晋江文学城
下一章   目录  设置

1、To Eryn Galen ...


  •   黎明的时候,雨停了。
      Middle-Earth似乎从来不曾这样闷热过。春天早已过去,神灯和神树已成永恒的传说。太阳自怜孤独,懒怠升起,暗青的天空一角,时而被喷涌而起的血红火光瞬间撕裂——纪年最末的日子里,蚕食着中州大地的始终是这无形而沉重的威慑。
      叶尖上残余的雨滴落在额间,细微的清凉打断了我迷乱的噩梦。我一惊而起,密缠的嫩枝,苍皱的树皮正在面前散着琥珀般的幽香。
      再也不会在沉睡中或是猛然清醒的瞬间失去平衡,掉下树去了。第一个念头,我想。
      拨开蔓枝,我一跃而下,积水的凹处清晰地闪过我的影子。今天的双眼格外地憔悴,我边走边想,总有一天噩梦要消耗我全部的精力,无论是冥想还是睡眠,我将再也无法解脱。
      几乎是无意识地,向着梦中的方向继续前行。密林中是没有路的,但,这当然难不倒一个精灵。
      喝下Limpe,是多久之前的事情了?我想………有四百年了。
      四百年,是他给我的期限,Glorfindel,那个金色的精灵。
      那时候,我还不过是个年轻的人类,天真的吟游诗人。我漫无目的地在林中巡游,直到某一个瞬间恍惚瞄见,与日光相反方向的树阴深处,有耀眼的光芒掠过。
      下一秒钟,狠辣的剑芒撕裂静止的空气,直抵我的咽喉,而那片璀璨的金光飒然流泻在我的眼前。时间的脚步被那凌厉的气势生生逼退,我失去了呼吸的勇气。
      “说出你的来意,人类。”包裹在金色光源中的生灵开口了。冷。只是透骨地冷。
      “我………我不知道这是哪里………我,我只是个游荡的诗人。”我的唇颤抖得厉害。
      精灵半晌没吭声,似乎细细端详着我。那眼光敲骨穿髓,令我无所遁形,我情愿坠入末日火山,也不愿在那双眼睛的注视下说一句谎话。
      精灵收起剑。“回头吧,人类。这里不是你吟唱的领土。”他不再望着我,转而警觉地打量着四周,那样子让我觉得,在我来这里之前,他已如此地警戒了数千年。
      我鼓起一点勇气问道:“这是什么地方?”
      洞察的目光再一次转向我,我畏缩了一下,精灵似有所察,语气稍微缓和了些:“Galadriel夫人的领地,Lothlorien.”
      Lothlorien.唇齿和气流相纠缠,这个名字轻柔得像一声叹息。那韵律融成一条月光弥散疏影摇曳的河,无声地从最敏感的心尖上漫过。
      “请让我看一眼吧,让我把Lothlorien的美丽带回人类的王国。”我恳求道。
      精灵蓝眸闪动,似乎对我大胆的提议感到好奇。
      “千百年来,能够进入Lothlorien的人类屈指可数。”精灵陈述着事实。
      “但我可以感受到这片金色领地对我的召唤。”人类传承下来的行吟诗篇中关于Lothlorien的虽然不多,但仍有部分歌咏提到对它的种种称谓。
      “召唤?”精灵轻轻笑了,“精灵的梦幻国度,为什么要对一名年轻的人类发出召唤?难道仅仅因为你是个吟游诗人?或者这是你为自己的渴望寻找的托辞?”
