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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起 ...

  •   对她来说,这所谓的千年万年,无论沧海桑田、春秋变换,与那洪荒初开的时候,并没有区别。
      天地初分的时候,大地凝固了,她就有了意识。她知道自己从气体一点一点地凝聚,出现在炽热的大地上。她知道是自己的存在让大地更快地冷却下来,然后在她体内,孕育了生命。从那一团小小的浆糊,慢慢演进,逐渐有了草木、虫鱼、鸟兽,还有那些自诩为万物之灵的人类。而她,也终于变得澄澈透明,水光涟艳。
      死去的生灵又归于她。他们的□□最终溶化在她体内,他们的灵魂游弋她的周围,然后渐渐消失。
      但她是孤单的。那些生灵也许会与她嬉戏,但它们最终只为了生存繁殖而已。到那个时候,就算是体内喷涌的鲜血让她变得污浊不堪,这也只有她自己会心痛。至于那些所谓的万物之灵的心痛,是为了他们自己没有干净的水喝吧。那些生灵,只不过是她的作品而已。至于人,他们有时会称她做母亲,但何时真的将她作为母亲看待过呢。
      她知道与自己相似的灵魂充溢在天地之间,土、火、木、金,但相生相克的个性注定他们不能互相陪伴。最多,只能远远的望上一眼,心中的向往抑或眷恋,只能如此相通。
      那个水面之外的让她看起来充满涟漪的世界,只能羡慕而已。
      她透过自己的涟漪,看着,甚至是充满倾慕地望着,岸边的充满生机的一切。春天落花流水,蜂蝶匆匆是花朵的信使,秋天的硕果就是他们的孩子;夏天蜉蝣竭尽毕生的那次艳压彩霞的婚飞,求偶的鸟儿耳鬓厮磨;秋天,新生的鸟儿嗷嗷待哺,埋入土壤的种子等待来年的重生;冬天的静寂蕴含着即将爆发的生机。
      雏儿被父母哺育,成年后反哺已经老去的父母,而它们又是父母的延续、心灵的寄托。
      她知道自己想要一个孩子,就像那到处的生灵一样哺育他,让那个孩子来陪伴一直孤寂的自己。但她能和谁生下孩子?谁又愿意将自己的孩子给她呢?人类的父母,害怕她会夺去自己的孩子,还不断地告诫自己的孩子不要接近她。但那些偷偷跑来玩耍的孩子,依然带给她不少的快乐。
      只不过,以各种各样形态出现的她,会被父母们认为是诱惑小孩子的水妖罢了。
      她以为自己永远都只能羡慕。她以为自己永远只能靠玩弄那已经不能够更加熟悉的透明的液体,直接或者间接地保护那些生灵,无论它们是否明白。

      因此,当那个脸上还带着泪痕的母亲将那个华服的孩子放进水中的时候,她依然以为那只是一种祭典,那母亲一定不会允许自己的孩子就这样投入水妖的怀中。
      但那个母亲默默的祈祷一番,然后没有一丝留恋地离开了。
      那个孩子质地优良的衣服很快就被浸湿了。他扑腾了几下,就沉入了水中。
      透过水面的苍白的阳光化作或明或暗的金色的纹路,然后随着水深渐渐地暗淡。金色的气泡变小,然后消失了。那个母亲并没有回来救自己的孩子。但那个孩子似乎并不害怕。他很快就适应了水,甚至在水中玩耍起来。
      她迟疑了,但最终还是出现了,化作像他母亲一样的年轻女人,有水一样细腻光滑的皮肤,水一样流泻到地上的深蓝色的长发,水光流转的双目,像水一样冰凉柔软的双唇,穿着像最清澈的水的质地一样的衣服。那个孩子看着她,笑了。清脆的声音很好听,伴随着气泡破碎的声音。那个孩子的体温通过指尖那薄薄的水传过来,从来没有感受过的温暖。
      她开口为那个孩子唱着安静的小调,声音如同淙淙的小溪。她以为那个男人教给她的话她永远都不会再说,但当她唱起那个男人唱给他的孩子的曲子,似乎那个男人前一天才离开。她想不起那个男人的名字,但人们似乎叫他,创世神。
