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晴空》王小予

59、番外之许知行

　　正忙着做一份报表时，我妈打电话过来，说她的一个朋友电脑出了问题，让我帮忙修理一下。

　　我答应了，然后挂掉电话。

　　她每天总喜欢为我揽各种事儿。

　　傍晚闲下来的时候我按照记下来的地址，找到了地方。

　　开门的是一个女人，保养的很好，长的也很漂亮。

　　我说我是徐淑琴的儿子，过来帮忙的。

　　她不太好意思，赶紧招呼我进去。

　　家里地方并不大，但布置的很温馨。

　　她把我带到了一个房间，说电脑出了点儿问题。我点点头，准备修理。

　　我去过很多客户家里。

　　女生的房间一般都贴着嫩粉色的壁纸，碎花的床单，床上放着各种各样的公仔，天花板上缀着风铃。

　　男生的房间一般都比较乱，也没什么装饰，只有墙上贴着各种海报。

　　但是我看不出这个屋里住的是个男孩还是女孩。

　　屋里有很浓的檀香味儿。

　　一进门就是床，横着放在窗前，看起来并不太合适。

　　墙壁是雪一样的白色，什么也没贴。

　　窗帘是昏暗的黄色，没有什么装饰，隐约能看见整齐好看的毛笔字。

　　旁边就是书桌。

　　桌上有一个木质书架，里面放了很多笔记本，一本同学录；还有一个笔筒，里面有两支笔。

　　书桌上的玻璃板下没像别的孩子那样放着明星海报，只是压着一张纸，好像很久了，上面的字迹已经有些模糊。

　　我凑过去仔细的看，上面认真的誊了一首词，是杜甫的【滕王阁序】。字迹看起来像是男生的，一笔一划、力透纸背。

　　这应该是个男生的屋子吧，还真干净，我想着。

　　旁边是电脑桌，我坐下，打开电脑。

　　开机有点儿慢，我往床对面走去。

　　一个很大的书架，比我高出很多，上面密密麻麻放满了书，而且仔细看来，架子上贴着小小的纸条，主人应该认真的分过类。

　　我再靠近一点儿，却发现那并不是用来分类的。

　　只是简单区分了看过和没看过而已。

　　我有点儿惊讶，这书架上少说也有几百本书，他竟然差不多全看了。

　　我还在想时，他妈妈端着水果进来了。

　　我回头笑笑，你儿子真爱看书啊。

　　她愣了一下，也笑了，这是我女儿的房间。

　　这回换我愣了，我眨了眨眼睛，书桌上的字是她写的？

　　她不好意思的笑笑，嗯，她写字像男孩子。

　　我坐回去，没有，很好看。

　　电脑并没有什么大问题，我熟练的操作着，忍不住开口跟她妈妈聊天。

　　屋里是她自己布置的么？

　　一提起女儿，她笑得很温婉，轻声开口，是啊，看起来有点儿奇怪吧。

　　她抬头看了看，随即又说道，珊珊想法特别多，也特别淘，我和她爸就这一个女儿，也就随着她去了。我们当初说床这么放不合适，她却抱着她爸，说她是祖国未来的花朵，需要时时刻刻沐浴阳光,床必须放在窗边。

　　她低头不好意思的笑笑，我给买的窗帘她也没用，不知道自己在哪订做的，她说上面那首词叫什么轩、什么志的，我也记不清了。你看那书架上那么多书，都是各种小说，游记什么的，这丫头，把我跟她爸给买的名著都放在柜子里，老看这些乱七八糟的书，她挺乖的，我们也不太管，让你看笑话了。

　　我看了看书架，最上面好像还有一本【尼罗河上的惨案】，我不禁开口，我能借本书看么？

　　她妈妈尴尬的笑了笑，珊珊挺好说话，也挺大方的，就是不让别人动她的书。上次我没经她同意，把书借给我姐家的孩子，她回来后好几天没理我，还愣是跑到人家家里把书要回来了。她把这些书都当宝贝了，在家时隔两天就清理一遍，等她回来，我再给你问问行么？