      我想精灵实在是一种非常单纯的生物。如果换了一名人类在这样的情况下听到我上面的那句话,一定毫不犹豫地斥我为胡说八道。然而面前这个美丽的精灵,却真的会去思考召唤的原因。
      然而我的确并不是托辞。在每晚困扰我的梦境里,大部分的情节都在醒来后被忘却,只有一件事是清楚的。梦境的末尾,我永远是在渐渐变浓,占据了全部视野的黑雾中摸索,最后一眼瞥见的景物,即是醒来后所应遵循的方向。有时候那方向完全背离可行的任何道路而要另辟蹊径,也可能它要求我回头重闯昨天刚刚卖命度过的难关,或者干脆命令我迎着索隆的爪牙冲锋。这就是曾经与我同行过的诗人们称我为指路者,然而最后都弃我而去的原因。
      而今晨的梦境指示的方向,正是此刻精灵的背后,我的前方。
      精灵安静地又打量了我一阵,那眼神既没有敌意,也不像是接受了我的说法,更多地像是一种长辈对晚辈,智者对庸人的包容。
      “既然这是你的愿望和你声称的召唤,我就带你到Lothlorien的外围。你只能在那里观看精灵们的生活,而不能参与其中;这不仅是为了保护精灵的平静,也是为了避免不必要的麻烦——况且我还要负责边境的警卫。如果除此之外你还有什么其他意图或者作出什么不必要的举动而造成精灵们的误解,你必须知道你不可能达到目的,我也无法阻止精灵们所要对你采取的行动。”
      言语仍然是冷冰冰的,但已经不是那么令人畏惧。精灵示意我跟随他,一同走进那越来越金黄的森林深处去。他背后铺散的金发与满地堆积的落叶辉映着,随着轻捷的脚步起了微小的荡漾,眩惑着我人类的双眼。
      “请问,我该怎么称呼你?”我轻声问。
      “Glorfindel.”精灵微微侧过头吐出几个优雅的音节。
      跟着Glorfindel穿过弯曲的、恐怕只有精灵才辨认的出的林间小路,不知走了多远,等我自金光灿烂中回过神来,自己已经被Glorfindel用一根藤条吊上了树上的高台;而目力所及,树阴疏落处,那金色的梦幻王国已经完完全全展露在我的眼前。
      Glorfindel一定对被精灵的神秘园彻底吸引的我感到好笑,轻视,或者无可奈何;但其实接下来的不知多长时间里,我连他有没有离开高台,去进行他所谓的边境警卫都没有注意过。见到Lothlorien的那一瞬间,我已经忘了Glorfindel的存在,直到他的声音在我近旁响起来。
      “人类,你的诗歌写出来了吗?”
      我愕然回头望去,眼里映出的金色迷雾还没来得及消散。Glorfindel半躺在一根不算粗壮的横枝上,随着枝叶险险颤动。漫天遍野的金色光芒给他的面容镀上了一层和煦与悠闲的颜色,我突然发觉他的声音显得慵懒。
      我摇摇头,他仿佛终于忍不住了似的笑了起来,随手扔给我一块不知从哪里变出来的Lambas.“你已经呆呆地看了一整天了,小东西。”
      “根本就不存在一个能够用诗歌描述Lothlorien的美的人类。”我细细咀嚼着精灵的干粮,一边贪婪地交替望着Lothlorien和Glorfindel,还不忘给一天的痴望下个结论。
      Glorfindel笑得更加轻松愉快。
      “当然没有。”
      我看着他笑。他笑得很开心,笑声爽朗,令我完全忘记之前寒冷的印象。相反地,他的笑声里有着奇妙的感染力,听起来就仿佛这个世界从来就没有过邪恶,更不曾被邪恶所威胁和攫取。他不像是一个拥有永生的精灵,而像是一个十几岁从来没有离开过家乡的小伙子,说不定还在为邻家的女孩伤透脑筋。我按捺下想要同他一起放声大笑的冲动,静静地听着他笑,心想也许我已经是在做梦。好不容易才能拥有的一个好梦。
      他终于笑完了,专注地看着我,湛蓝的眸子里带点儿戏谑,却有一缕不知从何而来的温暖和闲适,在他的注视下偷偷地爬上心头。
      “你………住在这里?”我感到有点儿发慌。
      他眨眨眼表示回答。
      “那………为什么不和那些精灵们住在一起?”我指着不远处那些金色的精美楼阁。
      他眼里的光芒似乎黯淡了一下,又亮起来。我想我人类的眼睛一定是产生了幻觉,只是那光芒的确有一点不一样了。
      他沉默了一阵没有回答,我们一同安静地坐在那里,听精灵们彼此用我不懂的语言低声谈笑,鸟儿呼唤幼子归巢的啁啾,风拂过枝叶沙沙作响,小野兽胆怯的轻灵的脚步;似乎传染了精灵特有的敏锐的听觉一般,我仿佛还可以听到渐渐爬上枝头的月亮银色的光辉撒在我们身上,树林在月色的浸润下偷偷生长,甚至我的身体深处,也仿佛有什么细微的知觉在缓缓苏醒,那种新生的喜悦的力量,飞快地将我全身每个部位填满了。
      我刚想轻声叫Glorfindel,问问他怎么一回事,他就向我转过脸来。一定是注意到我眼中有了不一样的闪烁,他微微一笑,这一次却笑得寂寞了。
      “送给你一首歌,带回去给你的人类朋友吧。”他低语道,下意识地望向眼前渐渐入夜的Lothlorien,吟唱起来。

      “The leaves were long, the grass was green,
      The hemlock-umbels tall and fair,
      And in the glade a light was seen Of stars in shadow shimmering.
      Tinúviel was dancing there To music of a pipe unseen,
      And light of stars was in her hair,
      And in her raiment glimmering.
