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38、口不对心(上)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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樊烈在宫中当值,知道今日是皇上生辰,中庭摆宴。巳时方过,他巡至中庭,听到琴声悠悠扬扬,一时心下感慨。想不到宫中请来的乐师也是如此与众不同。不由将这话说出了口,便被身旁随行的侍卫一声呵斥。
“你别胡说。”透过拱门,那侍卫指了指席间高伫的台子,道:“你可曾见过如此高贵的琴娘么?”
樊烈顺着他的手指看去,虽然距离较远,看不清楚那女子面貌,却隐约看得出那一身高贵,不由咂舌道:“还真是高贵非常。”尤其是那一身装扮,虽然雅洁,却也看得出富贵非凡。樊烈撇嘴问道:“那是谁?”
“那可是皇上的妃子,咱们的主子静妃娘娘。”
“静妃娘娘?”樊烈又看了过去。他自幼习武,夜间看物自是不在话下,隐约看着那女子低垂着头,在那台子上,独自一人,萧索孤寂。不由心底又是一声暗叹,这皇室的人不说藏龙卧虎,倒真是不懂得怜香惜玉,让那样一个漂亮的姑娘在台子上表演……
想的话还未说出口,耳边叮咚之声,时高时低。樊烈听着,渐渐也琢磨出了味道。
这琴声也是萧索的很……
他不由叹了一口气,抱臂不语。
他身边的侍卫也是重重的叹了口气,似有所感的说道:“真是可怜了她……”
樊烈挑眉,“这位妃子莫非是王大哥认识?”
侍卫听了,浑身打了个激灵,忙摇头道:“当然不是,这话你可别乱说。”随后在樊烈好笑又好奇的目光,叹了口气,道:“你不知道这位妃子的来历,我和你说,她可是莫紫霄将军的女儿,是……”
樊烈本不是个好奇的人,只是听着听着,却不得不啧啧称奇。想不到那女子原来竟是季敏谦的未婚妻,因被皇上看上了,被接入宫,之后又被皇上冷落,入宫快一年也不曾见过皇上一面。
如此说来,当真是可怜。可是转念又一想,莫非这静妃与季敏谦是前情未泯?所以季敏谦才会自己的妻子那般的无情无义,在她过身之后,便在外寻花问柳?一时想起晏如思,樊烈心中替她不值,更是心底鄙夷季敏谦。如今加之莫婷嫣,听着她琴声中寂寥之情,心中瞬间笃定,定是季敏谦始乱终弃,难为这女子入了宫还一心牵挂。
心下替莫婷嫣不值,更是替晏如思不值,于是一股脑,将怨气全算在了季敏谦头上,心中愤慨不已。
与他一起的侍卫只觉得樊烈忽然沉了脸,生了气。他觉得奇怪,不过平常樊烈便是个大大咧咧,敢爱敢恨的人,虽然这样在宫中极容易被人算计,但是他们这些侍卫,多是些血性汉子,反倒对这样的人极为喜爱。加上樊烈年轻,也就随他去了。
两人靠守中庭,随意聊着。过不多时,樊烈便将季敏谦过往种种,听了个遍。虽然是个侍卫所讲,多少与真实有所出入,但这并不影响樊烈将始乱终弃,放浪形骸的评语加在季敏谦身上。听了许多,除去这些,还加了不学无术。
最后他说道:“静妃入了宫,虽然是寂寞了些,但也好过跟着一个不学无术的浪荡子,被人在背后指指点点的好。”
侍卫见他如此定论,也不便多说,只得诺诺应了。
……
转眼便是两个时辰过去,中庭宴席还未散,却到了樊烈换班的时辰。
他换下一身严谨,踏着月色向宫外走去。待路过御医馆,见那里还亮着灯,不由心下一动,脚下跟着转了个方向,走了进去。
果然,在御医馆最内侧的桌椅前,季敏谦对这本医术正在挑灯夜读。
“这种时候,看医术可是为了临阵磨枪么?”
一声轻佻不屑的语气打破夜的宁静,季敏谦惊的身子一颤,随后抬起头,看是樊烈,眉头微皱。
“夜深了,不知道侍卫大人有什么事。”
“哼。”樊烈冷哼了一声,走到桌前,双腿一登,蹿到桌上坐着,居高临下的看着季敏谦。“季大人,咱们这是第一次在宫中见面吧?”