　　我收回目光，不用了，是我没考虑好。

　　我收好东西，跟她道别。

　　后来，我渐渐忘了这回事儿。

　　夏天的时候，那个女人打电话过来，说想让她的女儿来我这儿学电脑。

　　我想起了那个祖国的花朵，答应了。

　　直到第三天中午，她才来。

　　我当时正在跟别人打电话，她推门进来，看我在忙，找了个凳子坐下，并没说话。

　　她穿了一件明黄色的短袖，一条牛仔裤，脚上是没有任何装饰的白布鞋。

　　我从来不喜欢黄色，可此刻却觉得那样的颜色跟她一样，充满了阳光的气息。

　　她并不看我，侧头盯着门外，好像被什么吸引。长长的马尾垂在脑后，跟她一样安静。

　　在我的印象中，她一直留着长发，不染不烫，也不肯剪，柔软的发丝上有着好闻的味道。

　　可最后，不知道为什么，她狠心剪了短发。

　　后来的很久，我也不明白为什么我对那天的印象如此深刻。

　　我甚至能记住她因为天气的炎热而从额上滑下的小小的汗珠，却记不清电话那端的人讲了什么，甚至，忘了我在跟谁讲电话。

　　直到有一天，我在大洋彼岸接到她寄来的喜帖时，才突然明白，从踏入她房间的那一天，有些纠缠，就早已埋下。

　　命运的路线，早已写好，不容更改。

　　我放下电话，轻咳一声。

　　她回过头，腼腆一笑，我是罗清韵的女儿。

　　我想起来那个别具一格的窗帘，想起那个布置的毫无章法、却又说不出哪不合理的房间。

　　原来，她就是那个房间的主人。

　　我对她的第一印象就是眼睛很大，特别的大，几乎占了半张脸。

　　她习惯轻轻眯眼，瞳孔是淡淡的琥珀色，看人的时候并不是十分清晰，好像隔了淡淡的水雾。可每次她抬头看我时，我却又觉得她的瞳仁黑的发亮，像初生的孩子。

　　后来我去了很多地方，遇见了很多人，但再也没有看见过那样的眼睛。

　　那是我这辈子看过，最清透的眼睛。

　　我点点头，想了一下，不确定的开口，你叫，杨珊珊？

　　她愣了一下，轻轻地皱起眉头，显的眼睛更大，然后又笑了笑，眼角弯成好看的弧度，朝我摇头，不，我叫杨幼伽。

　　她的声音并不像北方女子。

　　带着点江南水乡的吴侬软语。

　　声音很轻，却又带着浅浅的笑意，不能称得上悦耳，但是很舒服，让人能想起棉花糖，软软的感觉。

　　我看了看手表，快一点了，估计那些要学电脑的人也该来了。

　　每天都有很多人过来要跟我学电脑，我没拒绝，没几天他们自己就放弃了。

　　他们都很羡慕，他们觉得我看起来活得很轻松，我没多说什么，那么多年的努力又有几个人知道？

　　我看了看她，她不说话也没动，只是好奇的看着我。

　　我犹豫了一下，开口，你想学什么？

　　她眨了眨眼睛，你能教我什么？

　　我忍不住笑了，看见那些‘学生’朝这边走来，指了指靠我最近的一台电脑，你先坐那玩吧，我还有事要忙。

　　她什么也没问，点点头，就开始忙她自己的了。

　　接下来的好几天，她都按时间过来，也没跟我说想学什么。偶尔还帮我打扫卫生，那些‘学生’随手扔的垃圾，弄乱的报纸都是她收拾的。