      There Beren came from mountains cold
      ……
      ……
      ……woods of nightshade morrowless.
      The Sundering Seas between them lay
      And yet at last they met once more,
      And long ago they passed away In the forest singing sorrowless……”

      我一定是就在Glorfindel的歌声中睡着了。整个晚上,那萦绕入我灵魂最深处的歌声与梦境交织在一起,成了我一生中第一次拥有的美梦。
      醒来的时候,Glorfindel仍然在不远处。我想起身,却发现手脚都被野藤捆起来了。
      “你总是这样在梦里跟人打架吗?”Glorfindel皱着眉过来帮我解开,“奇怪的人类小东西…… 今天你的梦指向哪个方向?希望不是要穿过Lothlorien.”
      我眨眨眼睛,努力回想。
      我再眨眨眼睛……
      除了有如天籁的歌声和Lothlorien的美景,我竟然失去了那个每天早上必然侵扰我,指引我的梦境——虽然,它是个噩梦。
      “我不知道。”我终于抬起头茫然地望着Glorfindel. Glorfindel有些惊讶地望着我。
      “今天,那个梦,它没有来。”我喃喃地说。我想精灵一定怀疑我了,也许我短暂的旅程就要被迫永远地终止在这个梦幻的国度。
      但是Glorfindel只是耸了耸肩。
      “那很好。我从来不知道睡在Lothlorien还可以防止噩梦。”他开始轻巧地荡下树梢,“我想我必须去给这个莫名其妙的人类小东西寻找早饭——至少今天。”
      “如果它对精灵也有效果…… ”我似乎听见,金色的身影没入下面的森林中时,传来了这样的一句低语。
      第二天,那个梦依然没有出现。第三天还是如此。一天中大部分的光阴,我凝望着Lothlorien隐没在蔓蓉深处的奇妙建筑,或者Glorfindel,很难说两者哪个吸引我更多些。那精灵除了准备三餐,几乎永远自由自在地逍遥在周围繁密的枝叶间,与森林如此完美地融为一体,让我难以发现究竟在哪根树枝后藏身。一旦来到我身边,他总是看上去那么闲适,一点也没有打算赶走我这个无缘无故的闯入者的意思,反而常常饶有兴味地观察着我。也许精灵总要找点什么新鲜玩意,好打发他们那漫长而没有尽头的永生吧。
      我渐渐接受了这样的生活。无休止的旅行成为渐渐淡忘的过去,每日困守高台,望着神话之城赞叹,感动;高高在上,置身事外,注视着众生悲欢离合,作着种种不切实际的梦。我甘心就这样度过短暂的一生。
      自有记忆以来,一直困扰我的噩梦终于消失,而且能够亲眼目睹传说中人类的禁地,作为一个小小的吟游诗人,我总该满足了。可是,不知怎的,心的深处却暗暗地起了某种焦虑,那阴影随着我在高台上的日子流逝,一天天地扩大,加深。不知道Glorfindel是否看出了这一点,在我身边望着我时,总是长时间地沉默着,双眼呈现寂定的墨蓝,仿佛陷入了某种深思或是回忆,久久无法清醒。
      离开的时刻终于还是到了。我毕竟是个人类,永远也不可能成为精灵,无论我多么向往着梵拉恩赐的永生,多么惊叹于精灵造物之精巧,我终须离去。
      我恋恋回望,却忘记身处高台,一脚踏空,直落而下。
      “Glorfin—”
      身体重重撞击在地面上。厚积的落叶减缓了冲势,全身依旧迸裂无数伤口。鲜血溅射,锵然有声,然后便静静涌流。再一次,我仿佛听见血液挣脱束缚的声音。深深浅浅的金色依旧美丽,在我的视野里晃动旋转,渐渐不再真实。日光悄悄地黯淡下去,我注意到正要被恶夜吞噬的黝青色天空。万物的轮廓都变得不确定起来,犹如劲风不由分说在拉扯;耳边响起嘶哑的尖厉的啸叫,令人心胆俱裂——我看到,我听见,我感觉——死亡的脚步,沉重地向我逼近。
      我咬咬牙,奋力聚起眼中仅剩的一点光芒。
      “Glorfindel————————!”?