季敏谦微微颔首,“是,侍卫大人是在当值?”
“不是。”
樊烈撇了下嘴,就见季敏谦眼一垂,道:“我想侍卫大人也没有当值,不然不会如此无状,不知体统。”
他用书扫了下樊烈翘起的腿,面上没有不悦,但眼中却微微闪烁,只因樊烈身材魁梧,坐在他面前,刚好将灯火遮住。
樊烈听得出他话中暗讽之意,笑道:“我本来就是山野粗人,当然不能和季大人你比了。”
这话透露出一股酸气,更有着一股鄙夷。季敏谦皱了下眉,知道对方来者不善,只得放下书,起身看着樊烈,认真道:“不知大人深夜到此,有何要事?”
“怎么不坐着了?”樊烈有些得意的挑了挑眉。
季敏谦扫了他一眼,别过头道:“我不习惯抬头看人。”
这话说的樊烈心头一阵不爽,待要发作,忽然手腕上一沉。他顿时一惊,猛地将对方的手甩开,吼道:“你做什么?”
季敏谦挑了下眼皮,道:“把脉。”
樊烈看他这不咸不淡的样子,心里便是一阵火起。他也不知怎么,见了季敏谦便沉不住气,更甚者竟然让对方抓住了自己的脉门,这对于一个习武之人而言,可是件不得了的事。他正瞪着对方反省,就见对方转过身,淡淡开口。
“观侍卫大人的脉象,平稳厚实,并无病患。不过倒是有几分虚火,可就药调理一下。”季敏谦说的一本正经,走到药柜前,便要抓药。
樊烈皱着眉,走过去一把抓住季敏谦的手腕,质问道:“你干什么?”
季敏谦挑着眉,用一种看白痴的眼神看着他,淡淡道:“抓药。”
樊烈嘴角抖了抖,甩开他的手,道:“我没病。”
季敏谦没有停下抓药的动作,道:“我看你脉想中,肝火淤滞……”
“这是病?”樊烈挑眉。
“不是病,但是久了……”季敏谦话未说完,就被打断。
“没病我吃什么药。”扯着季敏谦远离药柜,就看他沉沉的目光看着自己,让他又是一个心慌,手一抖,甩开了对方。
季敏谦也没有坚持,垂了垂眼睫,没再说话,折返回自己的位子,取过方才那本医书,又看了起来。
樊烈见对方不理自己,先是错愕,随后生气。走过去,一把抄起对方手里的医书,在对方不得不无奈的抬眼后,挑眉道:“这本医书就那么好看?”
“在我看来,除了病人,就只有医书好看。”季敏谦淡淡开口,“大人不是病人,自然是比不得医书好看。”说着,他又扯回那本医书,不言不语的看了起来。
樊烈碰了个钉子,心中几分不快。眼睛滴溜溜一转,口中“啧”的一声,道:“没想到,季大夫就是季大夫,不愧是皇上眼前的红人。”
季敏谦眉头一皱,迫不得已的放下书。
“大人想说什么?”
樊烈见季敏谦打理自己,那双几分阴沉的眼睛看着自己,竟无端生出几分自豪。嘿嘿一笑,摸着鼻子,道:“也没什么,只不过放在我在中庭呆了不短时间……”
听到“中庭”,季敏谦眼神有些恍惚,随后又立刻恢复了往常的平静。
“……你不知道那静妃的琴,当真是如同天籁一般……”
樊烈自顾的说着。忽然季敏谦脸色一沉,冷冷道:“大人既然不是当值时刻,可否离开。”
“哦?”见季敏谦变了脸色,樊烈却突然来了兴致,问道:“为什么?”