　　不知道怎么了，看着那些人一边玩电脑一边大呼小叫，她一个人整理报纸的样子，我就莫名的烦躁。

　　我打电话跟那些朋友，还有我妈说，让他们把自己的女儿、儿子，兄弟姐妹还是老婆什么的都领走，我没什么可教的。

　　后来她还问我，他们怎么都走了？

　　我笑，他们不爱学，嫌累。

　　她一脸无辜，我怎么没觉得累……

　　人少了之后，我们俩的沟通就多了。

　　熟悉之后，她的话也多了。

　　虽然她声音还是小小的，软软的，但她每天都在我身边转来转去，跟我表达一些奇奇怪怪的想法，让我好奇她的脑袋里装的都是些什么。

　　这也让我在她离开后的很久都没能适应那种一个人的、安静的生活，总觉得从四周涌来无尽的空虚，甚至让我窒息。

　　她跟大部分女生差不多，却又跟很多女生不一样。

　　她很害怕虫子，无论什么虫子都躲得远远的，就连蝴蝶也不敢多看一眼。

　　后来我也意识到，她屋子里那么浓的檀香味儿，是因为这个吧。

　　可是她不怕蛇，她说蛇是最可怜的动物，它们没有腿。

　　她自己走路时，有时候会突然停下来，然后看一下四周，跳一下，再继续往前走。

　　我不想让她知道我经常在屋里看她离开，但实在想不明白她为什么要这样做，忍不住问她。

　　她犹豫了一会儿，趴到我耳朵边，有点儿尴尬的小声说，我有强迫症，我走路时会在心里默念一二一，右脚不小心踩到一时，我就忍不住想原地跳一下。

　　我哭笑不得，这是什么强迫症。

　　她有时候会蹲在我的门口，一蹲就是好久。

　　有一次我凑过去看她在干嘛，发现她正在声情并茂的跟一个小石子讲话。

　　她说，对不起，一路把你踢过来，却不能带你进去，因为师傅有洁癖……

　　我皱皱眉头，难不成她还想把这小石子拿到屋里让我供着？

　　她有时候在我这儿吃饭，加上我妈一共三个人，她会事先把三个凳子按各成120度角摆好，我妈随手一抓把凳子位置换了，她就吃的比平常少很多。

　　我跟她说，你哪来那么多奇奇怪怪的想法？

　　她眨了眨大眼睛，狡黠的冲我笑，是不是让你每天都有新鲜感啊~

　　她确实很爱笑，就连不笑的时候眼睛都轻轻弯着。

　　一天一天，我们的关系越来越近，她开始跟我讲许多她过去的事。

　　但在感情这方面，绝口不提。

　　好几次我有意不留痕迹的往那方面问，她都避过了。

　　后来我出差了，没告诉她。

　　一个星期之后才回来。

　　那天下午她就跑过来了。

　　她在门口看着我，眼圈红红的，本来就雾蒙蒙的大眼睛充满了水汽，眼泪却始终没掉下来。

　　我看着她倔强的站着，一句话也不肯说，像一颗挺拔而又单薄的树，眼睛紧紧盯着我，我从未觉得她竟然那么好看。

　　我走过去，轻轻抱了抱她。

　　对不起。

　　她大声哭了。

　　我却心情很好，我们之间，好像有什么变了。

　　我本来吃的就少，夏天食欲更是不好，她自告奋勇要给我做饭。

　　我想起她妈妈说起她时宠溺的语气，笑着看她，我不想吃煮面。

　　第二天中午她就提着饭盒来了。

　　我看着精致的菜，突然觉得我对她的了解太少了。

　　我假装不经意的开口，你经常做饭么？

