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莱姆诺斯岛谋杀案》琉璃蓝泽

25、章七

　　麦加拉公主斯库拉爱上克里特君王米诺斯，帮助他夺得了自己的城邦，最后被溺死在海中。
　　克里特公主阿里阿德涅爱上雅典王子忒修斯，帮助他杀死了弥诺陶洛斯，助他逃出迷宫，最后被抛弃于纳克索斯岛，据说死于分娩或者被贞洁的阿尔忒弥斯射杀。
　　科尔格斯公主美狄亚爱上伊阿宋王子，帮助他完成自己父亲交付的艰苦任务，取得了金羊毛，最后伊阿宋爱上他人抛弃了她。
　　爱上敌人并施以援手的公主们总是没有好结局，尽管那正是诸神的意志促成了这样的事。她们是英雄冒险途中的必要帮助，诸神赐予的奖励。而她们自身却被恶和黑暗侵蚀、被唾弃，是神为英雄净罪时手上洗下来的血污，喂养地下的鬼神，平息因神的计划而受害的亡灵的怨恨。
　　她们是工具，祭神的牲物。

　　然而莱姆诺斯的公主深夜独自来到英雄菲洛克忒特斯的房间，避开莱姆诺斯众人和君王的眼目，却似乎并非出于诸神的策划，帮助英雄完成命运。

　　“你最想要的是什么？”莱姆诺斯的公主问。
　　“自然是完成属于我的伟大命运，在诸神的护佑下去攻打特洛伊。那样我的名声就会被永久传扬。”菲洛克忒特斯没有犹豫地说。
　　“如果你想回到那个世界。你就必须帮助我。否则你会被永远困在这里。”
　　“为什么？他们为什么要留住我？”
　　“不是他们想要留住你。而是因为我救了你，而不是诸神。”
　　“不对。”他反驳，“我很感激你能帮助我，但这肯定也是出于诸神对我的怜悯。”
　　公主的表情很古怪，某种无视一切忒弥斯规则的、黑暗中的恶意窃笑。这种神情破坏了她的美丽，使她看起来像别的什么东西。

　　“你们的诸神是无能之物。一群自私刻薄的孩童。”她轻描淡写地说，菲洛克忒特斯对她的渎神态度大感震惊，看着她像一个展示的怪物。
　　“诸神会听见你的话并降罪惩罚的。”他说。
　　公主大笑起来。
　　“在这里他们无能为力。你难道从来没注意到？他们所制定的所谓法则何等虚幻。”她弯下腰，冰冷呼吸几乎拂过他的脸和嘴唇。而面对那张他曾经渴望的美丽脸庞，他下意识地只想远离。“而那种东西你真的信奉并且愿意贯彻吗？”
　　他几乎不假思索地说当然。但是就在语言脱口而出的刹那，他想起了自己被抛弃挣扎时的黑暗。他的心颤抖了一下。为了转移注意力他开始想各种各样故事，关于得罪神的人的凄惨下场，关于人的狂妄最后变为绝望。他立刻决定与公主撇清关系，免得被波及。
　　“我要休息了。请您回去吧。”他坚决地对公主说。
　　公主的脸上有某种虚幻的笑容，仿佛那张脸只是一个面具，堆塑起来的模仿。她微微歪过头，显出一种迷惑天真的样子。
　　“看起来你没明白我的意思。”她说，朝他伸出自己白皙柔润的手，他终于看清她手里握着的阴影是什么。
　　他的瞳孔骤然睁大。
　　公主的掌心上有一道深沉的黑暗裂口，边缘长满了锋利的牙齿，像是把什么野兽的嘴嫁接到了皮肤上。
　　莱姆诺斯的美丽公主是一个怪物。
　　那张嘴张开了，好像很饥饿，又像嘲讽地笑，又仿佛要对他说话。他并没有听清，因为下一秒，黑暗的迷雾就覆盖了他的眼，他昏了过去。

