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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也许是这样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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寡淡
老王死了……
在这个地势偏僻,后靠山,前修路,周围大建安置房的小区里算不上什么爆炸性的新闻。就像扔进河里的小石子,溅起一点水花,荡不出涟漪,就被急速的冲刷了。
大家更愿意在楼梯口小区停水通知单前多逗留一会儿,也不会分出什么额外的心思关注一个莫名其妙的老王。原本安置房的住户多为老人,死了个把,也不稀奇。倒是偶尔还会有人盼着热闹的送丧。讨论着请来的哭灵人多么声嘶力竭,只怕亲妈死了也不能跪着一口气爬了八楼。
王太太闲聊的时候跟女儿说,“姓王的死了。”
“哪个王?”
“矮矮的,以前看菜市场,喜欢开玩笑的那个。”
女儿才恍然大悟的醒悟过来,想到是有这么一个人。小区东面的菜场还没有拆掉变成鼓起来的土堆的时候。早起总是看见他,但又觉得想不起来长的什么模样。便随口问,“你怎么知道?”
王太太敲着键盘和网络上智力游戏搏斗,顿了很久,顺利通关才转过头回,“你爸说的。”
“他怎么知道的?”
她忽然觉得这个话题可能是个没完没了的追问,“听别人说的。”
就以此总结示意到此结束。
这个消息的传播渠道多少有点喜感……
前几日,王先生休假闲来无事蹲在楼下看几个妇女斗地主。虽然手痒,但由于这一桌一直保持着长久的牌友关系,他很难介入。最多只能在某妇女内急时接上一会儿,所以他总是蹲在一边盼着有妇女今天肠道不好,或者之前出于各种原因体内储存了不少水份。
老王的媳妇穿着破拖鞋溜达过来,暗红色的棉衣袖口黑的发亮。头发一丝不苟的绑在后面,走起路来大步大步的跨。
“我老公死了。”她对他们说,但谁也分不清到底对谁说。
王先生盯着面前抓在别人手里的牌,眼看出牌要被下家拦,暗暗着急。头也不抬的回,“你老公公死了?那不正常,那么大年纪了。”
她有点气愤,急着纠正,“我老公!我男人!”
王先生转了视线看她,“你老公怎么死了?”
“被人打死的喽。”
末了又说,“以为我不知道,当我傻子,我知道是谁。”甩着手走开了。带着拖鞋底摩擦地面的声音。
这时正好有位妇女内急,让王先生接把手。他拿过来,避免了被下家吃掉的命运……
晚上,王先生跟王太太并排坐在床上看这个月一直追的电视剧,主人公手持利剑一呼百应。但他还是觉得造型诡异了点,本该正气的带着猥琐,需要放荡的又正义凛然。换换台也多是类似的翻拍剧,追这部也只是因为有个女演员看着还算顺眼。
王太太跟着纯粹是打发时间,在电视剧的嘈杂和对白里总是更好入睡。
“老王死了。”
她眯着眼,“哪个老王?”
“以前你骂过的那个老王。”王太太不回,昏昏欲睡。不知道是不是上了年纪,夜里只能睡上几个小时,只要醒了不管哪个点,就睁着眼睛等天亮。朦胧中忽然想起来那个人,个头比自己还稍矮,皮肤黝黑,喜欢开些无聊玩笑。
有段时间说过几句话,他就蹬鼻子上脸,有王先生陪着的时候他也跟在后面扯着嗓子喊王太太的本名。原先也开过玩笑,但王先生在场的时候,气氛忽然就微妙起来。她走在前面,挽着丈夫的手,后面跟着一个男人一声接一声的喊自己,怒火一瞬间蹿上来。
“我操你妈,你家死人了你喊!你不照照镜子看看自己什么胚,喊什么喊!给点颜色就真以为自己是什么东西了!”她记得好像是这样回的,然后两个人走底面再也没有说过话。
王太太模糊的想,大概是什么时候?又觉得困极了。电视里两国相争,战场上死伤无数,兵器战甲散了一地。只有英雄满脸是血的屹立不倒。
这下,她当真睡着了……
王太太的女儿去地铁站接放寒假的表妹,久等不来。转身进了超市电器层溜达。家里前几日拿了新房的钥匙,过完年三月份入住,准备换了以前的一系列东西。大到个人睡的床铺,小到衣架。看起来琐碎,一家人商量的时候还是盖不住的高兴。
手机专柜区有王太太的朋友,真提起来也算不上什么朋友,拆迁前隔得不远。见面喜欢聊上几句。她还依稀记得她丈夫姓曹。想着时间早,走过去的时候又不好装看不见。便上前准备聊几句。
曹太太很是客气,还提起来前几月推荐给她的手机出了新样式。又聊着装潢,拆迁,自己儿子云云。最后话题定在了自家丈夫弟弟的生活境况上。大体就是早年拆迁是和妻子假离异,想多得点补助。哪知道去了那个红本,老婆直接变脸,走了几年。再回来的时候带了个五岁的女孩。现在想回来之类。
“你说不是作怪嘛,好好的日子不过,出去倒腾。人家有本事的怎么不弄点自己花花,她好,最后弄出个女孩,也不知道是谁的种。”
“上次我看见小刘,她们两个不是好嘛。我问那个小女孩多大了,她说不知道。她怎么不知道,其实五岁了。谁不知道,都当笑话,还装。”
“这次回来又托人来找我们家小弟,想复婚。我们家小弟说,‘我谢谢你了,你跟她讲,门都没有。门缝都没有!’”
