗樱桃推到他面前。“阿璋不喜甜食,这碗是少加了糖酪的。”
尉迟璋虽不取食,但是面色稍霁,自己倒了杯杏花酒,慢慢饮下。“樱桃是本朝荐新之物,先供宗庙,再尝新味。当此时节,即便朝中显达所得也有限,三郎如今这般铺张,却不怕被贤王责骂,给家中惹来麻烦?”
尉迟璋决口不提那日自己仓皇逃离之事,也不像要逼问他心意,李莫不由放下心来,渐渐恢复如常。听了尉迟璋一番啰嗦,忍不住瞪眼道:“我已付了银钱!”
正当此时,小仆碧藻跑了过来,看见与李莫同坐的尉迟璋吃了一吓,远远便停了脚步。
李莫骂道:“又不是没有见过,如何这幅慌张样子!”见碧藻欲言又止,又问道:“究竟何事?”
碧藻本意是来报信,谁知竟被喝骂,心中气不过,便唯恐天下不乱地高声道:“曹郎受命前来。”
李莫听闻曹保保到了,当即起身,迎上前去。
曹保保休养一月有余,手上伤处已然痊愈。他本打算,即便没有王命要他宴上助兴,也定要前来恭贺。谁知兴冲冲而至,却远远地看到李莫与尉迟璋坐于一处。明知自己无望,也决心斩断情丝,求得自在,但眼前情景,却还是让他心中一痛。
他做出一副若无其事的样子,向李莫略微点了点头,便目不斜视地随人走入曲江亭,掀袍而坐,转腕拢弦。
自他出现,李莫眼睛便开始发亮,待他挥抹承拨,仙乐直下云端,李莫更是如痴如醉,忍不住问尉迟璋道:“此曲怎样?”
尉迟璋重重放下酒杯,冷冰冰道:“靡靡之音。”
李莫察觉到他话中不快之意,也猜测出他之所以如此的因由。暗自心虚的同时,也因他小看曹保保技艺而恼怒,便皱眉道:“阿璋怕是不通音律。”
尉迟璋的目光冰冷冷扫了过来,李莫也大着胆子与他对视。
曹保保将他二人举动看在眼中,先是双眼圆睁,而后手中挥拨也一阵紧似一阵,直将一曲温柔缱绻的布阳春弹成杀气腾腾的破蛮奴。待这一曲落下最后一音,曹保保腾地站起,将琵琶摔在琴奴手中,扬长而去。
李莫亦步亦趋跟在他身后,却始终没有开口。曹保保突然停了下来,深吸几口气后,才勉强笑道:“三郎高中,曹保保由衷欢喜。只是今夜还要在大王座前献艺,便不再久留。你我二人……他日再见。”说罢,登车而去。
直至曹保保的马车不见了踪影,李莫才回到尉迟璋身旁。见他怅然不乐,尉迟璋挑眉道:“这曹郎,怎地突然着恼,脾气却也太大了些。”
李莫瞪着眼睛看着他。若真论起脾性来,他与曹保保不过五十步笑百步。他莫非自认为是个好性子、易相与的?
李莫依靠桃树,歪斜着躺了下去,苦笑道:“阿璋你只喜雄浑些的破阵曲,方才可是合你的心意?”
既然注定辜负曹保保,那么他能做的就是检点言行、收敛情绪,不再让曹保保再生误会,又添烦扰。而对于突然出现、让他阵脚大乱的尉迟璋,该如何回应,他仍是没有决定。心中本是烦恼,但此时,花浓酒香,弦乐飘扬,头顶月正圆,身旁有阿璋,李莫一时有些醺然之感。
谁料到身旁人却突然莫名其妙地硬邦邦道:“宴席几时散去!”
李莫皱眉道:“怎么这样煞风景,樱桃宴正当盛时!”
尉迟璋突然站起,一手握在腰侧的剑柄之上。
李莫也慌忙起身:“阿璋你究竟是怎么了,着了魔、中了邪?难道千里奔波,只为了来此搅局不成!”
尉迟璋侧耳,好似倾听到了什么,又皱眉道:“要他们速速散去!”
李莫心头火气:“又发什么疯,竟要拔剑么?也好,你八岁时便伤了我的左手,如今再把我的右手也刺个窟窿!”
尉迟璋抿紧嘴唇,铿地拔出剑来。
李莫咦了一声,咋着双手,却不敢上前:“你何时得了这柄宝锋?”他在剑身上瞥了一眼,当即面色大变:“这柄剑是至阳之物,好似受过高僧加持,乌衣耐受不住,快快收起!”
尉迟璋不管不顾,横剑挥出,暗夜中,剑光如涟漪般层层散去。目瞪口呆的高官显宦、名门仕女纷纷仆倒在地。再细看时,却是一只只乌鸦拍打着翅膀四散飞去。
一时间鸹声躁耳,黑羽漫天。
李莫抖着手,还在质问:“你怎能如此肆意妄为?”话未说完,却被一块天青布巾兜头罩下。他现出原形,被人捏成拳头大小,揣入怀中。李莫心中惊骇异常:尉迟璋几时有了如此手段?
藏于衣襟之内,呼吸间,尽是皂角清香混杂着淡淡汗水气味。紧贴着尉迟璋胸膛,不仅感受到他身上温热,更听到一声声沉稳心跳。幸好面上满是黑色绒羽,不然定是面红耳赤的丢脸模样。李莫不甘心地挣扎道:“放我出去!”
却听见尉迟璋喝到:“闭嘴!”
脚步声杂沓,像是数十人前来。有人高声询问尉迟璋身份,得知他是龙威将军尉迟恭麾下,便客气了许多。
“昌平公主在行宫休养,却被鸦声扰得无法入眠,特令我等带着兜网弓箭捕杀。刚刚还听到叫声,怎地这么快就不见踪影?”
尉迟璋淡淡道:“许是被你们脚步声惊飞了!”
既然群鸦飞散,来人也懒得追究,很快离去复命。耳旁再无声息,李莫便开口道:“阿璋,此时可以放我出去了罢!”
一只手轻轻轻抓住了他,将他从怀中掏出,又掀开了包覆他的布巾。李莫自一片黑暗中睁开眼,却发现自己被装入一只铁笼之中。而尉迟璋正关闭笼门,更在其上加了一把黄铜小锁。
这一惊非同小可,李莫骇然道:“阿、阿璋,你这是在做什么!”
尉迟璋提起铁笼,与他对视,嘴角微扬:“未听到三郎回答,尉迟璋心中不安,只怕三郎逃得无影无踪,不肯相见。只好出此下策,还请三郎不要见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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九日后,一人一鸦,一路风尘,终于抵达曲翔。
城门之上,尉迟恭威风凛凛,叉腰而立。看着尉迟璋飞身下马,掀袍跪地,便开口大骂道:“我只给你们三日时间到林中打猎解闷儿,去城中饮酒找乐子,你这七八日跑到哪里快活!”
儿子是个闷葫芦,一语不发。
瞥眼间,却见马鞍上还挂着一个笼子,其中是一只黑羽金喙的乌鸦。尉迟恭只觉肺也要气炸,大吼道:“你小时于青鹿围场射猎,别人的儿子都射些羚羊、袍子、野兔、鸿雁,最不济也是野鸭,偏你射下一只老鸹!十四年了,不成器的东西,竟又给老子捉了一只!”
笼中一直没精打采的乌鸦突然来了精神,拍翅嘎嘎怪叫:“若知道是同一只,还不气坏您老人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