      手心里突然多了件东西,沉睡的触觉被丰实起来,紧接着便感到温暖的握力。下意识地紧紧握住,另一只手也奋力向前摸索,立刻抓到另一根救命稻草,心底一惊,双眼猛然睁开,却被眩目的光芒逼得向后一退。
      Glorfindel就在面前,未经梳理的金发随意披洒在清晨混着淡淡雾气的阳光下。睡梦中握住的精灵的双手是润凉的,没有人类体温的燥热感,但却令人安心。些许惊讶和怜惜,分明写在那双历经千年的眼睛里。
      “果然不是一般的会做梦呢,可怜的小东西。”
      我惊惶地避开他仿佛能够洞察梦境的目光,心头还在为梦中几近真实的感受狂跳不止。那个瞬间,我真的以为我会死。第一次真切地感觉到死亡的意义,不仅仅是永远离去,那么多幸福的,美丽的,难以割舍的事物必须放手,那么多奇妙的,细微的,千丝万缕的感受必须斩断,所有的梦想必须破灭,所有的痕迹必须清除,而Aman仍然沉默着书写它的历史一如这微茫的生命从不曾存在——“别害怕,小东西,那只是梦。”Glorfindel的声音从上方传来,飘忽高悬的心便依附着落到了实地。
      精灵缓缓松开一只手,我条件反射地追上去紧紧握住。精灵宽容地微笑,将我的手移至他的另一只手腕,从身后取出烤过的野兔肉对我晃晃。
      “吃吧,我不会走的。”
      我像个听话的孩子,接过烤得香喷喷的兔肉大口咬嚼。我的确饿了,持续的噩梦消耗了我的体力。精灵吃得比我文雅多了,可时间还这么早,他是什么时候去打猎,又是什么时候将兔肉烤好的呢?
      我把吃剩的骨头整整齐齐地码在一边,码得精益求精,仿佛在建造一座王宫。Glorfindel在一旁看着我,突然开口了:“我想知道,小东西,为什么你在梦里喊我的名字?”
      我手一颤,兔骨筑成的高塔轰然垮下了好几层。我不动声色,继续我的工程。
      “Glorfindel,我想到了怎样才能向我的同胞证明Lothlorien的美丽。”
      Glorfindel双眉一挑,惊讶于我刻意忽略了他的问题:“怎样?”
      “也许你能把我变成一个精灵?”
      长时间的沉默。我不敢偷看Glorfindel,怕他再次变得像初遇时那样凶。
      “为什么你不愿接受梵拉的恩赐,小东西?”Glorfindel终于开口了,迷惑的声音里似乎隐藏着深深的悲哀,“为什么你们那样向往永生,是什么令你们留恋这枯燥反复的生命,以至宁愿摒弃神宠,而愿意换取一个将会在漫长时间里伤痕累累,不堪重负的灵魂?”
      “因为死亡,”我热切地回答,“因为对未知的死亡,对失去生命那个瞬间苦痛的恐惧,那些由再也无法认知这个曾经熟悉的世界的无力感滋生的悲哀,那些倾尽一生追寻因而不能放手的执念,还有为了那些执念而付出,永远入不敷出的时间。”
      “在我看来,那些都是无法满足的,应当被扼杀在萌芽中的欲念。Middle-Earth并不属于人类,也同样不属于精灵,它不属于任何造物,而是Ilúvatar的神迹。死亡,这种我们精灵所无法理解的东西,自然会卸下个体生命所必须承载的一切重负,难道这不是梵拉最宝贵的恩赐吗?”
      “也许梵拉在赐予我们解脱的同时也附带了某种原生的恐惧。人类的生命昙花般绽放和凋谢,至多只能在Arda世界留下惊鸿一瞥。正是那短暂的一瞥留下了多少遗憾和不舍,我不知道恐惧是因此滋生,或是仅仅根据人类的天性开花结果。有些人一生都要被这样的恐惧所困扰,你也见到了,仅仅一个死亡的梦境就足以令我害怕至此。”
      Glorfindel叹息一声。
      “得到永生就能摆脱恐惧了吗?”凝视我的眼睛不知何时又变成深邃的墨蓝,“你来到Lothlorien,亲眼见到并非人类所能享有的美景,摆脱了与生俱来的噩梦的困扰;可你就此得到幸福了吗?”