曹太太说的语速极快,手里打转着柜台里的新款手机。她站在一边,半支着腿,觉得听的有点无味。转头看旁边柜台销售员向路过的人推销平板电脑。
她想起来王太太说,当天选房的时候还多亏了曹太太帮忙,原本有人想拿王太太中意的那套。是曹太太站在一边,手指放在按钮上,对过来的人说,这套被选过了。
她回过神问,“你知不知道我们小区的老王死了?”
曹太太愣了愣,带着关切的语气,“哪个老王?”
“就是以前看菜场的,他老婆是个傻子,喜欢站在小区舞场播放机旁边。”
曹太太很意味深长的哦了一声,语气拉了老长,“我不记得了。怎么死的?”
“听说被人打死了,送到医院就不行了。”
“那我还真不知道,我对小区里面的事不是很了解。认识的也不多,这个还没听说。不知道呢。”
她点头,觉得有点寡淡的味道,虽然她也不明白到底是什么感觉,但总觉得不该是这样。又盯着不远处推销的人发呆,时不时的转头回应。
曹太太也迅速的把话题转了回去……
过了几日,小区后方新通了一路公交车,缓解了这里一直等车难的问题。知道的人高兴不已,还不太清楚的人因为没注意区间常常坐到小区门口才发现错了要去的方向。稀里糊涂的下车,拨了号码,站在路边扯着嗓子喊,“是啊,做错车了,不去那里了。我也不知道这是哪儿。”
这事时常发生,小区的人也见怪不怪,有时候也带着点幸灾乐祸的意思掩着嘴笑。然后给对方指路,如何回去,怎么换乘才能到原本要去的地方。
老王去世的消息就像一阵风里扫过的一小片残缺不全的落叶,它既不能像凋谢的花瓣一样来年护花,也不能像扯过来的公交线给这里的人额外的方便。
所以,也就沉寂了……
只有王太太的女儿还在这个问题上纠结,她坐在自己卧室的床上透着蒙在玻璃上的水汽看着对面的八栋。有时候清楚,有时候模糊。这也决定了她在换衣服时是否要拉上粉色的窗帘。
事后她追着王太太问,“什么时候?”
“两个月以前吧,难怪这个把月没看见过他。原来是死了。”
她觉得有点不可思议,“被谁打死了?”
“谁知道,只是听说送到医院就不行了。人家通知他丈母娘,说是骑车摔的。等人赶到的时候他也不行了,话都说不出来。他丈母娘问,是不是骑车摔了?他摇头。又问是不是被人打了?他点头。”
她叹气,“就这样啊,好好的一个人。那怎么不报案,让人下来查?挺可怜的。怎么说也是人命。”
王太太不以为然,“查什么啊,他老婆是个傻子。听说经常和小孩抢东西吃。两个老人都上了年纪了。留个小孩脑子也不太正常。”
“感觉他人还挺好的。”
王太太白了一眼,“好什么!死了也活该,整天不想好。勾着这个勾那个。肯定是因为跟哪个女人不干净,被打死了。活着的时候好色。”
“啊?他那样也有女的愿意?”