他入宫以来,虽然没有与季敏谦打过交道,但是却实实在在听了他不少传言。凡是认识的侍卫还有宫女,都对这个季大夫钦佩有加,倒不是说多么的钦慕,只不过认为他比较其它大夫多了一份平和,亲近。虽然平常说话不多,目光也有些阴沉,但是他却是不会拒绝任何一个病人,任何一份请求。
听来的季敏谦,是个冷静沉稳,面色不佳却又让人安心的男人。
这与他印象中的男人相去甚远。他与这个男人总共只有两次见面,第一次是在季府,他是季敏谦请来的轿夫,那时的季敏谦在他眼里可恶至极,只会欺负人,自己让他占去了不少口舌便宜。第二次见面,是在留香居,他面对身旁投怀送抱的女子,不加躲避,那正是他丧妻不到一月的时间。而且出口讽刺自己,瞧不起自己。他对旧人毫无情意,更是目空一切,骄傲自大,这便是他第二次留给自己的印象。
今夜见面,这个男人更是说话吝啬,那上挑的眼神中一直透露出一股子轻视自己的神情,让樊烈尤为不爽。
所以才会故意找茬,挑衅。
“因为我在当值。”一句话说完,季敏谦又低下了头,摆出了一副不愿多谈,拒人千里的态度。
“我知道你在当值,不然也不会在这里找到你了。”樊烈说着理所当然的话,再一次翘起腿,坐到了桌面上,挡住了季敏谦的光线。
“你打扰到我了。”季敏谦无奈的放下了书,脸上满是不耐烦。
“打扰?”难得看到季敏谦这样动气的表情,让樊烈不知为何心情好了不少,“你一个人在这里,我打扰到你做什么了?”
“看书。”季敏谦抖了抖手里的书。
“看书?这是你的工作,当值该做的事情?”
季敏谦抿起了嘴。
“既然不是,那就不算打扰。”樊烈咧嘴一笑。然后状似不经意的摆弄着腰间的腰牌,脸上几分得意。
季敏谦只是扫了一眼,不发一语的别开眼。
“喂,季大夫,你可认识这是什么?”樊烈扯下腰牌,在季敏谦面前晃动。
季敏谦抿唇不语,他实在不想搭理这个人,粗俗无比,而且还不知天高地厚,一副无所畏惧的坦荡表情,看着就叫他心烦。
樊烈又哪里知晓季敏谦对自己的不喜,自豪道:“这可是二等侍卫的腰牌,你知道我入宫不到半年,能得到这个,可见不同一般。”
季敏谦瞟了他一眼,那副沾沾自喜的样子,让他更是不屑。
冷哼了一声,道:“确实不同一般。”
樊烈没想到季敏谦会回话,一时怔愣,随后不知为何,心头涌上欣喜。正要得意的吹捧,就听对方说:“能晋升如此之快,确实是有过人之处。不过你最为过人之处,就是毫无自知之明,只怕过不多时,宫中再无你这号人物,护城河里怕是要多了一具尸体。”
“你说什么!”樊烈一时气滞,一把抓住季敏谦的衣领。
“看来不用等了,就是今夜足矣,你殴打朝廷命官,按照官品,我比你大。你如此对我,只怕是要赶出宫门了。”
樊烈手一僵,随后推开季敏谦,狠声道:“你就是狗眼看人低,瞧不起我么。”
“我是好心提醒你,在这里不比宫外,更不比江湖,由不得你喜好。”
樊烈一愣,回头打量,见季敏谦幽幽的黑瞳盯着窗外。樊烈心中一动,随后又转口道:“那又如何?我看宫中的人也未必个个同你一般,花花肠子一大堆。就好比今日宴席上,我看那些官员都挺不错。”
季敏谦扫了一眼樊烈,淡淡道:“上官宰相,莫将军,自是好人。”
樊烈听他夸奖旁人,一时怔住,随后想起莫婷嫣,又是哼了一声,道:“那可是,我看那几位大人都是好人,可不像你,伤人的事做了太多,只怕会遭报应。”
猛地,一股视线射来,激的樊烈一个哆嗦。他转眼看去,就见季敏谦一双哀怨的眼神直勾勾的盯着自己,那眼神好似要吃了自己一般吓人,让他一时禁口不语。
见樊烈有所收敛,季敏谦才收回目光。
只是,这边樊烈反倒是不服气了。自己怎么就让这个人压着走呢?一时不忿,他挑眉道:“难道我说的不对么?那个静妃不是你过去的未婚妻么?我看她现在,可比跟着你要好真多。”
季敏谦背对着樊烈,抿唇不语。
“她身上穿的好,吃得好,住的好,我还看见太后赏赐了她。我也听说皇上很喜欢她,特意将她招入宫中,虽然皇上年幼,可怎么也比你一个只知道流连在外,和那些不三不四的女人勾搭在一起的浪荡子好。”
一口气说完,樊烈便觉得心情畅快。转头一看,见季敏谦犹如石像一般伫立在窗前,对他这番大义凛然的指责充耳不闻,好似全不上心。登时樊烈满心不满,一个箭步上前,抓住季敏谦的肩,迫使他转头。
“喂,你听到我说话没……”
话来不及说完,就被对方赤红的双眼吓了一跳。
樊烈如何也想不到,他以为季敏谦无动于衷,可是对方却是如此模样。显然那一番话,说进了他心坎,刺痛了他情怀。不由想起旁人说起季敏谦时,那惋惜的口吻。
莫非真是错怪他了?