　　她在看电影，并没回头，没有。

　　那我应该是第一个吃过她做饭的男人吧？

　　她并没注意到我的小心思，专心的看着电影。

　　也是那天下午，有人登陆了她的□□。

　　我不知道那是谁，但那后来，我再跟她说话，她都心不在焉，不知道在想什么。

　　还不到傍晚，她就说要回家，神情失落、语气低沉。

　　像一只受了伤的小猫。

　　我一直觉得她像猫，说话软软的，脾气温和，让人想要保护。

　　她走了之后，我想了一下，第一次登陆了她的账号。

　　刚才跟她说话的是个男生，我看不太懂他们的对话，觉得那是个我进不去的世界。

　　我突然注意到什么，那个男生的账户资料里，地址写着H城。

　　如果我没记错的话，她所报的大学，就在H城。

　　我突然有一种莫名的恐惧。

　　第二天，她给我讲了一个故事。

　　她跟另一个男生的故事。

　　她说的很平淡，只是一个早恋的故事。

　　我有很多疑问，却什么都没有说。

　　最后她伸手抱了抱我，我感觉肩膀上有温热的泪水。

　　不久后，她的录取通知书下来了。

　　在学校取完之后，她先来的我这儿。

　　她拿着通知书在我面前晃，笑着说，师傅，我厉害吧~

　　我看着她，久久不语。

　　她的眼睛跟往常一样，微微眯起，看我的神情好像一只晒太阳的猫。

　　我却觉得她的眼圈微微泛红，大大的眼睛里好像蓄了一层薄薄的泪水，再仔细看看，却又似乎什么都没有。淡淡的眉毛稍稍下弯，明明是在笑，整个人却散发着浓郁的忧伤。

　　我第一次知道，明媚如她，也能笑的那么苍凉。

　　我以为会发生什么，但后来，她还是跟以前一样。

　　甚至，比以前更爱笑。

　　我怀疑那天是我看错了。

　　她那么开朗，怎么可能会有那样的忧伤。

　　也是，怎么有人忍心伤害她？

　　跟她在一起的那段日子，过的异常的快。

　　那几天，我常常看着日历发呆。

　　我总觉得，她这次离开，让我很担忧。

　　开学的那天下午，她在我屋里坐着。

　　一言不发。

　　一会儿看看我，一会儿又发呆。

　　我跟她说话，她也心不在焉。

　　大大的眼睛轻轻眯着，找不到焦点。

　　我突然涌起了浓浓的心疼。

　　我伸手抱住她，把下巴放在她肩膀上。

　　我轻轻拍着她的背，并不说话。

　　她个子很高，但是抱起来像个孩子一样，小小的。

　　她并不胖，但是抱起来软软的，少女独特的香气让我不舍得放开。

　　她趴在我背上开始哭，哭的越来越凶。

　　最后话都说不出来了。

　　只是拖着软软的语调，一声一声的喊着师傅。

　　我松开她。

　　她大大的眼睛里蓄满了泪水，两个眼圈红的吓人，像只兔子。

　　我笑了，傻丫头，哭什么啊。

　　她张张嘴，豆大的泪珠划过脸颊掉下来，却固执的不肯说话。

　　她离开的第一天晚上，我在工作室站了好久。

　　电脑的屏保是她的照片，不一样的表情，却都有带着笑意的大眼睛；桌子上她的杯子跟我的紧紧地靠在一起；旁边放着她买来的仙人掌，我好像还能看见她一本正经的跟它讲话的样子；到处都是她的影子。

