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49、47. 释然于雪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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星期一——一个永远忙碌的日子。
城中座座有如魔方的豪华玻璃大厦重新转动齿轮,带动方格内刚刚经过短暂休养生息的男男女女在高密度的工作中不停地旋转。
在这样一个早上,有人削尖脑袋,为名利肝脑涂地,比如稳坐设计部总监办公室的丁伟;也有人无欲无求,只为生活毅然决然,比如穿梭在忙碌的同事间的崔易。
他神情泰然,表情淡漠,面对着最大的那间办公室大门,没有做半刻停留。平静地整理了一下呼吸,崔易轻轻敲开门,将手中握着的那张纸递到董事长的桌面上。
望着清晰地印刻着“辞职报告”四个大字的文件,江远竟一时半刻抓不到应该做出的反应。虽然他和崔易的关系在最近被搞得僵了又僵,但他怎么也没有预料到崔易会因此而放弃留在“圣曦”——这个他为之奋斗了将近八年,播撒了一切梦想的地方。
何况,他真的没想过让崔易走。
“能给我解释一下原因吗?”即便内心波涛汹涌,可处变不惊永远是江远的外表最先做到的。
“没有什么特别的原因,我的工作合同今天正好到期了,每年我都要求人力部自动为我续约,只不过今年,我不想再续了。”
江远丢开深沉,一下子站起身。“崔易,你到底抽什么风,说走就走?是不是还在埋怨我把你调到分公司的那件事?可你既然不愿意做,我二话不说就让你回来了呀?别像个小孩子一样胡闹好不好?”
“和那件事没关系。真正的原因是我参加工作的年数不短了,照现在的年龄,事业应该已经进入了黄金期,可现在我......”崔易停住,抿了一下嘴。“崇海的物价高,凝凝也渐渐长大了,过不了两年就得考虑托儿所幼儿园的问题,我想让女儿受最好的教育,你知道那意味着什么。”
“你指的是钱?”
崔易闭口不语。
“原来是这件事。崔易,我知道你现在的处境很尴尬,但是让丁伟代替你的位置真的不是我一个人说了算的,你不至于拿辞职来要挟我吧?”
崔易摇了摇头。“这不是要挟,是我的请求,也是我的权利。江远,我不像你,能活得那么轻松,我有家庭,老婆孩子丈母娘全栓在一起,锅碗瓢盆吃喝拉撒,一样也逃不掉。要想让她们过上好日子,我自己就不得不变得自私。”
江远的眼睛微眯,话语也开始转冷。“听你的口气已经找好下家了?”
“是的。”
“哪里?”
“‘天威’。设计部总监兼首席设计。”
“‘天威’?哼,‘天威’......”江远声音低沉谙哑,深邃的双瞳在一遍遍的默念声中由黑转红,只因他最好的伙伴,最棒的先锋弃他而去,转投最最强劲的竞争对手的怀抱中。
“砰”地一声,江远双手按压在桌面上的辞职报告上,牙关紧咬,目光愤然,他探过身,用最低沉的嗓音压抑地说:“你是看我降了你的职就跑到别的公司去报复我?你可真做得出来!”
“我这么做只是为了老婆孩子而已!”
“好,好,你心疼老婆孩子,我理解你,你能不能也替我考虑一下?先忍一忍,给我一段时间,我肯定会让你恢复原来的职位,我会把一切都安排妥当的!你还不相信我么?”
“莫非你是想故技重施,找个借口把丁伟也弄到外地去?他是公司的元老了,跟了你这么多年,没有功劳也有苦劳,今天的位子他当仁不让。”
“他是元老,可你的能力无人能及!为了你我不怕得罪任何人!”
“江远,你想要留住我,是为了公司的利益,还是为了我们的友情?”
江远看着他,目光没有丝毫躲闪。“都有!”
几丝轻蔑突然在崔易平和的眼波闪过,他很想再给江远出一个问题:两者对你来说,谁更重要?
然而最终说出口的只是另外一句。“如果真是你所说的那样,就让我走吧。”
一抹卑微的渴求蓦然划过江远的瞳孔,很快,很淡,却还是问出:“真的不想跟着我了?快三十年了啊。”
崔易的手指抚上那张辞职报告,轻轻向前一推。“朋友可以照做,其他的......就善始善终吧。”
江远后退几步,回做到高背的老板椅上。委曲求全的神色消失不见,威严霸气的风范重新伴随着平和的呼吸由内而外散发开来。
他安之若素,不怒而威,从此,那个和崔易疯玩野跑一同长大的江远,那个在崔易面前畅饮痛哭柔弱无助的江远,那个同崔易力争上游共创辉煌的江远,永远永远停留在面前人拿着那张签过字的纸,迈出董事长办公室大门后的记忆里。
崔易走后,江远若无其事地继续开始工作。钢笔在文件上划拉了一会,他突然停了下来,并在几秒钟之后,拨通了财务室的电话。
“喂,小王,请给崔设计师结一下账。”
......