“哼,什么人都有。”
后来她再问细节,王太太有点不耐烦反问着她要知道这么多做什么。她不答,也就到此告一段落……
三十多年以前,时代历史下的城市周边群众面临的最大问题,还是吃的问题。有的吃不饱,有的填饱了没油水。家里稍稍有点稀奇的东西,大人总是用竹篮挂在高处,以防馋红眼的孩子偷吃。
在物质匮乏的时候,孩子心理最好的东西就是一碗油澄澄肥肉。家里实在是没得找,隔壁坏了准备倒掉的东西接过来,回锅重新加料,几十年后吃的人还回味无穷。
有个小伙子推着板车挨家挨户的收破烂,纸盒,瓶子,破锅破盆。东西上盖着一层黑乎乎的塑料纸,防止下雨的时候进水。他走到一户人家门前,坐在一边的石头上休息。从口袋里掏了半块饼,埋着头吃。
屋里走出来的老太看着五十多岁,端着碗温水递过来。他笑,带着一点腼腆接过来喝了一大口。
“大妈,家里有东西要卖不?我给你个实惠价。”
“有,有,我等下拾掇拾掇。你哪里人啊?”
他噘着饼回,“安徽的。”
“哦,家里人也在这儿?”
他摇头,“没家里人了。就我一个,走到哪儿,收到哪儿。”
她点头,石缝边不知道长的什么植物,翠绿的叶子点着乌紫小花。“要不你留在我这儿吧,我们老两口有个女儿。你也不用再走了,以后跟着我们过。有我们吃的少不了你的。”
他顿了顿,看着自己脚上磨破的布鞋,还有面前黑乌乌的塑料纸,折缝里夹的全是泥巴。碗底还有点温热,中间停着一口清水,前后荡了荡。
他说,“行,就留下来吧。”
一留就是二十多年……
三十来岁得了个儿子,四十出头,城市扩建拆了各家的房子。分了房,拿了大笔的安置费。一家人搬到了别的地方过渡。在附近临时搭建的菜场找了个打扫卫生的工作。不买摊位的小贩多是老人,隔在墙外,铺着一小块塑料纸,上面单着菜。卖相不好,但卖的人总说是自己种的一小片。
他在这条一分钟走完的小路上来回游荡,时不时跟小店的老板娘调笑。除了必要的时候很少愿意回家。有时候他也想当初留下来是不是对,如果一直走下去也许走的更远。不用对着两个活一天少一天的老人。
也抹了那个疯疯傻傻,又块头比自己高大很多的老婆。如果真的留恋的可能就是儿子,今年才九岁。他的以后还很长。
小区南面有一块空出来的平地,傍晚就成了舞场。固定的人每晚拖着音响,放着当下流行的歌曲。大家都踩着自己的点子翩翩起舞……
他也喜欢去看,灯光下男男搭配,男女搭配,女女搭配,相互就着对方的步子,进进退退。有时候他也不愿去看,转头就看见自家的老婆站在音响旁边。张着手比划,双腿相互交替着扭。
周围的人很多,有人在看,有人在等。但他还是很清楚的看见,把眼光投向舞池的人,不管老人孩子时不时的都在用眼睛扫着那个只在自己的节拍里晃来晃去的女人。
有时候也会遇到调笑,“呦,老王,你老婆也会跳舞啊。”
“扭的还挺好。你怎么不去跟她跳一个?”
有时候也会有人当面议论,“看那个傻子,在跳舞,扭的什么东西!”
“那个女的脑子不正常,哎,就这样还生了个儿子!”
他转身离开,朝地上吐了口吐沫,“呸,我操你们妈!”
后来他认识了前栋楼的一个女人,有家,丈夫常年在外。四十来岁,喜欢在大早的时候去菜场买点蔬菜,身材微胖,皮肤白皙,眼角有细细的尾纹。两个人很少说话,也就是见面点头致意的关系。
他有时候觉得自己喜欢看见她,不用说些烂俗的话相互调笑,最多就是他问,“买菜啊?”
“哎。”她回。
晚上也会相互遇到,迎着面走过来,在小区灯光下,有点美妙的感觉。他也不懂什么是美妙,只是觉得心里莫名其妙的黏着一些甩也甩不掉的东西。
于是,开始留意她喜欢买的蔬菜。在她到的时候,只装无意的站在一边,“这个好,别看有点虫斑,新鲜。”
“今天买这么点菜啊?怎么够吃?”
“天天吃素的也不大好。”
她也不搭话,只笑着回,“哎。”
一边小店的老板娘整理早晨送来的报纸,看着他意味深长的笑,“小心她老公打死你。”他无所谓的回,“我干什么了我,我什么也没干。”
“那你敢呢!”
