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32、章十四 ...

  •   莱姆诺斯混浊的眼望向出现的人,或者说神,又或者,别的东西。
      他来的时候,一切流变都停止了,一种时间凝固般的寂静。王座上强大的女王,乃至这座宫殿以及它依托的喧嚣力量,都瞬间沉默。
      花的颜色褪去,流水的声音止息,鸟儿歌唱的口舌被冰封于坟墓下。世界变成一种投进去后什么回响都没有的空洞。万物摇摇欲坠,一切强壮的都仿佛要消解,好像眼底的影像,闭上就会消失那样轻易。
      黑暗形成的形象弯下膝盖,蹲在倒地的莱姆诺斯身边,也望向她。那双眼睛是贵金属的银色,不属于血肉的生命。他说话了,声音里也携裹着冥界的冷意。
      “为什么你在这里。”
      “我在这里,是因为我一直该在这里。”莱姆诺斯吃力地说,“是我应该问,你为什么在这里。塔纳托斯。你根本就不该来这片大地上,不是吗?你压根就不属于这里。现在发生的一切都是因为你们。你出现在我面前,出现在我们面前,本来就是一个错误。”
      塔纳托斯只是沉默地望着她,用那双纯银打造般的眼睛。
      莱姆诺斯笑了起来,又咳嗽着蜷缩起身体。
      “现在你是来杀我的吗?这样就再没什么能阻止怪物进来了。这不就是你们的打算么。那么,许普茜佩勒呢?还有那个怪物?你能杀死它们吗?”
      “死神塔纳托斯。”许普茜佩勒若有所思地开口。“死亡从来不是什么好事,不然诸神们早拥有它了。不是吗?那只不过是众神对人类的嘲弄。我要寻找出路,就必须追随永恒。我曾经以为死亡只是冥界的前驱,属人的,不能触及不朽和永恒之物。但你来的时候,我感觉到了吞噬的无。你是别的东西,比我想象的要强大。而你打算怎么做呢?不过,在这里,你如果能杀死我,也就意味着你能杀死那些神,不是吗?罪魁祸首是他们。如果我要因罪而死,你为什么不向他们出手呢。”
      菲洛克忒特斯这才意识到,原来塔纳托斯的出现,其实十分突兀。对于莱姆诺斯和许普茜佩勒来说都是意料之外。而不是许普茜佩勒召唤了死神来杀莱姆诺斯。
      他们都注目突然降临的死神,等待着接下来发生什么。塔纳托斯没有应答,也没有动作。他只是站着,仿佛在思索他们所说的话。环绕的黑暗涌动着,如蹲伏的兽。此时却有另一个声音响了起来。一种夜晚之中,令万物休憩的极温柔的声音。
      “我就说过,不要再去亲自做这种事了,也不要去问她们。因为这个世界对你并没有善意。”
      金色的光辉在浓黑虚空中出现,那是一个美好的形象。睡神修普诺斯,死亡的双生兄弟。
      他降临的时候,世界突然显得极为闪耀洁净,一种迷离暧昧的梦幻感,是慰藉灵魂的温柔。原本鲜明的痛苦和血腥遥远起来,轻易就能抹去遗忘,回到起初那片无忧无怖的纯白之中。温柔恬静的睡眠之神。
      他亲吻弟弟没有血色的双唇,抚摸那头银发。他有一双美丽的金色眼睛,充满着纯净的爱意。看到那种眼神就仿佛看到裸露的心,灵魂里发现的皎洁光芒。使人相信,飘渺的爱确实存在,就像可触碰的万物一样真实。
      “我带你去看别的,好吗?”他说,声音极柔软,谁听到了都会沉浸于那种拥抱般的温柔中。只有纯然玫瑰造的可爱灵魂,才能发出这样的声调。
      “修普诺斯,关上幻梦境的入口,阻止她。”莱姆诺斯挣扎着说。
      修普诺斯很美,看起来也十分柔软,可怕之事对他来说应该是难以容忍的。但他和塔纳托斯的距离如此近,和其他人又如此远,隔着两个世界。完全听不到莱姆诺斯在说什么。
      “人类的事,交给他们自己解决吧。你不是为他们服务的,也不用为他们负责。”
      塔纳托斯的目光越过修普诺斯的世界望向他们。那是一种难以琢磨的目光,也许是因为他自己也不知道在想什么。
      “走吧。”修普诺斯握住弟弟的手。梦境的边缘开始模糊,逐渐消散在清醒的现实中。
      “你们对爱怎么看。”塔纳托斯突然开口,声音既清冷又明晰。

