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水神青辙》青辙

12、魔界（三）

　　深夜将近，已经添了不知几回灯了，仅有房凝与魔君两个人的宴会即将结束。青辙僵着身体坐在那儿许久，全身酸痛，于是小心地活动了一下筋骨。
　　堂堂魔君已然歪倒在座椅上，毫无威严可言。
　　青辙拿过房凝的酒杯，添了一点酒，起身向魔君敬酒：“妾身敬魔君一杯。”
　　“哈哈，好，”魔君摇摇晃晃地也举起了酒杯，看了青辙一阵，陡然间变了一副模样，怒不可遏地拂袖起身，作势要走。
　　美人儿梨花带雨地拉住了魔君的袖子：“魔君大人，你又喝醉了。”红袖拭泪：“每每魔君唤我来，总要喝醉……”
　　魔君急躁不安地在前方徘徊。过了一会儿，猛地一指青辙道：“你这婆娘，不知道和谁鬼混去了？”愣是把知己房凝看成情敌：“你们这对狗男女！来人啊，活捉了，我要让你们求生不得，求死不能！”
　　窗外传来了轰隆隆的雷声，闪电交织在辽阔黑暗的夜空。继而大颗的雨点噼噼啪啪地打在阶上。沉重的大门在狂风中艰难地晃动。
　　青辙这回是真的吓住了。
　　原本以为这是打听消息的最好时机。没想到魔君大人发酒疯竟是这样一番吓人的场景，看他这模样，是什么也问不出来的了。
　　她不禁抬头看了一眼房凝。房凝并未看她，却将她揽在了自己的臂弯之中。她的心砰砰地跳起来。
　　窗外依旧是风驰电掣。房凝任那魔君胡言乱语，兀自拉着青辙往殿外走去。身后的红袖美人儿紧紧抱住魔君，已然哭成了一个泪人儿。
　　场面有一种奇异的混乱。
　　青辙恍恍惚惚地，总觉得这一幕是自己梦了许多回，期待好久好久了的——房凝将自己从混乱中救出，走向宁静与尘埃落定。可是怎么看房凝，怎么就觉得像他这样的人，自己应该从未见过。

　　行至殿外，房凝放开了她，负手而立的孤傲模样让她觉得根本没办法触及。
　　“出来吧。”房凝清冷道。
　　只见暮瞠从附近的草丛中走了出来。头发蓬乱，衣衫褴褛。他走上前，拉住了青辙的手。
　　房凝转身背对着他们。
　　青辙只愣愣的。暮瞠拉了拉青辙，轻声道：“这房凝是个好人，我们趁现在快走吧。”
　　“噢。”青辙点点头，再次看了看房凝的背影，然后任由暮瞠拉着自己离开了。

　　经过了那座窄桥之后，两个人就加快了速度，一路狂奔。这一晚上的魔君有些不正常，连同那些守卫也有些不正常。青辙想着这个时候，若是神界攻打魔界，说不定完全能挫伤魔界的锐气。顺便也能挫挫那房凝的傲气。
　　这样胡乱想着，两个人已经离开了魔界。
　　从魔界前往无歧山的必经之路上，黑夜之中突然冒出两个人，拦住了他们的去路。青辙猛地一惊，回神的时候见到原来是昭离与星罗。
　　昭离等到现在，已是非常急切。他不由分说将青辙拉在怀里，笑着说：“终于回来了，没发生什么事吧？”
　　暮瞠那只拉住青辙的手，这时候自然而然地松开了，想着在魔界的事儿，有些怅然若失。星罗扯了扯他的袖子，小声道：“没事儿吧？”
　　暮瞠垂下脑袋：“回去再说吧。”

