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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6、第十六章 异同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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诸葛亮不擅吹笛。然夜深人静之际,弹琴总是吵闹,便只能找一处干净的地方独自排遣。
笛音清灵,他不过是仿着记忆中的童谣随意吹出的曲调,可衬着那泠泠江水和半弦弯月,倒别有一番风味。
乱世最难给人安静。所以如此良辰美景是辜负不得的。只是诸葛亮没有想到,这般的夜也会有一个如诗如画的人作陪。
周瑜也是为的寻一丝清静,可惜今夜已是有人捷足先登。他稍是颔首便转身欲回,诸葛亮却叫住了他。
“周都督既是来了,又何必急着走。”
诸葛亮并不了解周瑜,但这个人拒刘备军于千里之外的生冷他却看在眼里。可他并不介意。孙刘联盟本就是对抗曹军的权宜之策,没必要虚情假意到脸面上。
可周瑜毕竟是周瑜。淡漠疏离之后依旧保持着恰到好处的礼仪,如流水温润,如流云清雅,绝不叫人生厌。如此,诸葛亮在面对这个人时笑的格外清朗。彼此相对的极致的聪明玲珑,何必自欺欺人。
周瑜眉眼间一抹笑意,缓步走近那粼粼江水。夜出奇的静,风带起他鬓间的发也是轻柔万分,生怕扰了他一星半点的安宁。
“又起风了。”周瑜缓声道。
并不应情的一句话,但诸葛亮也不觉得唐突。他同周瑜并肩看江流急缓,本是壮怀于天地之间的豪情不知不觉生出几分凄迷。他接着周瑜的话一叹,“南方的夜太冷了。”
虽先前只有几面之缘,周瑜心中却是明镜。诸葛亮天纵之才不逊于己,再两年锤炼,就足以让山河风云为之变色。只他尚年轻,怎就如此愁情?周瑜便是莞尔一笑,“孔明兄方才的笛声中可未有这冷寒之意。”
“周郎顾曲早有耳闻,倒是我在大都督面前献丑了。”诸葛亮话说得轻佻,语气倒很是认真,他侧过头来看周瑜,“不知晓周都督从在下曲中听到何物了?”
周瑜笑意且浓了几分,他瞥见诸葛亮眼底敛藏的深意,犹豫须臾,方道:“天下,还有……天下人。”
刘备年轻的军师稍有错愕,他知道周瑜才智卓群,却未想会如此针锋相对。这人情凡世时时需要圆滑周旋,锋芒太过,即会伤人伤己。但周瑜显然不介意。
诸葛亮明白这其中缘由,也不欲点破。周瑜这般的人物,为友挚友,为敌大敌。他们站在了不同的立场,日后的诸多都是逃不掉的。只是,他多少有些许不甘心,寥寥无几的对话,都是对方莫名其妙占了上风。
“我想,大都督想要的东西,和在下是一样的。”
闻言,周瑜不过淡淡一笑,语气低柔,幽幽微微,“孔明兄这话就是说笑了。就因为不一样,你和刘玄德才会在此不是么?”他一双黑眸似是漫不经意地看了诸葛亮一眼,慢慢地道,“你要的这天下姓刘,而我要的……姓孙。”
诸葛亮对周瑜的说法不置可否,“大都督快人快语,在下敬佩。”他仔细看了周瑜的眉眼,似笑非笑,“姓刘如何,姓孙亦如何?不过是只为一人,一世厮杀。非你我所愿,但亦你我所求。”
周瑜与他相视一眼,低眸浅哂,这人竟是这样的。
诸葛亮依旧看着周瑜,似是揶揄,似是挑衅。周瑜这才挑眉,“孔明兄留我就是为了与我论异同,论是非么?刘玄德确实慧眼识珠,危难之际授命于你,他日建功立业你是强肋。但眼下,你还太年轻了。”
诸葛亮不是吕蒙,周瑜的脾气火候他不知怎样拿捏。但他是个聪明人,聪明到自负的人。这并非轻狂,也不妨碍他素日里的谦卑。只是在局势难以驾驭之际,会格外倔强而已。
所以周瑜才不会怪他。
“大都督于我年岁,早就战功累累名震江东了。”诸葛亮语气放缓,他不说话的时候,也会萦绕淡薄的萧索,刘备没有见过,其他人更不会懂。
“我于你年岁……”周瑜不知道是不是该笑,自嘲过后语气转而幽冷,“我们终归是不同的。”
——路再苦再难,你还有人作陪。
——夜再长再冷,你还有人相伴。
——于你年岁,我和他已是黄土白骨,不复相见。
周瑜瞧见远处吕蒙正在四处张望,应是没见到自己就出来寻了。他欲回营,诸葛亮的声音又低低传来。
“大都督可想杀我?”
那口吻极是欢愉,周瑜也便笑得愈发柔情似水,“想。”
“何时?”
“与曹军决战之后。”
“大都督怕是杀不了我。”诸葛亮也看见了赵云,他正和吕蒙排排站望着自己。
周瑜也不反驳,本想就这么回去,末了还是一笑,“孔明兄,有句话……”他话到嘴边并未说出口,可诸葛亮笑容可掬,已经明了。
吕蒙和赵云并无交谈,二人见周瑜和诸葛亮似是谈笑甚欢,都不免心中诧异。赵云和周瑜见了礼,周瑜对赵云印象尚佳,就不痛不痒虚寒了几句。
回到营帐,吕蒙实在憋不住了,可皱着眉头也不过是一句,“大都督,江边夜凉,你出去怎就不记得加件衣服。”
周瑜茶盏没拿稳,好在他手收的快才没有烫到,再抬头,吕蒙已经奔到跟前硬拉了他的手去瞧。
“大都督,你可伤到了?”
周瑜几乎是下意识地收手,可没料到吕蒙竟是抓着不放开。
“子明……你……”周瑜一时无言。
吕蒙也着实被自己吓到了,可箭在弦上,也不得不发了,大不了就挨周瑜一顿骂,再去领几十军棍给对方赔罪了。
“子明,你这么抓着我,我要怎样饮茶?”
周瑜没恼没怒,声音还是那般温润好听。吕蒙到底脸皮薄,周瑜如此打趣他他反而放不开。赶忙给那杯子里加了茶水递给周瑜,“末将失态了。”
周瑜浅呷了一口茶,“你这毛病半分没改,”他说完,轻轻咳了几声,眉宇间一层倦态,“可是公绩和你说了什么?”
吕蒙摇头,他知道自己大抵是不可能做到跟周瑜心意相通了,但洞悉对方情绪,绝不给对方增加困扰,世上只他一人能做到。
“大都督觉得子明如何?”
周瑜微闭上眼睛,脸上,不知是什么样的神色,“你,很好。”
如此,已是极限。
如此,已经足够。
吕蒙笑的如初见时那般,黑亮的眸子澄净清澈,所以那层氤氲的水汽才分外刺眼,“末将不打扰大都督休息了。曹军最近动作频繁,想必大战临近。大都督还要早些歇息。”
如果不是今夜,想必自己不会伤他如此吧。
周瑜看着吕蒙走出帐去,低头又是一阵咳嗽。
八载如斯,居然已有八载。
世人皆叹曲终人散的落寞,却不解,曲未终人已散的霜华。