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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无关风月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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深夜的酒庄里并非一片沉寂。只是广袤葡萄园里的虫鸣,还有酒窖中化学反应的低语,都从窗外弥散入室。
她独自坐着,品着相邻庄园的友人送来的红酒。
世间没有什么能抵挡年华逝去。就连时间本身也不能阻碍时间的流淌。年少轻狂时染得火红的短发,如今已如霜雪,但她仍偏爱这醉人的颜色。
布满皱纹的手纤白中能看清青色的血管,仍轻抚过线条优美的酒杯,像拂过爱人的脸颊。
老式的留声机里传出潺潺的乐曲。夜已深了。
父母在车祸中双双身亡。
葬礼后众人散去。她摩挲着石碑上的文字,被身后英俊的年轻人抱住。
“别哭。”她抬起小手细细为他擦去眼泪。
“别哭。”他搂着她,拇指为她抹去眼泪。
他说他叫Lee,是她父亲的朋友。
“我叫路易。”她看着他。
他抱住她失声痛哭。
路易。是她父亲的名字。
从此路易和Lee生活在了一起。
Lee为了供她念书,放弃了自己在念的研究生课程,走进课堂教书,下班后还去各处打工。
就这样念到了大学。然后去了国外读研究生。
那个男人,也慢慢从王子一样灿烂英俊的模样成了落拓中年男人的形容。
一直到自己因为研究内容太过超前而被抄牌,到自己回国,到自己成为了里世界的密医,再也不用为生计发愁,她仍然瞒着那男人。
男人成日里辛辛苦苦地赚钱,然后两人在休息日里兴致满满地逛街,看那男人给自己买东西。阳光洒落的街道上,这一对年龄差太小的父女,被认作是般配的情侣也毫不奇怪。
后来男人似乎是察觉了她的危险行当,也有旁敲侧击地劝阻过。她并不在意。
她明白他曾为了她放弃一切。
所以她要成为他的一切。
他的最后一次劝说发生在她二十九岁上。
那一日下着暴雨。
刚开了门,一个短发女人颓然倒在地上,浑身是伤,更遑论纤纤十指几乎血肉模糊。细细的红色间杂着雨水在地毯上晕染开来。
然后是黑山的人抬了一个男人进来。
她看清躺着的是那个戚先生时,心中免不了一阵烦闷。就知道给我找事!雨前下午傍晚的时候才搞来了一堆残垣断壁的人体回来叫她拼,现在更好,本人直接毫无知觉被人抬进来了。
忙乱里她听见黑山那边带头的男人在打电话:“——对,你现在过来帮帮忙,这边人手不够……嗯,天成我跟你说……”
天成。
是那个左天成?
她给那个短发女人清洗着伤口,一边侧耳听着。
说到左天成,那是研究所里一个最不像人的家伙。她时常很奇怪为什么大家都感觉不到他的异类。他明明根本就不是一个人类。
不过左天成会拉小提琴,而且拉得很好。她曾听说那人是钟鸣鼎食大家族的少爷,更加不能理解他为何出现在研究所。
“为什么?”月光下她问。
“什么为什么?”他停止演奏,垂手看看她。她指指他手里的琴。他笑:“不为什么。”
“那为什么来这里?”她问。洁白的月光下,那人面似玉雕,全无烟火之气。
他仍笑:“我的老师说,音乐这条路,注定是一个人孤独的行走。我不想一个人,所以来这里。”
来到了这里的你,还有来到了这里的我,还有来到了这里的每一个人,明明都只是变得更孤独。她正想说,面前的人却忽然抬手一枪,巨大的回响里打碎了一只半人高的蓝色树蛙。浆汁溅了一地。
她看看他的手。如水月色里仍如玉雕,全无烟火之气,握着琴弓也毫不颤抖,执着枪也毫不颤抖。
她便把到嘴边的话,细细咀嚼了咽了下去。
忙到第二天正午才把伤势最重的两个人处理妥当。
“他没事吧?”黑山的那个负责人姓夏,看着她在窗前摸出一根烟,便顺势摸出打火机给她点上。
她也不客气,拿了他的手点上烟,吸了一口,才道:“坏人活千年。他从来都没事。”
她也懒得告诉这个姓夏的,从伤口推断,当时让整幢洋房坍塌的爆炸应该发生在酒窖隔壁,而戚桐这个混球肯定站在消防感应喷头下面,算好了时间启动装置,才避免了大面积的烧伤。
她想赶快应付完这个姓夏的。她想找机会跟在楼下客厅忙碌的左天成讲话。
她想知道他是不是还那么不像人。
她只知道这些年即使没那么醉心于研究,自己也已经越来越变得不像人类了。
她还记得前些日子在酒吧结识的那年轻女人。斯文可爱,像只小黑猫,流露着美味的气息。她灌醉了她,捧着她的脸正在查体温,以此来决定要不要让她等一下试试自己刚做出来的新药——没想到被人打断了。
打断她的人曾出现在戚桐拿给她看的文件上。当时他指着照片里的美丽女人说,如果这个人来就医,一定要通知他。而此时这个火红色的女人拍着她的肩膀说,不好意思,这只小猫有主人的。
她才惊觉自己,已把一个年轻女性当做了这违禁药物的试验品。
像那个左天成似的。她在酒吧的五光十色里笑笑。把这视为一种荣誉。
像那个左天成似的。她这么想着,下到客厅里,给正在擦手的左天成递过去一杯水。
“谢谢。”他接过来,还温和地笑笑,“你是?”