　　其余人在无歧山顶的剑林之中预备了美酒佳肴，已经等候多时。星罗与昭离拉着面无表情的青辙与暮瞠走入了剑林，才到剑林入口处，大师兄就走过来，逐个检查他们。
　　“还好吧？都没有受伤？”
　　星罗咧嘴笑着，转了圈给玉林看：“大师兄，好着呢。”
　　玉林看了看失魂落魄的青辙，有些忧虑：“小师弟怎么了？”
　　星罗撇了撇嘴，表示毫不知情。昭离将青辙拉到了人群中，与众人一道坐下。然后拿了一坛酒，往上一跃，坐在梨树间望月品酒。梨花瞬间落了一地。
　　“暮瞠，发生了什么事了？”
　　暮瞠思索措辞，正要开口，却见青辙恢复了正常，对师兄们露出一个与往日无异的灿烂笑容道：“没事。”继而皱眉，不好意思道：“就是没有打听到什么消息。倒是魔君的家事，我知道了一些。”
　　认真听着她说话的齐喑听了这话反而更有兴致了：“家事？小师弟被魔君看上，正预备翻云覆雨，突然抢出一只母老虎，对小师弟狂吼：呔！大胆狐狸精，竟敢勾引我相公——”
　　老三揶揄道：“齐喑师弟莫不是有过这经历，怎么这么了解？”
　　齐喑汗颜。
　　暮瞠冷冷瞟了齐喑一眼，齐喑低下头去。
　　“只知道那魔君的妻子跑了，魔君仿佛有了个情敌——”青辙点点头，道，“嗯，事情就是这样了。”
　　星罗道：“那我打听得可能就有用些了。我那条路走到底是魔界练兵的地方，隐约听到几个魔兵在说地火书的事儿。此事有可能是真的。要不然就是魔君想找师父的麻烦，伺机将我无歧山毁于一旦。”
　　往日里嬉皮笑脸的无歧山众子这个时候同仇敌忾，纷纷义愤填膺：“这榕延魔君！他忘了上回师父打得他落荒而逃了？”“法力低微还如此嚣张！”“真是不知死活！”“可恨之人必有可怜之处啊！他所剩时间不多了。”“待我带上几个兵杀他一个片甲不留！”
　　一阵愤慨豪言之后，又安静了下来。青辙想着房凝的背影，喝酒都不怎么有兴致。
　　人群中仅齐喑一人嗅出了这桩事中的八卦味道，抓住方才青辙说的不放：“那魔君有没有将你扣下，以刺激那跑了的妻子？”
　　“没有，”青辙还没有反应，暮瞠就率先斩钉截铁地给了个否定的答案，并试图解释，“先前……青辙闯入了魔君的贵宾所住的宫殿。青辙化装为宫女……”说到这慌忙补充：“之后我为了找寻小师弟，也化装为了宫女……”
　　齐喑看了一眼小师弟，明显地表露出垂涎之意。
　　暮瞠不理他：“然后阴错阳差地……被那贵宾指定为女伴，与他一同赴宴。”这时候青辙突然脸歪口斜，不断地朝暮瞠使眼色。他急忙结束话语：“当然，中途小师弟逃了。之后再次化装为宫女，与我一同潜入大殿。”
　　约吾瞪大了眼睛：“赴宴？宴会中就这贵宾与魔君两位？”
　　“确实只有这两位。”
　　“哦，”玉林抚摸着腰间的剑思索道，“那么这位贵宾与魔君的关系非比寻常了？”
　　“魔界上下都对这位房凝大人仰慕得很……好像是魔君的……”
　　梨树间的昭离突然惊诧问道：“你说谁？”
　　暮瞠听到昭离的声音就觉得有些不耐烦，懒懒地重复道：“房——凝——”正要拐弯抹角讽刺昭离两句，却听到砰的一声，昭离手中的酒坛子落在地上，碎了。
　　好好一个眉眼俊秀的少年竟似傻了，在梨花间喃喃道：“房凝，房凝……”暮瞠凝神细听，似乎还听到“他也回来了么”这样的话。
　　将目光从昭离身上移开去找小师弟的时候，发现小师弟的小脑袋以手为枕，面对着星空，安然睡着了。
　　看来是累了……暮瞠自然而然地上前，背起了小师弟。自从上回将小师弟抱回茅屋之后，他就越来越恬不知耻了。总觉得小师弟在自己跟前，不抱他是再痛苦不过的事情。
　　奇怪，奇怪。他抬眼看了看昭离，后者根本就没有注意到他。于是一路哼着小曲儿，背着小师弟，一边欣赏夜景，一边缓缓朝茅屋漫步前行。

