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中洲梦华录·殷汲之泽》夏无患

4、合

　　次日，母亲就从紫家和赤家借到了想要的东西。
　　又次日，母亲拖着殷汲到大湖边去。虽然许多年没有深入到湖中去，殷汲对母亲说，请您允许我到湖中深一些的地方去。您放心，我会保持在可以听到的范围内。
　　那是什么季节呢？是秋冬之交。湖水还没有结冰。但水冰凉彻骨。
　　殷汲只穿着薄薄的衣服，从容地走进水中，走进深一些的地方。岸边已经燃起了篝火，母亲手中，也拿着圣土。只要有一点不对劲，母亲就会把圣土丢进火中
　　殷汲望了望母亲，看到母亲一个狡黠的笑容。他又回过头来，对着湖水呼唤着扬的名字。
　　只喊了一声，一阵水雾腾起，扬就已经站在水面上了。
　　她还穿着春夏时的薄衣，长发流泻在肩上，眼中流出了深深的思念。她正要抬手摸摸他的脸，仿佛又怕自己太冰，又放下了手。
　　殷汲望着她，几乎不忍心提自己的要求。
　　她看起来还是一样的美貌，一样的体面，只是流露出深深的寂寞。
　　许久，他还是说，妈妈，您可不可以，把您所有的力量，都给我？虽然您已经给我很多了，但是，您知道，这不够用……还有很多人受到干渴和水涝的折磨……
　　他能感觉到背后的人的喜悦。但他却几乎恨死自己。那样的理由可以拿来用么？世间万物，有谁可以免于干渴和洪水？人凭什么例外呢？
　　他又用鱼语说，妈妈，您答应一下就好，不要给我，他们不会发现的。否则的话，您的江河湖海，都会干涸的！
　　他没想到，扬竟然说，你要什么我会不给你呢？我相信你啊。至于那些江河湖海，我并没有拥有她们，而是她们拥有我。你只要记住了我，我相信你会造福于水的。
　　说着，她抬起双手，又说，做母亲的，什么事情不能为孩子做？你们都是我的孩子，但你们都不属于我。
　　她的脸上竟然流下泪来。她的双手放在他的肩上。蓝色的微光亮起，殷汲感到从肩膀上，一股如水的清凉通过全身。力量。
　　扬竟然毫不犹豫、毫不保留地答应了。
　　微光淡去，他感动地望着她。她从来都听从，从来都给予，而没有要求过回报。虽然心中有隐隐的担心，他却松了一口气，至少，母亲不会封印扬。
　　当他正要伸手拥抱的时候，他听到身后有土地破裂的巨响。回过头去，他看到一道高大的堤坝从火中拔地而起。而他对面的扬，身上突然缠了锁链，她连惊叫都没有发出，只一瞬间，就沉入水中。
　　妈妈！扬！
　　殷汲叫道，却没有回声。水深不见底。他向前几步，看到扬在水中越沉越深。她那与水同色的袍服在水中飘荡着，几乎看不清。头发随水漂浮，像是水草一样，不时遮住了她的脸。但她的眼睛依稀望着殷汲，她的双手，也向水面伸出，不是求救，而是拥抱。
　　那么重的锁链缚在她柔弱的身体上，她怎么受得了。很重吧。也很痛吧。
　　她的脸上却只有慈爱的神情，甚至，还有安详的微笑。
　　殷汲听到背后母亲的呼唤，回来吧，以后我们做什么都可以了。不会再有干渴，也不会再有洪水。
　　干渴，洪水，并不是扬造成的。那是世界应有的平衡。扬属于水，她不会打破这平衡。人不属于水，却拥有这力量，结果只会是背弃。
　　殷汲对自己笑笑，像湖水深处走去，就像十几年前，他去找妈妈一样。
　　他不理会后面的呼唤，只是尽自己的力量快步走下去。扬已经沉了很深，只怕赶不上她。
　　你们想要这力量，我只能让它消失。
　　后面的人来追赶他，却不敢往更深处。人群的嘈杂中，有母亲撕心裂肺的哭喊和父亲的愤怒的吼声。父亲已经老了，没有办法像以前那样下水。
　　水漫过了他的头顶。脚下一空，他已经开始下沉了。扬就在下面，她的脸上先是惊讶，然后，是安慰的微笑。
　　他听到她的声音从水中传来。
　　你还是回到我身边了。
　　水这样咸，扬流了多少泪啊。
　　碧蓝的阳光越来越远，越来越暗。殷汲的感觉已经模糊。
　　水底很幽暗，像是黄昏一般。锁链从水底伸出，牢牢地缠绕着扬。殷汲落下来，落在扬的怀里。外面已经变得寒冷了，水底却只是凉而已。那种舒适的感觉浸透全身，一同的还有浓浓的睡意。
　　就像他生命中前七年的任何一天一样，他在妈妈的怀里沉沉睡去。只是这一梦，不知有多长。

　　蓝氏夫人已经老了。爱子得而复失，她已经承受不了，何况还加上那唾手可得的水神的力量。不久，她就在忧郁和孤独中去世了。族长对于失去了最有才华的长子自然十分悲伤，却从来没有表现在脸上，只是在余下的孩子中挑选了最有才华的一个，不久之后，因为郁积成疾，也追随亡妻去也。临死之前，他要求新任族长，不要荒废了水神和殷汲的祭祀。
　　新族长自然谨守父亲的指示。在他每一个孩子出生百日时，都要到已经被称为殷汲泽的湖边祭祀，把新生的、还柔弱的孩子放进水中，就像当年夫人把殷汲放入水中一样。只是，这些孩子，都在水中恐惧地挣扎着，哭闹着。为了避免他们溺死，族长只得把他们从水中抱起，加以安慰。
　　直到族长四十岁时，他将他第五个孩子轻轻放入水中。孩子在下沉，却毫不恐惧，甚至还在水中玩耍起来。族长竟然看得忘记去抱起孩子。此时，水中腾起一股水柱，将这孩子托在当中，直到族长欣喜地将孩子抱回来。
　　果然，这孩子长大后，才能远远超过他的兄弟，毫无悬念地成为世子。族长明白，这是水神和殷汲的承认。虽然他们沉睡了，他们并没有死。
　　历代的蓝氏世子，从此都用这样的方法选出。直到四氏历一八六九年，神庙倒塌，最后一位世子那时还没有出生。
　　又过了十几年。殷汲泽在每一天都会有像山一般的水波，却不会漫到岸上。没有人知道这是为什么。已经经过灾难的幸存者们都传说，水神要醒来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