樊烈心下打鼓。
季敏谦狠狠的瞪着他,一字一句问道:“你认为我该如何?”
樊烈惊的松开了手,退后一步。
季敏谦向前一步,步步紧逼。
“被当做琴娘一般,在台上献艺,这就是所谓的幸么?独自一人,独守空闺,这便是她被许诺的宠爱么?如果这是你认为的幸,那么你可以为此而欢么?”
怒目而视,指着窗外四面高墙,季敏谦难掩口中急躁,心中痛惜。
“这四面高墙之外,便是自由,这四面高墙之内,她只能小心翼翼,每一个举动都怕会惹来杀身之祸。这样的日子,与她当真是幸么?那曲调中的寂寥,无奈,心酸,痛苦,你可听得出,你可听得懂?”
声声质问,声声指责。季敏谦面对的似乎不是樊烈,不是一个小小的侍卫。他所倾诉的,亦不是愤怒,而是悲痛。
樊烈面对这样的季敏谦,竟是刹那失神,却更是刹那心痛。
手上猛然一痛,却是被季敏谦甩开,生生撞到了桌角。
“你以为这里有高官厚禄,这里有名誉地位。但是我告诉你,”脖颈一紧,已是被季敏谦狠狠抓住了衣襟,“这里只有尔虞我诈,这里只有你争我斗,这里留下的只有胜利者。而失败者连苟延残喘的机会都没有,只有死亡。这便是皇宫,这便是樊笼,你究竟懂不懂。”
质问的是樊烈,可樊烈却觉得季敏谦声声质问的是他自己。这样的季敏谦他没见过,相信恐怕没人见过。所有人都说他是沉稳的,但是现在他却是如此暴躁,如此敏感,如同困兽一样不知所措。
但是,他话语中的怜惜,樊烈却是听得明白。
难以置信的错愕张口,“你……对静妃……唔……”
猛地被季敏谦推开,见对方扶着桌角狠狠的喘气,激动过后的努力平复,费尽心力,却又显得几分徒劳。
对方喘息之后,便沉下了一张脸,面无表情,格外阴沉。
“有些话不可以乱讲,你若说了,便是有辱皇家声威,那不是区区一个死就可以了事的。”
樊烈睁大双眼,过了许久,才在季敏谦的瞪视下,将心中的疑问吞回了腹中。
没想到他会是如此大的反应……樊烈被季敏谦的激烈吓到了,可更让他心惊的是,季敏谦对莫婷嫣隐忍的感情。他为了静妃如此的震怒,他对静妃定是难以忘怀。那么……他对季夫人呢?
一时想法,便问出了口。
果然看见季敏谦再次沉下了脸,樊烈不由紧张的吞咽了口水。
季敏谦打量着樊烈,半晌才缓缓道:“我不知道你想知晓什么,我只能说,莫姑娘入了宫便是静妃,是皇上的妃子。晏如思嫁给我,便是季家的媳妇,是我唯一的妻子,是我儿唯一的娘亲。这一点,此生不变。”
倾注一生的誓言,让樊烈感到一阵心悸。那双平静的眼瞳中分明是波涛暗涌,他不愿别人谈及莫婷嫣,是因一份真切的情感,但是莫婷嫣是皇上的妃子,他无可奈何。可是另一个女人是他的妻子,他不允许任何一个人,用任何一种口气来评论。
一如现在,也将如此以往。
谁说季敏谦是潭死水,谁又说季敏谦是个浪荡子。他分明……分明比任何人都爱憎分明。
樊烈的心突突跳着,在寂静的夜晚尤为清晰。他吞咽了口水,不知是因为紧张还是惧怕,然后紧紧的盯着季敏谦,大声说道:“我叫樊烈。”
怕对方遗忘般的补口道:“我叫樊烈,你要记住。”
季敏谦定定的看着他,不发一言,阴沉着脸,转过了头,对着窗外无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