　　菲洛克忒特斯醒来，身上冷嗖嗖的，脸上潮湿。天光已经大亮，空气寂静，无事发生，并没有谁在他身边。
　　他松了口气，擦着冷汗。
　　长了嘴的手掌还在他脑海中晃动。其实并不怎么恐怖，但怪诞感挥之不去。某种不正常的畸形。他不知道自己为什么会做那样的梦。他对公主其实有些动心。但在梦里，她却显出一种可怕的亵神感，不能沾手。
　　但那也只是一个梦而已。他坐起身，开始穿衣服，想着今天的庆典，也许还能再见到公主。然而这时他又发现了有些不对劲。
　　大滩血迹铺张在床边的地上，泼水一样，多得刺目。
　　他当然可以确定，在自己入睡之前，地上绝对干干净净。
　　也就是说，在他睡着的时候，有什么东西进来过，又被其他东西砍倒了。而他睡得很熟，对此一无所知。
　　他打量了下周围。
　　这不是他原来住的那个房间。它显得很脏，到处灰蒙蒙，好像没人打理。墙上和地上都有大片的血迹，涂抹飞溅得一塌糊涂，仿佛在这里曾经发生了一场屠杀似的。
　　他完全摸不着头脑，又觉得十分不舒服。这里像一个屠宰的邢台，而自己在这里是待杀的牲畜。他油然而生一种不安感，同时因为这种抗拒，又感觉自己像在做一个荒诞的梦，经历的一切都十分不真实。他想起自己今晚一遍遍地从各种恶梦中惊醒，梦中之梦。
　　他拿起自己的弓，冰凉的弓身贴着掌心，沉甸甸。
　　也许之前那个不是做梦。公主确实来到了他的房间，他拒绝了公主的要求，激怒了那个女人。于是她把他打昏丢到了这里。
　　色雷斯有个国王养了一群好马。他把人杀了，用人肉去喂养那些马。
　　有位神之子，喜欢拿人的头颅堆祭台。
　　又有个强盗，喜欢让客人躺到他的床上。客人比床长，就砍去多余的。比床短，就拉成一样长。
　　斯芬克斯、弥诺陶洛斯、斯库拉、九头蛇……到处都有骇人的怪物。而人心中的怪物也并不逊色。
　　所以莱姆诺斯也有隐藏的秘密和怪物。这并不是很难理解。愿诸神护佑，你能安然逃脱。

　　他屏住呼吸，搭着弓，握着剑，打开房门走了出去。
　　看得出来他应该依然在王宫里，迷宫一样曲折的长廊，随处可见的祭坛。只不过这里应该是不为人知的部分。到处都很脏乱，像被废弃。多走几步，他就又看到了很多血，像经历了屠杀。
　　他想到了克里特关押弥诺陶洛斯的迷宫。他想到莱姆诺斯的王族是克里特公主阿里阿德涅的后代。他们在王宫的某处地方喂养了什么怪物，不足为奇。
　　他向着祭坛上的诸神祈祷。这时他又发现一件事。这里的祭坛供奉的，大多都是复仇女神。
　　其实在这之前，他从未见过复仇女神的雕像或形象。她们是悄声低语中的恐怖，可是并没有固定的样子。但是他一看那些神像就知道她们是复仇女神。她们有着超凡绝伦的美貌，又如同蜘蛛毒蛇一样恐怖，说不出的怪诞。
　　这令他有一种想法，那些血就是献给复仇女神的祭物。她们本就要求污血作为献祭。此时他又莫名其妙地联想起公主的样子，她那长了嘴的手掌。她就像复仇女神一样怪诞可怕。
　　一阵寒意掠过脊背。也许公主是复仇女神的祭司，而他无意识中得罪了她。若要把他当成祭品献出平息复仇女神的怒火，诸神也许会睁一只眼闭一只眼。
　　此时他又想起公主的话，想起她是渎神的，又有了一点信心。神也许能容忍人各种各样的错误，但对神的冒犯绝对是不可触犯的底线。自己做的绝对是正确的。他鼓舞着自己，小心翼翼地前进着。
　　又转过一个长廊的转角。他看到了又一滩血迹，而这次血泊中多了个东西。这时，他才第一次看到那些血的来源，被献祭的是什么。
　　那不是什么牲畜。而是一个人，一个被斩去四肢、只剩惨白躯干的男人。在大滩血迹中，那个躯体是个四四方方的肉块。比起完整的人来，好像小了很多。
　　空气里的血腥味浓烈起来，铺天盖地。他突然非常想吐。

　　复仇女神的献祭场，他陷入了一个何等怪诞可怖的地方。
　　他想要呼唤诸神，话语却封在口舌底，无法说出他们的名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