“我是路易。狭路相逢的路,易如反掌的易。”
“呵,这世间又有哪条路能走得容易?幸会。我叫左天成。浑然天成。”
这是神奇!
她在那一刻从心底发出一声惊呼。这个生来就异常的男人,竟然还没有崩坏成非人。
她更来了兴趣——是什么?制约他到现在这个地步的,究竟是什么?
她几乎要兴奋起来了。静静放下杯子,从身后靠近这个男人——然后用力地把他搂在怀中。
他的心跳没有一点改变。沉稳的,闷闷的,一如他展现在所有人面前的样子。他只是放下了杯子。
这时候传来门锁的响动。门开了。
站在门里的是一脸棕色胡子的中年男人,提着手袋,另一手握着便利店的纸袋,背有些驼。他的名字叫Lee。
他正惊讶地看着客厅里的一片狼藉——染满血污的地毯,地上绷带上沾着的人体组织,浑身是伤几乎看不出肤色的男女,还有墙边,抱在一起的两人。
路易转脸微笑:“爸爸。”
她感觉到怀里的人的心跳随着她的叫声有些几不可察的变化。
Lee似乎惊讶恐惧得说不出话来了。
好半天,他也只是站在门口,说了一句“别再做这些事了”,便默默上了楼。
路易听见他把自己关在了房间里。
深夜微雨。夜风穿窗带了几许凉意。她起身关了窗,轻轻地,似把几十年的时光都关在外面。
黑胶唱片匀速转着,轻柔的乐曲融化在桌上半杯酒红色里。
Lee去世以后,路易再也没有回国的理由。不管是西岚,南蔚,还是北明,都已成了伤心地。
其实也不算伤心。对于一个说不上有心的人。
她故意没有按照Lee的意思,把他葬在父亲的旁边,而是选了相反方向的墓园,阳光最灿烂的地方。因为王子,就是要站在阳光下,才最为帅气。
葬礼那天也只来了三个人。自己。Lee打工酒吧的老板娘。还有一个青年。
青年伸手想去抚摸石碑上的字,近了却又收回手。阴郁的眼神像一首描写末日审判的华美诗歌。
那是她倒数第二次回国。
国外那边让她把左天成带回来。
他在暗室中醒来,见她的眼睛在黑暗里映着幽幽的光。灯亮。白炽灯光洒下,乌黑的枪口顶在他额上。
她带了。也不知他愿不愿意回来。如果不愿意,为什么不反抗。如果愿意,当初又为何要走。
他听了她的问话,只是笑笑,并不答言。
她拿开枪。
“你当然知道这东西对我不管用。”他继续笑。
她心头一热,从身后手提箱里取了针筒出来:“Eva做的好玩的东西。还没找人试过。”
“我想起你来了。”他看看她的脸,“你是从前潘多拉的实验室里的同事。我没记错吧。”
路易看着他。
他眼光烁烁地看着她手里的试剂。
这个人有凌驾于所有人的才能,却什么都不要。他用身体品尝过无数危险程式,却什么都不畏惧。他追随着什么而离开,宁愿放弃所有;他又放弃了什么而回来,却不为所有曾经追随他的人。
他似乎是完美的人,又似乎是不曾为人的人。
这个人的开关一定已经不在了。从前的那些年制约他走向崩坏的开关已经不存在了。所以他才会走到今日这地步。
她看着他,一直看到他眼睛里去。抬手在自己手臂上打入半管试剂,拔丨出来,再给他臂上打入后半管。
扔了空针管,两人相视而笑。
相视而笑,莫逆于心。
你可能不记得我。我记忆里的那个人也可能不是你。我追随的那个背影也可能不是你。
但我终于明白当初为什么追随你。
不是那个救死扶伤的你。也不是那个为情所困的你。
甚至不是那个在月光下拉着小提琴,雪雕玉琢似的你。
“以后跟别人介绍自己的时候,别再说什么狭路相逢、易如反掌,怪吓人的。你应该给对方倒上一杯,然后从容地告诉他:我的名字,是路易十三的路易。”
她才蓦然发现,原来她早已爱上了他。
到后来她在大型试验场中被激光烤瞎一只眼睛。
他拜托人给她做了仿生的义眼,在她病房里拉了一曲小提琴。
到后来他继续试那些结构混沌的新药,一只耳朵失聪。她偷偷把他扔掉的小提琴拾回来,收在盒子里放好。
他不知道的事有很多。她不知道的事还有很多。
比如她不知道最早在实验室里玩似的弄出四种色谱留存信息的方法被他留给了一个局外人。
比如他不知道她收起来的小提琴。
比如她不知道最后他走的时候给她留过话。
她还记得十六年后再见时,那人身披素衣,正在山门前喂鸟。风姿卓绝,翩然出尘。
她只觉喉头如鲠,酸涩得几乎说不出话来:“……你的路呢?”
他恍若未闻,只放眼望这空蒙山色:“你听这世间,何处不是音韵。”
她泪如雨下。
这是她最后一次回国。
夜雨细细。她关了留声机,下了楼。
桌上的红酒仍在弥散着时光淬炼的芳香。酒窖里的化学反应仍在不为人知地继续着。
葡萄园深处传来悠扬又不知所踪的小提琴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