　　甚至，屋里还有着淡淡的檀香味儿。

　　去的第一天，她就哭了。

　　她呜咽的声音从电话那头传来，让我的手微微颤抖。

　　后来，每天晚上跟她打电话就成了我最期盼的事。

　　她每天都有很多话跟我说。

　　我躺在床上，想着她眼睛弯弯的样子，轻轻微笑。

　　那天晚上，她跟我提起我妹妹。

　　我没想好该怎么跟她说，就想避过这个话题。

　　可能是我的语气稍微有点儿重。

　　她第一次跟我发火。挂了我的电话。

　　我揉揉额头，想着怎么跟她解释。

　　她说的没错，关颖不是我妹妹。

　　我大二的时候，在一个游戏里认识了关颖。

　　她父亲贩毒入狱，母亲带着她跟弟弟过的很辛苦，所以，她十九岁就被母亲安排嫁人了。

　　我不再玩那个游戏之后，却没跟她断了联系。

　　她一直喊我哥哥。

　　她经常跟我聊天，内容也就是一些鸡毛蒜皮的小事。

　　她很善良，也很可怜。

　　所以对她的某些行为，我并没有多说什么。

　　我一直想找个机会好好解释一下，但怕说不明白她误会我跟关颖有什么关系。毕竟，一开始我就骗了她，我曾经说过关颖是我表妹。

　　直到关颖提出的某些无理要求，触犯了我的底线之后，我才彻底跟她断了联系。

　　我妈突然打电话过来，说我姥爷住院了。

　　我去了医院，等姥爷稳定下来之后，才买了充电器，给她打电话。

　　58个电话。

　　她始终不肯开机。

　　我一夜未眠。

　　第二天，她终于肯借我电话。

　　我沙哑着嗓子，跟她解释。

　　她不说话。

　　良久，我以为她不肯原谅我。

　　她只是轻轻开口，软软音调，师傅，对不起。

　　我红了眼眶。

　　十一那天，我坐在屋里发呆。

　　她说旅客太多，可能回不来了。

　　下一刻，却风尘仆仆的出现在我眼前。

　　她逆光站在门口，并没说话。

　　她瘦了，也黑了，一双眼睛显得更大。

　　我站起来，偏头看她。

　　她眼前又凝起一片水雾，和着黑白分明的眼睛，像一幅细细勾勒的水墨丹青。

　　我轻轻开口，她缓缓走来。

　　时隔一个月，我再次抱她，空气里都是思念的味道。

　　她假期的最后一天，我留下她吃午饭。

　　我没预料到的是，我爷爷来了。

　　看到我爷爷质问她我们的关系时，我心里竟然有些期待。

　　最终还是护在她身前。

　　因为她当时略微颤抖的肩膀，刺痛了我的眼睛。

　　对她，我永远狠不下心。

　　Y城的第一场雪飘下时，她的生日也来了。

　　我怕打扰她休息，并没给她发短信。

　　她睡觉很轻，很敏感。

　　第二天早上醒过来的时候，我突然改变了主意。

　　我给她打了个电话，然后买了一张去H城的机票。

　　天快黑的时候，我到了。

　　我找到她们学校，站在门口给她打电话。

　　她并没接，她说她不在。

　　我笑笑，挂了电话，在门口站了好久。

　　我觉得我们之间仿佛有什么在一点一点流失，可我却抓不住。

　　没几天，她打电话来要分手。

　　我有很多疑问，可听着她充满哭腔的语气，最终什么都没说出来，答应了她。

　　接下来的几个月，她完全没有联系我。

　　这种感觉很奇怪，就像这个人从来没有在你生命中出现过一样，突然间消失的一点儿痕迹都没有。

　　我买了出国的机票，时间是她回来那天。

　　我不确定她会不会来，我觉得自己有点儿卑鄙，但在机场看到她那一刻，我又觉得值得。

　　她瘦了很多，大大的眼睛里看不出一丝情绪。

　　我很想开口问她，为什么我答应了你的选择，你还是不快乐？

　　她扑在我怀里哭，她问我为什么要走，她用那双一如既往清透的眼睛看我。

　　我很想说不走了，我留下来。

　　可最终还是没有开口。

　　其实我们两都明白，她今天过来，并不是为了当初分手的后悔，而是为了送别。

　　她那么恋旧，那么心软。

　　她不爱我，又舍不得我们在一起的时光。

　　她因为放弃我而不能原谅自己。

　　所以，她一路哭着来找我，也可能再哭着回家。

　　我伸出手轻轻抱她，眼眶湿润。

　　那是我这辈子最后一次见她。

　　七年以后，我收到了她的喜帖。

　　我考虑了很久，最终放弃。

　　幼伽。

　　不能亲手给你幸福我已经很遗憾，所以，原谅我没有勇气再去见证你跟别人的未来。

　　希望你幸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