      许普茜佩勒笑了起来。
      “你不是看到了吗。这就是爱神阿芙罗蒂忒的杰作啊。”她的眼中流下血泪。“从创世起,这就已经注定了。这个世界的爱,不过披着虚假的美丽外衣的血腥怪物。”
      “走了。塔纳。”修普诺斯轻轻地催促着,塔纳托斯没有再说什么,一起消失在虚幻之中。
      而就在他们消失时,一切又突然回溯到他们来前的那个刹那,包括时间。人人都有一种突然梦醒的感觉,仿佛刚才所发生的不是真实。他们的眼中残留着迷茫的神色,又很快清醒过来。
      “看起来你的神并不肯帮助你。”许普茜佩勒说。
      “他才不是大地眷属。”
      “当然,我知道,比你更清楚。那是沉眠之主,夜梦之窟的统治者,不是吗?你以为你同他有交情。可惜对他来说,你什么都不是。”
      “你不能错下去。”
      “大地诸神一无所知。而古神来了又走,什么都没做。”许普茜佩勒用一种平淡至极的口吻说。“你并没有可指望的,结局是我赢了。永别了,莱姆诺斯。我并不恨你。事实上在这世界上,只有我们是同道。可惜我们有着不同的理想。”
      她苍白纤细的手搭在王座上,指缝间开始往下淌血,暗红而粘稠。莱姆诺斯堆满褶皱的皮肤下仿佛有什么活物在古怪地涌动。一种咀嚼的声音响了起来。
      不知道为什么,菲洛克忒特斯立刻反应过来,那是许普茜佩勒手掌中的嘴,在吞食莱姆诺斯的血肉。一种恶心感涌上他的喉咙。在他面前发生着某种匪夷所思的可怕。他应该去打倒怪物,像所有神话故事里一个英雄应该做的那样。但是他的双脚只是无法挪动一步,任凭思绪尖叫。
      这时候,有一个人走到了莱姆诺斯面前,拦在她和许普茜佩勒之间。怪物的进食停止了。

      “你身上有着与塔纳托斯相似的黑暗。可是你不是他。”许普茜佩勒停顿一下,语气有一点点诧异。“你是人类,至少曾经是。”
      那个人有着光辉的容貌,夺目得仿佛那些不朽的存在。如果他确实曾经是人类,也必然是极得神眷顾的。然而此时他虽仍然保留那种美丽,却深陷于阴影之中。他绝不可能是活着的,更非永生一族。因为他缺乏血肉生命带来的荣光,而是吞噬光的黑暗。
      他没有回应许普茜佩勒的话,只是低头看着濒死的莱姆诺斯。就在莱姆诺斯似乎想说些什么的时候,他的剑已经贯穿了她的胸口,以及里面的心脏。
      “为什么……”莱姆诺斯说。
      “这是很久以前就该做的事了。”他说,声音很漠然。“属于你的那个时代已经死了很久了。事情本该如此。”
      “死亡本不属于这里。不是吗?”
      那个人的眼睛是深海和夜空的墨蓝色,蓝得近乎黑,好像黑暗里的冰,带着一种永不消散的寒意。他用这样的眼睛看着莱姆诺斯。
      “你既不知道自己是什么,也不知道死亡是什么。”他回答。“大地本就是坠落的物质界。流变的万有。凡出生的必倾向消亡,要回归它本身。你所怀念的黄金时代的永恒,本就是不存在的。后来的事必然要发生。从一开始就有预言,你没有意识到它意味什么吗?”
      “我不明白你在说什么。”
      “你只是不愿去想,抱持执念,深信着自身曾经的完美。”
      “我只是希望,”莱姆诺斯的眼神开始涣散,无比茫然,“要是大家都能一直幸福就好了。”
      那个人眼睛里的神色却毫无波动,是海底最深处的死水。
      “那样的东西是不存在的,不过起始的幻象。时间要前行,万物之卵要孵化。黑暗必然张开缝隙,真相要显露。因为在这里有智慧。”
      莱姆诺斯发出一声叹息,身体化为了灰烬。

