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蚨游》雁**声

8、初识情愁（上）

　　诚天元年，慕容晟初登大宝，年仅七岁。同一年，季敏谦十四岁，正是苍朝男子成年，授元服礼的年岁。

　　自慕容晟登基之后，年纪虽轻却是一身重任。朝事上有皇后上官云曦辅佐，殿上旁听，虽然所有的立法批注都该由慕容晟完成，实则却是上官云曦代为管理，名为太后，实则君王。上官一族在朝中势力极大，上官云曦更是一直名誉天下，加之慕容晟确实年纪尚幼，因此朝中对她执掌大权并无太多质疑。

　　只是对于慕容昊轩骤然离世，无人明面上说明，可私下却都明白，先帝是为何而去。先帝对路子清的情天下皆知，更是广为传颂，上官云曦身为慕容昊轩正妻，亦是路子清的胞妹，起身份一直以来自是尴尬。

　　如今前车之鉴，更是对慕容晟管教颇为严厉。

　　时刻教导他不可因私忘公，更教导他天下之重任皆系他一人，一人与天下万人相比，孰轻孰重。

　　慕容晟在宫中生活，对于慕容昊轩与路子清的事情，并非毫不知情。他对父亲与母亲之间这段错综复杂的情感不甚在意，但听得多了，心中却对衷心只爱路子清一人的慕容昊轩尤为敬佩，因此对上官云曦的教导不以为意。好在季敏谦在他身旁晓之以理，才免于他与上官云曦言语冲突，面上对上官云曦的说辞毕恭毕敬，心下却是暗藏他意。

　　较之上官云曦对慕容晟的严厉，陪在慕容晟身旁的季敏谦，知年幼丧父的少年对父亲有着一份埋于心底的崇敬，也知他对父亲的爱慕，心中倍感心疼，想起自己年幼丧母的幼妹，总是将两人放在一同比较，将心比心，对慕容晟便是不忍苛责，多了份包容。

　　相较于母亲上官云曦，慕容晟更加喜欢季敏谦。对于本就身在宫中，周围没有多少同龄孩子相陪，季敏谦于慕容晟而言，亦父亦兄亦友，格外特别。

　　得知今年季敏谦年满十四，将要成人，早元服礼几日，慕容晟便开始满心激动，坐卧不安。一时想着要送季敏谦一份大礼，表示心意，一时又想着，要给季敏谦一份今生难忘的惊喜。

　　既是要准备惊喜礼物，便要做足心意，又要瞒着对方。只是季敏谦最会识人。若说是蒙骗别人，慕容晟尚有信心，可若是说瞒着季敏谦，只怕一个眼神就要被对方看出来。想到这里，慕容晟不由的满腹愁肠绞在一起，一夜辗转反侧，难以安枕。

　　清晨到了上朝的时辰，只好起身，映着镜子中自己肿胀的双眼，慕容晟大大的吓了一跳。

　　瑞福见了，更是心惊肉跳。如今太后最为看重的便是皇上，若是叫她看出皇上这般憔悴，只怕这一屋子服侍的人都要换人，自己自然也是好不到哪里去，只怕只能和当初随处调情，不幸被皇上看到又告知太后的两名下人一样，身首异处了。

　　想到这里，瑞福打了个寒颤，一边小心翼翼的伺候慕容晟更衣，一边低声问道：“皇上这是怎么了？昨夜睡得不好么？”

　　慕容晟打量瑞福几眼，过了片刻，才长长叹出口气，学着大人的口气说道：“是有些心事。”

　　所谓少不识愁，七岁的慕容晟不过半大的孩子，居然说着自己有心事。瑞福惊得手狠狠的抖了一下，忙上前关心。

　　“不知皇上有何烦心事，可否让小人替皇上分忧？”

　　斜着眼睛，挑着眉毛瞟了瑞福一眼，慕容晟没有回应。既是惊喜，又是心意，自然不该假手于人，更何况若是心底的秘密叫旁人知晓了，难保不会泄露出去。于是，苦恼着该如何奉上一份大礼，又要贴心，又要令人难以忘怀，慕容晟在朝上因苦思这件事而恍惚无神，错听进言。事后被上官云曦严厉的教导了一番，心底更是郁郁不欢。