      “也许没有,”沉默了片刻,我重新开口说,“可是我知道,我只能跟随着Ilúvatar的旨意前行,一刻不停。我的心告诉我应当追寻精灵的命运,只要有这个可能——如果能因此与幸福更加靠近,我感谢神迹;如果相反,我会学着不去后悔,学着享用人类短暂的生命。”
      Glorfindel几乎无法察觉地惊跳了一下,猛然睁大了眼睛,仿佛无意间触到了玫瑰的尖刺。他细细地再次打量我,似乎要将我每个细微的轮廓都深深烙印在记忆的深处一般,他的目光却空洞而辽远,他的双手迟疑地颤动地微微抬起,仿佛难以置信地要去触摸什么东西。我从来不知道以平静优雅著称的精灵也会失神若此。我不敢再开口说话,只能默默地等待着。
      不知道过了多久,Glorfindel终于移开目光,墨蓝色渐渐自他的眼中散去,晕化成一抹风清云淡的浅碧。他探手入怀,取出一只石瓶在手中把玩,那瓶小得盈盈一握。
      “你不是想知道我为什么不和其他精灵住在一起吗?”这次轮到Glorfindel故意忽略我探询的目光,寂寞的笑意随着低语声,再次在这阳光般的精灵脸上浮现。
      “我,在等一个精灵。”
      “你等了很久吗?”我忍不住问。
      “几千年。他还在路上,但是很快就要来了;也许,永远都不会来。”Glorfindel的声音飘缈起来。他擎着石瓶,递在我的面前。“你仍然确定吗?喝下它,我给你四百年。”
      Limpe,传说中将人类改变成精灵的神奇饮料。我凝视着那石瓶,凝视着那只饱经沧桑却光润如初的手在绿荫掩映中每一轻微的颤动。
      “为什么是四百年?”
      精灵似乎想说什么,但困难地咽了回去。他只是说:“四百年后,你还有一次机会,为你今天的抉择感到后悔。”
      我伸手接过石瓶,轻轻颌首。Glorfindel无声地站起身,向高台边缘走去。荡下高台之前,他回头看我,那目光里分明写着留恋。
      “小东西,你还欠我一个答案。”
      Glorfindel就那样消失了,再也没有回来。
      第二天清晨,噩梦再次困扰了我,为我指引了旅行的方向。学着Glorfindel的样子,我荡下高台,开始了新的旅程。?
      一切又恢复了从前的样子。接下来的数年中,我不止一次地怀疑那次偶遇不过是某一次噩梦中甜美的插曲,然而跳出来反驳的是怀中珍藏的石瓶,以及自己日渐细长的耳尖,飘垂及腰的长发,轻快无声的脚步和日复一日注满了对林间生灵的热爱的心。
      许多细微却美好的感受充实着我的感官。第一缕阳光划破黎明的壮美,月色沁透晴夜洒满落叶的寂静,清水漫过卵石激起的最微末的涟漪,静池睡荷下初醒的第一声虫鸣,那些单纯美好的小小幸福,无时无刻不流连在我那犹如初生的心。沉溺于这些无处不在的喜悦里,我无视每夜噩梦的偷偷啮咬。精灵的时间是廉价的,大把大把地随我轻快的脚步逝去,一转眼已近四百年。
      四百年,我经过许多地方。在人类的家园,他们尊敬地称我为精灵的歌者。我从不吝啬为他们演唱,并且在他们长时间倾听的疲惫里,用Glorfindel教我的那首“Song of Beren and Lúthien ”将他们送入美好的梦境。但在精灵的领地,我从不开口唱歌,自知作为一个精灵自己是多么普通。我只是个远路而来的旅人,喜欢趁着夜色坐在弥漫树木清香的草地上,巧妙地回避关于我的家乡的问题,听主人们讲述他们久远的传说,并将它们谱写成诗篇,对向往精灵的人类歌唱。
      四百年,我开始懂了当年的Glorfindel.曾经的同伴多已故去,守墓人几次狐疑地见到陌生的精灵独自垂泪,对着人类的墓碑。永远没有出路的噩梦,Middle-Earth烽火不绝的威胁,我的外表没有苍老,灵魂却为一次次痛心划下无法磨灭的伤痕。四百年,仅仅四百年,难以想象千年等待的沉重与哀伤,那个金发的精灵如何承载。
      四百年,我无法理解的是曾经和平的血液为何燃烧;已经有多少次,从未战斗过的我不由自主地拔出一对短刀,精灵工匠的礼物,干脆利索地解决突然遭遇的半兽人,心头却依旧平静。我祈求梦境给我指引,再一次将我带到Glorfindel的面前,问他我究竟是谁,或者,喝下神奇的Limpe的我究竟变成了谁。但他是否能给我答案,又有谁能知道??