      那个人站起来,向着许普茜佩勒走去,握住的剑发着冷冷的寒光。
      许普茜佩勒依旧坐在王座上丝毫不动,只是说。
      “告诉我,人类有别的出路么。”
      “你一直坐在王座上,是因为你无法离开。”他说,眼瞳里印出许普茜佩勒的影子。她的双手被钉在王座上,掌心有深深贯穿的伤痕,就是那血肉模糊的嘴。
      “我负重而行,只想追寻一个答案。”她看着那个人的接近,阴影覆盖在她的头面上。“我们很相似。只不过你将自己献给了死亡,你得到了什么?知道了什么?”
      “不,我们完全不同。”那个人说,“你始终想保留自己,想要阳光照耀的大地,活人所热爱的一切,将自己身上人的特性看为尊贵。你想着逃离大地,去别的地方寻找乐土。为此不惜求助那种污秽混乱的东西。但你压根不认同它。只不过出于是利用的需要才与之做交易。最讽刺是你太执着于故乡,结果反而导致你所认同的只在你痛恨的地方。”
      “我跟你不一样。”他抬起剑指向她。“我曾经的生命不过是一个谎言,一个残酷的笑话。直到死后我才看到世界的真相,得到知识,明白我想成为什么,应该在哪里,该跟随什么。”
      “所以死亡并不是一切的结束,对吗?”许普茜佩勒说,任凭剑没入她的胸口。“我身处的这个故事如此疯狂可怕,可是一切疑惑都应该有个满意的答案。请告诉我,你看到的造成这一切的诸神和他们的法则,是对的吗?诸神对世界的统治,是永恒和完美的吗?”
      “那不过是他们希翼造就的幻象。而世界本身就是一个虚幻的梦。”他冷漠地说。
      “我并不是害怕死亡。”许普茜佩勒笑了,是那种舒展心的笑。“我想要的,只是我的问题能够有答案。那么,最后一个问题。人类能够拥有怎样光明的未来呢?”
      “我说了,我们完全不同。我是属死的,渴求的是永恒的虚无和沉默。为什么你觉得我会想要关心生者的未来?”
      “如果你真的不关心生者,那你为什么还来到我面前呢?你要像你所说的那么无视一切外物,你压根不应该出现在这里。”
      “我来这里只是因为被命令。因为死亡被束缚在这里,就以命运(keres)使我等成为先驱(kerux)。”
      “所以说到底,世界另有计划和真正的秩序。而我所追寻的真理是存在的,对吗?”
      那个人没有再回答。但许普茜佩勒的身体和执念在消散之前,那张脸却笑得很开心,是真正天真少女的甜蜜。仿佛已经明了一切,再没有什么可遗憾的了。

      许普茜佩勒一消失,凭依她意志而存在的宫殿立刻开始毁坏。无数亡灵浮现,那些腐朽徘徊的记忆,环绕的中心是那些黑暗。而冥界的门扉已经打开了。
      这里再没有菲洛克忒特斯什么事了。而说到底,从头到尾,他都不过是一个旁观者。
      那个穿着黑衣的陌生男人离开了,压根就没有看他。这使得他松了一口气。他实在太害怕那个人走过来,将剑指向他的心。
      他还不想死,想要活下去。
      逐渐崩溃的宫殿和梦境中。他开始疯狂地奔跑,奔向王宫大门的出口。那里,门已经打开了一条缝隙,从里面射出柔和的光线。他喜极而泣。
      但是就在他要推开大门跨出去,逃离这个噩梦的时候。他忽然又意识到另一个可怕的事。如果他回到现实,就要面对惨淡的困境:他被同伴和众神抛弃,腿脚流脓,在泥地里像牲畜一样翻滚痛苦地活。也许他其实已经快死了。他能活着全靠梦境的维持,那个男人才没顺便带走他。一旦他跨出这道门醒来,马上就会死。
      他犹豫了一下。这时他又产生了幻觉,仿佛那具尸体又站起来了。那具仆倒在门边没来得及逃走,无头的肥胖男尸。
      他回过头去。
      那不是幻觉。

      那具尸体确实站在他面前。而就在这时,他忽然想起来很早之时就梦见过它。在被丢弃到莱姆诺斯时那高烧谵妄的梦境中的神坛上。
      就在这时,菲洛克忒特斯忽然恍然大悟,知道了它是什么,以及相关的前因后果。
      它是无头的,因为它没有理智。它是肥壮臃肿的,因为它被这个世界认同的美所厌恶。它的手上长了嘴,那是深渊的缝隙。就是它从梦境的缝隙中爬出来,向许普茜佩勒展示了世界假面下的东西。是它扭转了命运,给予了莱姆诺斯女人们回报,盛大的淫宴。那其实也是一种献祭。
      也是它告诉菲洛克忒特斯被希腊联军抛弃的真相。并将他卷入这一切的风波之中。
      不管它是什么,它确实是有能力和权柄的。而那个人并没有带走它。也许是不想,也许是不能。但不管怎么说,现在它就在这里,而已经再没有什么能阻拦它的了。
      苍白粘腻的手上张开了嘴,丑陋的,非理性的。它对菲洛克忒特斯说。
      献祭吧。让你的眼成为我的眼,你的身躯成为我的容器。这样我就有了出入的证明,在这里得到自由的允许。让我们离开梦境,离开莱姆诺斯。
      你想要的是什么?我可以为你达成。

      在那刹那,许普茜佩勒的身形仿佛重叠在他身上,这个场景曾经出现过。
      原是同一种魇,将有过生命的人迷住。

      (完)
note 作者有话说
第32章 章十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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