　　过不多时，便是与季敏谦一同听课的时辰。往日他见了季敏谦便是欣喜若狂，虽不至无状，却总要季敏谦陪坐身旁，看着对方目不转睛。今日见了季敏谦却如同见了洪水猛兽，忙不迭的低下了头，避开了眼。季敏谦虽然心觉怪异，却也没有多说。

　　陪着皇上，听着太傅授课，王允所讲的季敏谦早已熟识，思绪便不由自主飘到了其他地方。想起这次莫紫霄将军回京述职，昨日跟随父亲去了将军府，正巧见到了莫紫霄的女儿，比他小了五岁，今年刚满九岁的莫婷嫣。

　　莫家的千金虽然只有九岁，却已经颇有乃父之风，大家之气。季敏谦带着季敏彤一入将军府，便被莫紫霄以都是孩子的缘由，与莫婷嫣打发到了一处。莫紫霄虽是大家，却因常年在外带兵，倒也不拘小节，直接命人带了两人去了莫婷嫣的闺房。

　　季敏谦颇为不自在，毕竟自己已近成年，又是男子，这举动实为不妥，只是看在将军盛情款款，父亲未加阻拦，幼妹又是片刻离不开自己般，紧抓着自己，一脸的紧张。他知晓季敏彤畏生，只好作陪。

　　他只当莫婷嫣与季敏彤相差不过两岁，也是个孩子，只怕是莫紫霄晚来得女，骄纵任性，唯恐她欺负敏彤，自己应付不来。一直感到头痛不已，直到在莫婷嫣闺房外的花厅下，见到抚琴而坐的本人，端庄秀丽，虽仍未退去属于少女的憨稚感，却也可以感受到那种平易近人的亲切感。

　　季敏谦当时就怔怔的站在花厅外，半晌没有出声。

　　直到一首曲子结束，被季敏彤唤了一声，季敏谦才回过神，霎时满脸通红，一脸羞窘。

　　莫婷嫣也是此时才注意到门口有人，与季敏谦看做一处，乍见一身儒雅的季敏谦，竟也是一时羞得满脸通红，连忙垂头不语，一脸局促。

　　两人站着都很尴尬，好在莫家的下人都很识趣，忙替两人介绍，又将将军的吩咐说了一遍，莫婷嫣才红着脸应下，牵起季敏彤另一只手，将两人请入了花厅。

　　季敏谦平日时常出入宫中，见过不少年幼宫女，但在其余时间，却是足不出户，多为读书，照顾幼妹。因此他所熟识的女子除去已故，温柔典雅的母亲以外，便是体虚娇弱，怕生内向的幼妹。

　　他亦见过宫中的女子恃强凌弱，盛气凌人。因此对于女子，他的认知便只是这般，见到莫婷嫣这般温柔体贴，落落大方的女子心下难免有些惊讶。

　　起初两人对那过于唐突的见面甚为拘谨，彼此只是寒暄几句，便再无言语。如此尴尬的饮茶呆坐，好在身旁有个季敏彤，她虽然怕生，可见了莫婷嫣面容姣好，又与自己差不多大，便生了亲近之意，拉扯了莫婷嫣的衣袖，低声呼唤。季敏彤介入其中，才叫两人撇开了尴尬。

　　莫婷嫣对这对兄妹颇有好感，便同季敏彤说话，季敏谦更是对幼妹关爱有加，一同参与。起初是两人围绕着季敏彤，不知何时开始，两人兴趣相投，竟说到了一处，便似寻得了知己，越聊越投机，反倒是季敏彤坐在一旁，一手拉着一个，乖巧的听着。

　　离去之时，季敏彤竟是颇为不舍，拉着莫婷嫣的衣袖不愿松手。季敏谦心中也是意犹未尽，于是竟主动邀请莫婷嫣来家中做客，望她可以多陪陪季敏彤。莫婷嫣欣然接受。两家大人并未多说，反而看着两人，一脸笑意，不住点头。

　　之后便是定下今日午后，莫婷嫣会来府上。

　　季敏谦一想到这里，就觉得昨日的自己太过唐突，顿时脸上发热。心下既是期待，却也有些不知名的心慌尴尬。

　　他分着心神，不知一旁的慕容晟也在分着心神。不时低头皱眉，不时瞟向季敏谦。便是这一眼，刚好看到季敏谦红了脸颊，一脸的似笑非笑。慕容晟看的几分痴然，可转念便是满心的怒火。