　　祈新与约吾偷偷走在一条小路上。因为他们某一次一同去山腰砍柴，在一片不知名的林子中发现一种菌类。在锅里用水煮了，放些调料，尤其美味。所以两人曾多次约好，前去吃菌。
　　这些菌类并不多见，两兄弟为了更好地占有它们，从来都没有让师兄们知道。这回也是一样。他们要悄悄地，小心翼翼地，趁着这月黑风高。
　　两兄弟蹑手蹑脚啊——
　　即便流了口水也要默默地擦干净啊——
　　馋啊——
　　就要到了啊——
　　突然就听到前方响起了一串歌声，是他们以前从来没有听到过的。
　　这无歧山上，就只有齐喑与大师兄才会唱歌。今晚的会是谁，难道是新近修炼成精的虎豹之类？
　　两人放慢了脚步，躲在草丛里，偷偷朝那个方向看——
　　原来不是妖精，是暮瞠师兄啊。约吾笑了笑，作势要跳出草丛欢快地朝暮瞠打一个招呼，却被身边的祈新死死拉扯住了。
　　“祈新，作甚？”约吾皱眉。
　　祈新道：“别忙着出去，看清楚再说。”
　　约吾又安静下来，狐疑地看了看他，又去看暮瞠师兄。
　　无歧山有一个大湖，多个小湖。此时暮瞠坐在无歧山最僻静也最美的小湖边的石头上，不时地从湖中掬水，擦拭着身边另一个人的脸庞。呃？约吾愣了，眯着眼睛仔仔细细地瞧那位安然躺在暮瞠身边的少年。月光将两个人的身影照得美轮美奂。
　　“小师弟。”祈新道。
　　“嗯，是小师弟没错。”祈新又道，说着说着声音都颤抖了。
　　约吾眨巴着眼睛问道：“他们两个人在……？”露出一个天真而疑惑的表情。
　　祈新沉痛地叹气，眼睛依旧对着那两个人猛瞧。这时候暮瞠擦干净了小师弟带着汗水的脸庞，开始凝视着小师弟。
　　“约吾师弟，”祈新道，“这是一桩了不得的秘密啊。”
　　“什么秘密？”
　　祈新挥了挥手，示意约吾靠近。等约吾将脑袋凑了过来，祈新狡黠一笑，在约吾耳边轻声道：“我知道这个秘密啦——小师弟果然能用眼神治病。”
　　约吾惊道：“此话怎讲？”
　　祈新眨了眨眼睛：“你傻啊？暮瞠师兄最近该是得了什么病，所以偷偷扛了小师弟过来，看着小师弟的眼睛。这样的话，他的病就会好啦。”
　　“八师兄，你真厉害！”约吾朝祈新竖起了大拇指。
　　“小师弟上回还骗我，哎，真令人伤感。我再与你说……”于是再次靠近约吾的耳朵，与他说着悄悄话。才说了半句，大师兄的惊吼如同惊天闷雷：“你们两个！”
　　两兄弟全身一抖，吓傻了似的看着突然出现的玉林。
　　“大师兄。”
　　“大师兄。”
　　玉林站在他们面前负手而立，沉痛地垂下了眼睑，看都不愿意看他们：“都已经被我发现了，还想说什么？”
　　什么！都还未到那片林子，大师兄就发现我们吃独食的事了！两个人不约而同地露出了惭愧的表情，认罪态度良好地将手伸给大师兄，像两个孩子似的：“大师兄，请给予惩戒。”
　　玉林原本不想承认方才看到两人肢体交缠的情景是事实，想听听两个人的解释。没想到两人都这么快承认了，玉林甚觉疲惫。他用手撑住脑袋道：“罢了罢了。你们去吧。”
　　约吾正要撒欢走掉，又被祈新死死拉扯住了。
　　见着两人拉拉扯扯，玉林也懒得说什么，瞟了一眼就眼皮往上翻，看星星。
　　祈新道：“大师兄，你不会告诉其他师兄吧？”
　　玉林想着那天师父训斥自己时说的话，又想着暮瞠与蛰久，祈新与约吾，鼻子一酸，险些落泪。他用袖子挡住眼睛转了个身道：“那是当然。你们去吧。”
　　祈新得到保证，拉了约吾欢快地走开了。临走之前不忘透过草丛看一眼——那边当然是空空如也了。暮瞠当然不会在听到了大师兄的声音之后，还带着小师弟花前月下。

　　这一夜无歧山上，只有昭离一个人过得恍恍惚惚，一夜未睡。
　　初来无歧山顶的时候，昭离庆幸自己在房凝之前找到了青辙。他以为过去的一切都被推倒，都消失不见，比如与青辙青梅竹马的房凝，比如青辙爱房凝这件事情。他以为新的一切不久后就被建立，比如他成为了青辙的青梅竹马，青辙爱上了他。
　　在此之前，虽然还未有这样的预兆，虽然凭空遇着了一个情敌，他对此依旧充满希望。
　　今日房凝这个名字出现，不知为何，总给他一种时间后退的错觉。
　　或许什么都没变呢？
　　或许时间只是一种循环呢？
　　就这样坐在梨树上，想到了天明。当清晨的第一缕阳光暖融融地照在他身上，让他嗅到了一丝春日的气息，他腾云飞到了青辙屋前，一脚踢开房门，径直走到青辙床前。然后一把将乍然惊醒、睡眼惺忪的青辙揽入怀中。
　　对面床上的暮瞠缓缓地坐了起来，木然望着他。
　　满世界都是青辙的气息。昭离抱着她缓缓笑了，仿佛冰雪初融。
　　于是青辙听到了莫名其妙的一句话：“这样我就又充满信心了。哎，这世界真好——”
　　实在没有耐心的她，顺着被吵醒的盛怒，甩开了昭离，连踢三脚，直将昭离踢出了十米之外。
　　暮瞠脸上的表情在转而变成惊恐。
　　而青辙盖好被子，翻了个身，又继续睡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