      那个孩子似乎真的就是水的孩子。他从不怕水,以及水中的所有生物。他学着她的样子学会了自己的语言,声音也学着她的样子变得轻柔安静。他也学会了她和所有的水中的生物沟通的语言,那些生灵也都将他当作她真正的孩子,对他言听计从。他像她一样在水中游曳,却迟迟没有学会像人一样行走。她用水底飘动的藻类为他织成了他们没有的布料,在水中也不会湿透,在火中也不会燃烧,只是永远那样温暖而已。她为他建造了一座小屋,珊瑚和贝类的骨头作为墙,鱿鱼和墨鱼透明的骨头作为窗,水藻和沉水植物在阳光下放出的新鲜空气充满了房间,水却不会进入其中。
      他一岁多的时候,她鼓起勇气,带着他浮出水面。那是一个夏夜,漫天的星斗倒映在水面上,波光粼粼,刚刚浮出水面的他第一次感到自己的沉重。但他终于还是站起来了。蹒跚学步,最终也能健步如飞。
      在她得到他之后,她再也没有随意地溶化在她自己的王国里,因为怕他找不到自己,觉得不安、难过。她发现自己已经很久很久没有觉得寂寞,竟然变得像那些生了孩子的女人一样。
      不同的是,她的□□并不会因为那个孩子的吮吸而下垂、两个□□暗淡、硕大而丑陋;她的身体不会松弛、老化;她也不会因为孩子让自己显得狼狈憔悴。只不过,人们的传说当中,水妖出现得很美艳而已。
      他两岁的时候,她教他学他们的文字。教给她的,自然是他们说的创世神。
      凯风自南,吹彼棘心,棘心夭夭,母氏劬劳。
      这是她教给他的最初的东西。
      那个时候,那个男人在河边饮酒。寂寞了许多年的她,化作一个小女孩的样子,赤身裸体从水中探出头来,伏在青草如茵的河边,听他唱那个时候她还不知所云的歌谣。他诧异的望过来,她以灿烂透明没有一丝深意的微笑回答他。
      渐渐地她学会了,也从水中到了岸上。她用自己的魔法编制出与他一样的衣服,而他告诉她他知道的那各种各样的华丽的衣裙。她穿出来,他从来都说好看。
      后来他唱凯风,说是给她的,她说,这是说母亲的啊。可我并不能做母亲啊。
      他说,会有那一天的。我们那里的水,从来都是母亲。
      然后,只见落花流水,昔人不再。
      她又将那歌谣教给了他,告诉他,那是说母亲的。她为他起了名字,殷汲。
      殷汲下泉,润彼离原。离原幽幽,稷穗遥遥。
      他三岁的时候,她将自己的魔法教给他。晴夜之下,她轻轻地浮在水面上,水面的雾气轻轻萦绕在她赤裸的脚边,衣袂在温暖的风中轻轻飘动。他学着她的样子,也站在水面上。她的步履击不起一丝涟漪。她纤长的手指伸向天空,平静的水面上涛澜汹涌,水流腾空而起,月光之下,晶莹剔透,在她的身边凭空成了一座水帘。当他伸出手时,水缠绕上来,拥抱他,他接受了。从此水像待她一样待他。
      他四岁的时候,在夏天的午后,她不在身边的时候,水边的散布而来的涟漪吸引了他。生活在水底的自己,第一次,见到除她之外自己的同类。
      那些小男孩子赤裸全身,在水中嬉戏。还有些小女孩,只穿着红色的小肚兜,也混在里面玩耍,身上除了水之外,还有泥巴,沾在上面的水草,还有花环。他们和他差不多大,但看起来什么都不会,只知道拿水互相泼洒而已。他们脸上的笑容灿烂透明,除了笑之外,什么都没有。
      他浮出水面,那些孩子突然停下来,望着他。
      他说,我能和你们一起玩吗?
      小女孩子呆呆的望着他,本来就水灵灵的眼睛更加湿润了,突然大哭起来。
      他惊呆了,不知所措。他不知道水中各种各样的生灵——不仅是那些鱼虾,甚至还有些凶猛的东西——都在他身后保护他。他也不知道自己所在的地方,水波不再荡漾,只是静静地等待他的命令。他更不知道自己的皮肤从来没有在白天暴露在阳光之下以至于白得可怕。
      所以他把他们吓着了。小男孩子们从水底捡起泥巴和石头向他丢过来,他伸手来挡,水却在他面前腾起,挡住所有的东西。
      小孩子们自然一哄而散,还有一些不知从什么地方跑出来的父母,抱起自己飞跑着的孩子,以更快的速度狂奔着,嘴里说着,这个地方有水妖的,怎么还是过来玩?以后不敢来了,再也不要来了!