　　这个时候，他季敏谦不心心念着自己，却要想些什么，竟还露出这等表情。

　　忍不住瞪圆了眼睛，鼓起了双颊，却不想自己是在课堂上。他几乎全部心思都放在了季敏谦身上，错漏了王允。忽听“啪”的一声，竟是书本敲在了自己面前的书桌上。慕容晟顿时惊得抬头，看到王允沉着的脸孔，不由心底一沉。

　　王允虽是臣子，可上官云曦却搬下谕令，学堂之上，无君臣之别，只有师长之分。若是慕容晟做的差了，师长自有资格惩处。但前提是惩处不可让慕容晟在旁人面前失了君威。课堂之上，除去陪读季敏谦，再无他人。因此王允若是体罚，亦不过分。

　　在王允初为太傅，慕容晟还是太子的时候，便被狠狠的处罚过。并非打的手板，却被王允以戒尺打在了手臂上，衣袖遮着，平时看不出来，但动作之间，却也是疼痛难耐。他曾哭叫着与上官云曦诉苦，却不想又被上官云曦训诫一番。虽然自他登基，王允便不曾厉言，只是他仍是心有余悸。

　　此刻见了王允沉下了脸，更是大气不敢多发，急忙求救般的瞟向季敏谦。

　　季敏谦也是被那一声响动惊醒，一边暗骂自己多心，一边心虚的看向慕容晟。见对方也是一脸惶恐的看着自己，心下一沉，不由与对方面面相觑。

　　王允心下扶额长叹，慕容晟少年心性，难以将全副心神放在书本他可以理解，但见季敏谦也是心不在此，让他实在不知如何责骂。如今慕容晟已经贵为一国之君，更是不能随意打骂，于是只好咳了一声，沉声道：“我方才问，何谓：君子素其位而行，不愿呼其外。”

　　这话出自中庸，意为君子行事，应克尽本分，于此之外，不该多行。

　　季敏谦脸上一红，别开了眼。慕容晟看着他微微一怔，随后不知怎地也是脸上微红，低下了头，看着自己手中的书册，抿了抿唇。他早已不读中庸，王允这话是提醒两人此刻身份。

　　王允又是一声咳，见两人都收了心神，才又开始教学。

　　之后，恍恍惚惚，两人也不知听入了多少，又被王允点醒了多少次，才结束了这一日的教学。两人各怀心思，倒是第一次慕容晟没有刻意寻借口挽留对方，直接放季敏谦回府了。

　　一连几日过去，眼见季敏谦元服之日将近，慕容晟对惊喜一事却是一筹莫展。他实在想不到季敏谦缺少什么，却又只能是他可以给与的。整日心神恍惚，心事重重，伺候一旁的瑞福看的清楚，陪同读书的季敏谦看的清楚，授课传业的王允看的清楚，就连一起上朝的文武百官以及太后上官云曦都看在眼里，十分清楚。

　　众人皆知皇上有心事，却没有一个人问的出来，就是瑞福这般贴心的，慕容晟也不愿告知。更遑论季敏谦和其他人，别人看的心急，慕容晟却毫不知情，更不知道上官云曦已经命令暗影暗中查找，何事自扰皇上。一经查处，就地正法。

　　宫中不时便有人失踪，却又无从查起，一时间人心惶惶。

　　慕容晟这一日仍是百转回肠，季敏谦担心，便要作陪，却被他赶了回去。待季敏谦离去，他便一个人无甚精神的来到后花园，整个人愁眉不展。

　　不想他人打扰，慕容晟甩开了跟着自己的下人，支开了瑞福，一个人躲在花圃后面，席地而坐，一手支头，全无德性。

　　慕容晟正在发呆，忽然听到花圃另一边传来人声，一听便是两个小姑娘，说的自然是些闺房密话。慕容晟向来任性，又加之年幼，不懂避嫌，反而靠近了花圃，静听两人交谈。只听那两人中的一个姑娘似乎有意离宫。