      迷乱的思绪,漫无目的的脚步。下意识地注视着连绵夜雨残留的湿气渐渐在光洁的皮肤上凝结成颗颗水珠,前方忽有凉风乍起,和缓却坚定地拂过全身。一阵清凉,水珠袅袅滴落,拨开重重枝蔓,抢前几步才发现,原来前方,已没有路。
      脚下是青翠的裂谷,猎猎清风自万仞深渊疾飚而起,不由分说将我湮没。深深浅浅的翠色掩映中,隐约露出重重建筑,流线优美,花雕繁复,毫无疑问出自精灵之手,但又与Lothlorien神秘而深藏不露的风格迥异。这里的房屋基于实地,质地坚固,取材多用石料,沉郁宏伟却又不失精灵特有的华美精致,那设计者想必天赋异禀。
      “为Rivendell的美丽叹服吗,elvellon?”我只管呆呆地欣赏美景,直到一个声音突然在不远的高处响起。
      我大吃一惊。早已习惯Glorfindel的“神出鬼没”,我的吃惊并不是为了那声音的突然出现:我并没有比其他精灵更敏锐的感受能力,多数精灵在不被发现的情况下潜到我的近处也是完全可能的。令我吃惊的,是那声音本身。
      我熟悉Middle-Earth最出名的人类吟游诗人的吟唱,我听过精灵聚居地里成千上万精灵的和歌,我伴着Glorfindel能治愈一切伤痛的嗓音演绎的,歌颂传说中最美丽的爱情的歌声入睡;然而那声音,只是短短的漫不经心的一句,令我渎神地怀疑起Eru创世的宏乐。那声音清越低回,每个音节都纯若处子,却撩拨着人最深处的心弦;那声音是生就的宏远的共鸣,却也是清晰的温和的低语;它承载的不是言语,而是传达了心灵最简单直白的感应,我确信整个裂谷中,甚至整个Middle-Earth都必然听见了那声音的倾诉,可是林中却依然是一切如旧的宁静。那声音消逝得不着痕迹,仿佛偌大的山林从来不曾接纳因此而起的任何微小的振动。
      我的整个心胸仿佛一下子被那声音给掏空了似的,若有所失却有着隐隐的酸甜滋味,正如初绽芬芳的某一种倾城的感情,潜意识中悄悄靠近。我抬起头虔诚地寻觅,于是我见到了。
      如飞鸟一样,他栖息在嫩绿的枝条上,在深谷升起的风中微微摇荡;他扎束整齐的淡金色长发自斜倚树干的身体后面亭亭直泻,随风而动,仿若泼洒无尽的金粉;他绿褐相间的装束,笼罩在全身淡淡的银色光晕里;他微笑着,似有若无,柔柔漫漫,清浅闲适,带点月光般凉沁沁清爽爽的透明。我看见他的眼睛,那是神树之光最直接的传承,仿佛之前的一切祖先都不曾存在,流逝的时间与浩淼的空间都化为乌有,他就是那唯一的神子,唯一的造物。他占据旁人全部的思想,却又安静内敛得如漫过林中白沙的澄澈溪流;他眼中包容着创世以来的沧桑,却又放射出不谙世事的纯真。他触手可及,同时又高不可攀;他荡尽灵魂深处的污秽,赐人思想中极乐的自由,却又令人低微到尘埃里,自愧微渺地悔恨。他几乎不是精灵,他是在清爽的夜气里爬上银白的弯月,向Ulmo的禁池垂下钓竿的带翼的小妖精。
      但一切,一切都是那样熟悉。或许前世,或许梦境——“我见过你,”我悄声说,恐怕惊扰了这一刻如此微妙而奇异的气氛。
      “是吗?那除非你去过Eryn Galen.有生以来,我还是第一次离开大绿林。”微笑在那轮廓完美的唇上又深了几分,来不及铭刻在脑海中的美妙声音,又如白驹过隙,逝去无痕。
      “你是谁?你不是Rivendell的精灵。”他又说。
      “我不知道,”我只能回答,“我是个无家可归的旅者。”
      “看得出来你是个森林精灵。”他端详了我一会,断言道,“如果你愿意,到我的家乡大绿林去,我的王Thranduil会欢迎你成为他的子民。”
      Thranduil,又是一个熟悉的名字,迷乱的思绪开始在头脑里狂奔。大绿林,哦,大绿林!我怎能拒绝如此诱人的邀请。
      正在此刻,幽深的谷底响起了钟声。
      “Elrond王在召唤我们去参加会议,我想我必须走了。Anno Eru \'alu achen。”他轻轻跃下,以目光向我致意,便沿通向谷底的蜿蜒小径攀援而下,一会儿便没了他的身影。钟声的余韵里,远远飘来他的歌声:

      “A Elbereth Gilthoniel,
      silivren penna miriel
      o menel aglar elenath!
      Na-chaered palan-diriel
      o galadhremmin ennorath,
      Fanuilos,le linnathon
      nef aear,si nef aearon!”