      水幕降下来,知趣地恢复原来的样子,涟漪四起。蒹葭和榕树的倒影在水面荡漾,他的眼泪落下来,在水面上激起一圈一圈的涟漪,蔓延到寂静的水边。空气中只剩下水中潮湿的味道。水中的生灵似乎也知趣地游远了。她凉凉的手指擦干他的眼泪,轻轻地把他抱起来,带回去。她轻轻地唱着甜美的歌谣。
      每一滴水都是她。当水腾起的时候,她就回来了。她早就知道自己留不住他。他会很快长大,像那些幼兽离开母亲一样离开她,在森林或者人的世界打拼,生老病死。也许他会来看她,但那个时候,他会很快变成强壮的男人,变老,然后死去,而她还是这个样子,永远都不会变。如果她可以把他留住,他难道会在自己的怀里变老、死去吗?
      不过,现在,在对他来说很长的时间里,他不会离开了。对她来说,和他在一起的那不过一瞬的时间,比那之前的千万年更有价值,在她的记忆中,更加丰富。所以这之后的几年,也是那样的丰富吧。
      那孩子越发地依赖她,一步不离地跟在她的身边。即使她融化在水中,他似乎也可以感觉到她的存在。她有时会觉得有些厌烦,因为为了他的无休止的操心和劳累,因为他无法摆脱掉的人的羁绊和污秽;但在他拽着她的衣角,绽放出笑容的那一刻,她能感到的只有欣慰和温暖而已。
      她曾经想过,就这样睡过去,再也不醒来。但他出现之后,她生存的意义就只是为了他,她已经无暇去想是否可以永远沉睡。
      只是在深夜的时候,他失眠,把头埋在她的怀里,问她,我和那些孩子,是一样的吗?
      她说,是一样的。你早晚要回到他们当中去。
      回到?这水中,母亲的怀里,不就是故乡吗?为什么要回去?
      你想到他们当中去吗?想到那个本来属于你的世界当中吗?你在水中,不会厌烦吗?不会觉得窒息吗?不会因为水浸泡着你,觉得难受吗?
      他沉默了。她知道他不可能像鱼一样完全适应水下的生活。同样的景观无论是谁都会生厌。每当他看到不同的东西,他当然会好奇,但他又会因为长久的疏远而不敢去靠近,只能远远的望着。更何况,与生俱来的对故乡的思念,一定早已在召唤他了。
      那就回去吧。
      她说。早早把他送回去,自己也会安心。
      他没有回答。似乎已经睡熟了。

      那个把孩子交给她的女人,应该还在吧。
      水中的生灵沿着河道梭巡,寻找她记忆中的那个母亲。她也将自己化为无数的水滴,随波逐流,寻找那个身影。那位母亲并没有在河边洗过衣服,也没在这里淘过米;那位母亲并不会在船上捕鱼,也不会和别的女人一起在河流缓慢的地方洗澡;那位母亲从不会到湖边挑水,井边似乎也没有她的身影。
      那位母亲似乎并没有死去,因为她身边的亡灵从没有过那样的女人。她一定还在某个地方,也一定会记得自己的那个孩子。
      她记得那位母亲将孩子交给她时脸上泪珠闪光的样子。当水珠再一次那样闪光的时候,殷汲到她身边,就已经七年了。
      七年,当年的困难,以至于要抛弃孩子的困难,总应该过去了吧。
      清晨的雾气。
      那个母亲,苍老了许多的母亲,静静地坐在河边,眼泪落在水中。她的样子,果然和殷汲有几分相像。
      我把你的孩子还给你,好不好。
      那个母亲注视着河水。她没有看到人。她只是听到那水一般的声音。
      我把你的孩子还给你。你想他,对吧。你会和他在一起。
      她望向水面。
      一个小孩子的脸浮现出来。长而柔顺的头发像水草一样漂浮着。皮肤很苍白,但是那孩子笑得很开心。
      那个母亲先是很惊愕。但她细细看着那个孩子的眉眼,看他身上由幼时的衣服改制的腰带,脸上先是绽放出笑容,然后流下泪水。她提起长裙,要走进水中去,把那孩子抱起来,带他回去,但当她刚刚碰到水面的时候,水波一动,那孩子的影像消失了。那个声音也许就没有出现。
      那母亲的脸上再次出现了惊愕,然后焦急起来,扑向水中,划拨着水面。水珠泼洒起来,溅湿了她华贵的头发和衣服,隐藏了她脸上的泪水。她哭喊起来,却又不知道应该怎样呼唤她的孩子,嘴里发出的最终只有无意义的哭叫。
      那个声音又响起来了。你不要急啊。那孩子在我这里呢。他好好的,长大了。
      你……你是谁?你……你能把他……还给我么?我那个时候……我做错了……我不是想……我没想丢下他……如果你让他回来,让我怎样都可以……
      你急什么啊。我又没要养他一辈子。
      那个水一样的声音笑了,很轻快,带着一点点的嘲讽,却多是善意。
      我明天就带他回去。你等着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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