　　“我家的表哥已经提亲了，等过了年，我便出宫……”听得出这姑娘说话时，声音细腻，微微发颤，定是不好意思，一脸含羞。

　　“那真是恭喜你了，唉……只是不知道何时这等好事才能轮到我……”另一个姑娘却是语气欣羡。

　　先前那姑娘将自己的表哥夸奖了一番，听得另一个姑娘更是羡慕不已。慕容晟在后面却是听得连连撇嘴，心道这种事情有何夸耀，敏谦可是比那什么表哥好上不知多少倍。一时想着季敏谦如何温柔，一时又想他如何博学，竟是不知不觉开始出神。

　　“你若是出宫，便要同你那表哥完婚，日后两人双宿双栖……当真好过在宫中，为奴为俾……”
　　“嗯……表哥是老实人，虽然是个粗人，没有钱，也不能飞黄腾达，但是日后我们两人，便是不离不弃，一生一世，我也……心满意足了。”那姑娘定是极为不好意思，说话的声音越来越小，想必此刻是满面绯红。

　　慕容晟本在出神，却不想被听到那句“不离不弃，一生一世”，竟好似被雷劈中了一般。猛然站起了身子，却将后面那那俩个小姑娘吓了一跳，见识皇上，忙跪了下来。慕容晟痴痴的看着那姑娘，嘴角颤动，似在喃喃自语。

　　俩个宫女也不敢抬头，只得战战兢兢的跪在地上。

　　过了半晌，慕容晟才问道：“你们要如何许诺一生一世？”

　　两名宫女一时不解，低垂着头面面相觑，慕容晟忍不住皱起了眉。

　　“你表哥是如何许你个一生一世，不离不弃的？”

　　被问话的宫女稍稍抬眼，不是很高的慕容晟，那张稚嫩却有着不耐烦的脸庞就展露在眼前。慕容晟很有慕容昊轩的影子，只是偏偏那双眼睛似极了上官云曦，这般挑眉不耐的样子更是如同太后那严厉阴冷的感觉，顿时吓的那名宫女趴在了地上，不敢再抬头，更是不敢出声。

　　慕容晟又问了一遍，那宫女才战战兢兢的开口。贫苦人不比有钱人，可以三妻四妾。他们更加淳朴，成亲一事，在他们眼中，便是许诺一生一世，并无它意。

　　宫女不知慕容晟心中所想，只是将自己定亲一事告知。慕容晟心下颇为不以为然，在他看来慕容昊轩妻妾许多，就连上官云曦也是当中之一，只是他真心所爱却是另有他人，而这个他人还不曾与他有过婚约，因此完婚便是一生一世，于他而言实在难以理解，不由冷哼一声。

　　那宫女立刻吓得禁言。

　　另一名宫女也是心底惶惶，却仍是为姐妹不平，解释道：“我们这些女子，但凡求亲的男子，便是认定了一生一世，非君不可了。”

　　慕容晟一愣，听得“一生一世”竟是无视了那句“女子”，只想着对求亲的男子，便是认定一生一世……不由心中一动，双眼顿时一亮，整张脸也跟着明亮起来，霎时笑的如三月春桃般明媚，转身便走。只是走了两步，忽然想起这跪在地上的两个宫女，随意的摆手。

　　“恭喜你大婚，祝愿你与你心上人，白头到老，永结同心。”之后，便扬长而去。

　　那两名宫女见皇上走了，心神尤为平定，连忙便要离开，却不想身子还未起来，便觉得肩头一沉，被两名黑衣暗影按在了地上。接着脖颈上一紧，身子顿时腾空。

　　两名宫女吓的急忙闭眼，只能感觉到脸上有风呼啸而过，待再睁开眼时，人已经到了太后的殿内。

　　两人战战兢兢，不敢多发一语。上官云曦耳听一旁的侍卫细声禀告，随后便眯起了双眼看向这跪地的两名宫女。

　　“这世上不识身份，不懂规矩的人当真太多了。”她冷冷的瞥了眼那即将离宫的宫女，道：“既然不愿在这里，那就送你去另一个地方吧。我倒要看看，这一生一世能有多久。”

　　轻轻摆手，便有人将那宫女拖走。

　　另一名宫女吓的肝胆俱碎，匍匐在地，叩头求饶。

　　上官云曦又是冷冷一撇，道：“这世上多管闲事，搬弄口舌是非的人也太多了。”说着，又是一个挥手，那名宫女也被人带了下去。

　　之后，宫墙边的河里多了条冤魂，城内多了个被剜了双目，勾了舌头的女乞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