“别管以前,他现在是什么职位,就按什么职位算!”
......
“这次例外,不到月底,做到哪天,结到哪天,一分一毛也不多加!”
财务室的会计在公司工作了这么多年,还是头一次听到老板因为工资的问题发这么大脾气,吓得大气儿都不敢出,只得连忙称是。
可即便如此,她在放下电话的那一刻还是真切地听到了听筒另一端传来的摔东西的声音,哗啦啦响成一团。
窗外又是白茫茫一片。
这是一个银装素裹的晚冬之月,这是一个粉妆玉砌的早春之时。萧晗虽然怕冷,可他并不那么讨厌雪,因为“瑞雪兆丰年”,不管准不准,起码是个盼头。只不过今年的雪似乎下得过于频繁了些,让他祈盼风调雨顺的同时,总是带着那么一点点摸不到源头的忧虑。
崔易回来了,可他也彻底离开了“圣曦”,个中原因萧晗不想跟江远探寻。他还记得崔易辞职的当天晚上,江远就那样一言不发地把自己关在书房里,闷了一夜。只不过从第二天开始,他的江远又恢复了以往的精神状态,甚至还还说出几句抚慰的话语给萧晗听。
只要是朋友,在不在一起工作又如何?
萧晗把头靠在办公室的窗户上,眺望着挂满“玉涛”的窗棱树杈,懒懒地地说了一句:“下吧,下吧,反正很快就春暖花开。”
当当当。
楼下的小服务员敲了几声办公室的门,笑眯眯地探进来一个小脑袋。
“晗哥,有人找。”
萧晗应了一声,走出门。
“是位帅哥呢,给我介绍介绍呗?”小服务员追在身后,显然变成一位小花痴。
“死丫头!”
店里的人基本都认得江远和钟强,既然不是他们俩,又有谁会在大雪天里来找自己呢?萧晗带着疑惑跑下楼,在饭店的正门旁边,知道了答案。
绒白的雪花在那人的头上身上落满一层,灯光一照,晶莹无比,煞是好看。不过,比这更好看的,是他嘴角透出的真挚的笑。
他说:“有时间吗?想请你喝杯咖啡。”
“现在?”
他又笑了一下,点点头。“不会太久。”
“最近生意怎么样?”
路边的小咖啡馆,典雅,怀旧,名字却起得不好,叫做“过客”。或许就因为这个名字,咖啡馆很是冷清,恋爱中的情侣绝不会前来光顾,怕就怕一杯咖啡下肚,情人从此变为过客。
可萧晗不怕,因为坐在对面的并不是他的情人。
“比不上先前了,不过也还说得过去。现在光华路上的饭店越来越多,竞争也越来越大了。”
崔易自嘲地说:“说起这做生意,我是一点都帮不了你,你还是多从你家那位身上那多取取经吧。”
“嗨,他是做大生意的,我这小本买卖要是跟他去讨教,还不被笑话死?干了这么长时间的餐饮,我也摸索出了一套门路,眼前的这点困难,还难不倒我。”萧晗突然话题一转,“你呢,新环境还适应吗?”
“还行,老本行,干着顺手。”
“那就好。”
萧晗本来还想问问他到底为什么放弃原先的工作,话到嘴边,最终还是没说出来。崔易从不是个冲动的人,离开“圣曦”,也肯定有他的想法。既然已经走了,那些有的没的,甚至是挽留的话,还是没必要再说了吧。
一时半会没找到接茬的话,萧晗只好闷着头假装喝起咖啡,周围沉默了下来,气氛有些尴尬,然而比这更尴尬的还是当他听到崔易毫无征兆而问起的问题。
“他对你,还好吗?”
“嗯?”萧晗当即一愣。
“我是不是没资格这么问?”
萧晗摇了摇头,随性,却无比真诚。“不,你资格大着呢,因为你是我哥。江远对我很好,你和他永远都是我最亲的人。”
“我也很高兴能有你这么个弟弟。”轻启笑靥,崔易满目如水,浸泡着释然 ,浸泡着坦荡,浸泡着幸福。“我想明白了,江远才是那个值得你相伴一生的人,而我也要好好陪着另外一个人走完这一辈子,她的名字叫许柔。萧晗,谢谢你当初的坚持。”
“易哥,你能这么想,我真的很高兴。”萧晗激动得举起咖啡杯,“来,咱们以咖啡代酒,干了这杯!”