他看着那个微胖的背影,菜叶子从塑料口袋的一边露出来,沿着边来回荡。他忽然想起了碗底的那口清水,带着一点温热,于是给自己找了一个停下来的理由。
也不知道什么时候就没了再继续走的念头,虽然过得像个别人茶余饭后的笑话,老婆只有喘气跟正常人一样以外,其他也都没那么糟糕。起码还有个儿子,老人归西以后会留一大笔拆迁费。
还有个温吞吞的回应,哎。
他越来越开始留意她,掐着她买菜的时间去菜场,跟着她买盐的身影回来,开始还走到分叉的地方转个方向回来。后来干脆跟着到楼下,看着她按了电梯,上楼。窗户里透着淡淡的光。他站在一角,点着烟,吐个圆圈。觉得心里堵的厉害。
他老婆穿着拖鞋过来,手在空气里来回的摆。瞪着眼看他,“龟孙子,你在干嘛?”
他转身走,“回家去!”她不理,跟在他后面,嘴里咕噜咕噜的自己说话。他想真是造孽了,不知道造的哪门子孽。遇到面前的这个人,自己还让她生了孩子。
原本他不肯,这样的情况,生下来不正常怎么办?就算正常,那个漫长的以后又怎么办。两个老人跪下来求他,留个孩子,不管男女,别让这个家绝了后。
他心软了,就给了自己一个理由……
他想,真他妈是个烂理由……
一连几个月,他总是在夜里蹲在她家的楼下。点着烟,在夜色里弯弯曲曲的从面前爬上去。他也不明白自己为什么像个贼一样躲着这里,忍着来往的人的眼光。他抓抓头,心想难道像电视上说的那样,是什么狗屁的爱情?
他失笑,一把年纪了,还他妈的谈什么爱情,更何况是对方是一个有家的女人。他想起来,前几天两个人底面走过。她穿了一双黑色的细高跟,头发精细的打理过,抹了淡妆。路过门口的时候崴了一下,他一把扶住。无意的握了一下她的手。
不是怎么细腻,带着点粗糙感,上了年纪的手面再白皙也像眼角一样带着细细的纹路。但还是心理突的跳了一下,揪的有点难受。他松开手,落荒而逃。
顺着相反的方向走过来,她已经不再了。两个人交集的地方还在,更任何时候一样普通。
烟烧到末尾,他甩了一下手指,顺着坠落的方向掉下去。他叹口气,站起来,狠狠的碾灭了一闪一闪的最后一点光。正准备要走,楼上风风火火的下来几个人,走在前面的一脚把他踹趴在水泥地上。
他没反应过来,拳头就雨点一样砸下来,每一处骨头都断裂一样的疼痛。“你们干嘛?你们干嘛?”
“干什么?打死你个婊子养的!”开始走在最前面的那个人回。
他头上挨了一拳,眼冒金星,晕的使不上力气,鼻子嗓子里涌上一股温热。“我操你们娘!”他咬着字骂。
有人踩在他脸上,分不清是谁,冰冷的鞋底,钝痛,也分不清落在身上的是拳头还是别的。他撑着地面想爬起来,被一脚踢倒。歪着头,看见匆匆走过的身影,在灯光下一片模糊。“救命!救命!”
那么微弱的掉在身影之后,埋在灯光里……
再醒过来的时候,只觉得身体很轻,感觉不到疼痛。刺眼的光,身边一片嘈杂,然后就是无限的白。有人来来回回的走动,提着声音喊,“家属来了没有?来了没有?”
然后就看见上了年纪的丈母娘站在一边,握着他的手,脸上的皱纹一道一道的刻出来。眼里窝着泪问他,“人家说骑车摔了,是不是啊?”
他摇头。
她又问,“是不是让人打了?”。
他点头。
拳打脚踢里夹着的那句“让你他妈的天天跟,打死你个孬种!”好像还在细胞里回荡,找不到出口,在身体里一阵猛撞。疼痛也一下子涌上来。
他想开口,说点什么,随便是什么。也好过什么也没留下。看着眼前这个一只脚已经踏进坟墓里的老人,又想起那一碗温水,好像在此刻温润的冲刷着伤口。
洗洗干净走也好……
朦胧中看见自己推起在门口滞留的小车,那块黑乌乌的塑料纸,脚边翠绿的叶子和乌紫的小花。
身后的石头上放着那个小碗,还留着一口清水……
王太太的女儿躺在床上,外面打着淅沥沥的小雨,顺着玻璃滑下来。她想。
也许是这样,也许不是这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