      我觉得自己失去了说话的能力了。许久许久,我就那么呆呆地站着,那歌声化作千丝万缕柔柔的丝线,在我空空的心房中来往纠缠,痒痒的好不舒坦;却又令全身的血液都记起了该怎样奔流,脆弱的心儿抵御不住诱惑,逼着紧促的呼吸跳荡到了嗓子眼。我拔足追去,沿着他经过的路,直到谷底的水声越来越坚定地响在我的耳边。我看见一个半圆状的石台,中间的主位前设有小小一张圆形石几,靠边摆着半圈样式简单做工不凡的木椅;精灵,人类和矮人正纷纷落座,其中正有他,我来不及问名字的精灵。
      学Glorfindel藏身一棵古树,静静观瞧。我看见拥有智者的深邃眼神的王者;看见矮小的年轻Halfling将吸引了所有人目光的什么小物件放上石几;看见衣着精美的人类激动地发表演说并试图攫取那物件——原来是枚戒指;灰袍的苍老巫师念诵起太古的咒语,风云因此变色;胡须与头发纠缠不清的矮人举斧劈向那戒指;年轻Halfling站出来结束了众人互不相让的争吵。我看见他,短短的一阵子已经同族人一起披上流泻着珍珠光泽的精美灰袍,看见他在可怕的念诵声中微闭双眼,倾力抵御;看见他出言维护那低调黯然的游侠;看见他伸手阻挡激动的族人,不经意间流露的王者气势;看见矮人加入联盟后他那无可奈何的表情。我听见那人类的游侠,以精灵的语言念着他的名字,那唇齿为之涕零的恩赐:“Havo dad,Legolas.(请坐,Legolas)”
      时间在凝视里飞逝而去。我看见王者Elrond亲自送行,他在那九人的队伍里卓尔不群,秀颀的长弓斜挂在他的背后,雕刻精美的刀柄突出在他的肩头。那洒脱不羁的精灵,那未问世事的王子,我短短数日,寥寥数语却莫名熟悉的初识,从此要湮没于Middle-Earth繁繁复复的烟火,在生生死死的边缘磨砺他的箭锋;萧飒凌厉的杀气将浸透那纤尘不染的战衣,淋漓浊冷的鲜血将玷污那清澈无波的眼神。
      我愿随他启程,然而梦境指示我的,却是迥然不同的方向。
      北方。大绿林。
      总有一天他会回去,那时风止云开,世界恢复到最初的和平;抖落征尘,杀戮也罢,黑暗也好,没有任何阴翳能够遮掩一个无暇的灵魂。
      四百年。四百年的跋涉,四百年的考验,我仍愿做个哪怕是最最普通的精灵。纵使等待是一分一毫啮咬的痛楚,然而能够等待已经是一种幸福。Glorfindel,纵使历经千年,仍不能令你明白吗,那个你等待的人?
      To Eryn Galen.
      路,并不比从Lothlorien到此来得近。翻过Hithaiglir(迷雾山脉),有一条古道指引着行人渡过Anduin河,一直穿过Eryn Galen,通向Thranduil王的宫殿。古道在Eryn Galen中的部分,被称为Old Forest Road.然而由于最后联盟的崩溃,Sauron的侵袭,古道渐渐失去了它的作用,而戒备森严的森林精灵们说不定利用它,为丑恶的Orcs军队设下了无法想象的陷阱。
      然而我依然要去。不要问我为什么知道这些,自从我听从绿叶王子与梦境的双重指引,一心前往大绿林,那里的一切便仿佛与生俱来的本能般,林林总总深印在我心中。
      离开Rivendell是十月末。翻过Hithaiglir,就仿佛跳过了半个季节,北地的寒气即刻欺身而来,所幸精灵特有的体质使我并不畏惧寒冷。想必沾染了精灵的福泽,Anduin河并未冰封,我只得凫水而过。旅程艰难,我的脚步却愈见轻快如飞,噩梦日渐消退。也许我的福泽真的在大绿林?
      河的彼岸便是森林。大绿林特有的宓萝树愈行愈密,积雪之上氤氲着温润的芳香,令人心旷神怡。历经千年依然坚实的古道并不难辨认,破开树木的纠缠直指森林的腹地。我沿古道一路疾行,算来也该越过了大绿林的中心,却出乎意料地未曾遇见任何精灵守卫,甚至民居。莫非Thranduil王早已携族人迁移,甚而绝望于幼子的远征,先行西渡?我作着种种不切实际的猜想,但丝毫不损我急切的心情。
      忽然,树木的香气里携来一阵似曾相识的气息,令我的心再次失去理智地狂热跳荡起来。急于知道那气息的来源,我疾步前行,身体轻得几乎可以飞行,足下的古道,仿佛在瞬间将空间紧缩——银装素裹的古道上,沉默直上的古木间,伫立着一个挺拔从容的身影。暗色华贵的锦缎,包裹着浅麦的肌肤,那宽阔的双肩,挺直的背脊,也反衬出那无人能出其右的灿烂金发。他静静地站着,仿佛并非为了我的到来,又似乎已经等待了千年。定定望住我的那双眼,沉淀了太多的沧桑和睿智,紧紧互抿的那双唇,容护了太多的责任和感情。他是那片绿叶穿越漫长时间后的影,却没有那种猫般灵逸的天真;他是风雪中栖息,受过致命伤痕的豹,也是为这极寒之地的子民引路的北极星。
      他是我穿越千山万水寻觅的唯一的王者,我的精灵的福泽寄托的人。我理当下拜,却只觉目光迷乱,思绪奔涌,身体越来越轻,越来越轻。
      他洞悉地轻叹。“你还不明白吗?”