“你也不嫌烫!”看到萧晗被烫得直吐舌头,崔易不禁哑然失笑,当然,按照萧晗的规矩,他也端起杯子,喝了一大口。
“怎么样?这几天小两口过得超滋润吧?”萧晗的眼神里有股那种劲儿,坏坏的。
“爽到不行呢!”崔易也配合着他痞了一把,不过转眼之间他又恢复了文雅的作风。“我现在越来越能觉出小柔的好,我要好好珍惜她,好好去疼女儿,让她们永远都开开心心,快快乐乐。萧晗,你和江远也要如此啊。”
萧晗摆出一个“OK”的手势。“我许过愿,还发过誓,双保险,肯定没问题!来,再干一杯!”
浓稠的咖啡,滑过味蕾,抚过喉结,香郁注满腹腔,感然布满心绪。人这一辈子,难免走些弯路,好在自己应该还不算跑得太偏太远。
对于萧晗,崔易始终保有不可言说的一份情,一种最表象却又最抽象的心灵触感,就像一颗灵动的火种,触摸不到具体的形状,却能真实地感觉到它的温暖。
不奢求星火燎原,只望将这颗火种掩埋,在心田的角落里保留一点点幽幽的光亮。
萧晗,你是一块薄荷糖,晶莹,剔透,能将你含在口里的,永远是那个用味蕾融化心扉的男人。而对于我自己,闻过那种清凉的味道,就已足够。
......
车笛如鼾声,懒散地哼鸣而至,晚点的火车拖着沉重的步伐终于迈入崇海。
夜幕之中,站内车影飘闪,人影攒动,江远弯腰看了看模糊不清的玻璃窗外,竖起羊绒大衣的衣领,随着嘈杂的客流一齐涌出。
由于大雪突降,崇海机场及周边主要高速公路均相继关闭,这让在外地开会的江远不得不靠其他交通工具返回崇海。而这个时候,火车成了他最可靠,最快捷,也是最唯一的选择。
春运已过,可恶劣的天气让崇海的火车票进入堪比头奖彩票的紧俏状态,也让这位衣冠楚楚的大老板体验到贼眉鼠眼购“黄牛”的生动经历。
然而这还不够。
一路站回来的十几个小时里,烟味汗味口臭味,饭味菜味厕所味,各路乘客齐心协力,酿制而成。“有毒”气体飘荡在拥挤狭窄的车厢内,江远不吃不喝,却足足吸了个饱。
其实他满可以再等两天,等雪停了,机场开了,舒舒服服地乘坐秘书为他预定的头等机舱。可一想到很快就能拥抱小东西性感的身躯,感受他那副欲拒还迎的小贱样子,江远便觉得哪怕自己敢着牛车回来都是幸福的。
摆脱了车厢里令人作呕的味道,江远赶忙大口大口地呼吸,新鲜的空气伴着雪花飘到胸腔里,有些凉,也有些舒服。这个时候,晗晗应该还在餐厅里,江远平时并不是浪漫派,但是今天......
他看了看表,朝着一家别致的鲜花店走去。
新雪依然洋洋洒洒飘向地面,踩上去绵密松软,就像他此刻窃笑的心。
“好大的雪呀。”
悠悠光华路,白雪飘飘,望不到尽头,但是“远晗餐厅”已然出现在视野之内。
“别看下得大,天却不那么冷了,我想这是最后一场雪了,用不了多久就会全部化掉。”
“是啊,春天就要到了。”崔易满眼期许,遥望落雪的天空。
萧晗也喜笑颜开。“我最喜欢的就是春天,一年开头,干什么都有劲儿!诶?你接下来有什么目标没有?”
“马上就要参加一个设计大赛,已经开始准备了,嗯......告诉你,名叫‘腾海SOHO’。如果这次能拿奖,我就带全家来个澳洲行。”
萧晗“砰”地在他胸口捶了一拳。“放心吧,大奖非你莫属!”
“多谢你的吉言!一年之计在于春,咱们一起加油!”
“必须的!”
“你怎么拽上东北味儿了?”崔易好奇地问。
“新学的,艺不压身,哈哈!”
崔易也不住地跟着笑,突然停了一下,他说:“萧晗,我们拥抱一下吧。”
面对着那张温文而热切的面孔,萧晗跨步向前,他张开双臂。
“必须的!”
通明的灯火下,两人紧紧相拥。簌簌的雪花飘向红润的脸颊,沾上睫羽,落上鼻尖,划过薄唇,最后变成晶莹的水珠。雪很凉,心却热,波折已止,踌躇不再,萧晗从未有此刻般渴望珍惜这宝贵的友情!
那一刻,他笑着。
也正在那一刻,小街对面静止的暗影悄然离开,大束的红玫瑰散落在雪地上,晶莹又凄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