      我迷惑地摇头,电光石火间,心中却似有所悟。
      “随我来。”王转身沿古道而去,我急急跟随,身形疾动,脚步却轻飘无力,再也感觉不到积雪在脚下挤压变形,回头看时,是一望无际的洁白,雪地上,没有脚印。
      一路上,枝叶间,鸟巢里,树干后,无数精灵随着王的脚步次第下拜。我不明白之前自己为什么没有发觉,他们分明就在那里,大绿林的每一个角落,各有天地,生生不息。无需守卫,心心相通的草木是精灵天然的屏障;无需防护,对相濡以沫的王者是倾心爱戴的忠诚。
      王带我来到河边,那是Forest River的一条支流,直流入大绿林的山中。
      “Ulmo会告诉你答案。”王说。
      我将信将疑地低头望向潺潺流水,霎那间旧事阡陌,直灌进毫无防备的心胸,我一个踉跄跌坐下来,却发现身体悬浮在半空。
      我听见胸腔里面,什么东西碎裂的声音。根本就没有什么Limpe,没有什么四百年。时间对于我全是虚幻,在时间的轴线里我逆流而上,Glorfindel的等待,Rivendell的巧遇,大绿林的旅程,不过短短数月。流水诚实地映出我的面容,并非精灵,亦非人类,Glorfindel无心错过,Legolas尚未知情,我是那片绿叶自冈多林转生后记忆的残片,流落中土,寻求回归。
      “Adar……”我倒身下拜。Adar的眼神里,交织着爱与痛。Adar的儿子,大绿林的至宝,却不仅仅是个单纯的森林精灵,必须拥有一段痛彻心扉的回忆,必须担负一段陷落的乱世的责任。近3000年,他独自保守着这秘密,等待着那一天,他最璀璨的珍宝亲手抉择,自己的前世今生。
      “Adar……只要您默许,我情愿湮没于此。”也许归还Legolas前生的记忆,是神赐我这一生唯一的使命;但即使我的时间并无意义,四百年的追寻已经有了答案。我情愿奋身陨灭,保有他那纯真的眼神。
      王轻轻摇头,拉我起身。
      “记忆并不止你一片,绿叶也并不只属于我一个人。金花领主决意离开曼多斯,回中土寻找他,他欠他一个答案。Elessar需要他的协助,Gimli需要他的友情,The Ring-Bearer需要他的卫护。他是我托在掌心珍爱的小王子,也是第一纪陷落城池中的勇者。还他当年的记忆,由他自己选择,是我作为Adar唯一能为他做的事情。但不是现在。待他走遍Middle-Earth见识过诸般风物,待他还报过其它种族的朋友慷慨的友情和信任,待他万般不忍地注视他们用尽短暂的生命,待他厌倦了漫无目的寂寞的行程,那时候他才有能力做出决定………
      我痛心地抬眼望去。为至爱的幼子寻访前世的记忆,倾尽心力减少可能带来的伤痛,3000年来,这个隐秘的使命所带来的心灵的刺痛与交战,想必在面前这独立支撑起整个大绿林的王者本应光洁的额上,刻下了无数细微的皱纹。
      “所以,我选择等。”Adar笑着伸出手,那笑容依然明丽舒展,若临水照花,清芬相映;那笑容亦慈爱温暖,即使付出的代价无比沉重。
      “随我来吧,这里是你的家乡大绿林。随我来,即使精灵的时代已到尽头,我的绿叶仍会还这世界最后的和平。那之后,他会回来。让我们一起等………”
note 作者有话说
第1章 To Eryn Galen

  • 昵称:
  • 评分: 2分|鲜花一捧 1分|一朵小花 0分|交流灌水 0分|别字捉虫 -1分|一块小砖 -2分|砖头一堆
  • 内容:
  •             注:1.评论时输入br/即可换行分段。
  •                 2.发布负分评论消耗的月石并不会给作者。
  •             查看评论规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